四、

唐心中藏着别的事情，一时没有多想，只让秀禾把几盆菊花端到外面院子里来。她则转身给妹妹阿满穿了衣裳，又帮妹妹洗了脸，之后姐妹两人一道往母亲屋里去，跟母亲一起吃早饭。

如今陈氏抱病在身，簪花坊里的事情她一应都交给长女打理，就连这两年坊内新招收的学徒，也都是要求拜在长女名下。其实陈氏的徒弟不多，除了长女唐外，就是几年前刚办起簪花坊的时候收过的两个。近些年来，随着簪花坊在湖州城内的名声越来越大，更多人家都争先恐后想把闺女送到簪花坊来当学徒。

唐家老爷乐善好施，平时总喜欢做善事，而陈氏母女温柔宽厚的名声也是在外的。所以，比起送女儿去大户人家当丫鬟，不如送女儿来簪花坊学门手艺。

这是其一，其二，当今太后冯氏，以及惠妃娘娘薛氏，在为妃之前，都曾经是尚宫局司珍局的宫女。只因为入了先帝和当今陛下的眼，才一朝飞上枝头成了凤凰。

不但如此，如今陛下新宠陈婕妤，听说在被陛下册封之前，也是司珍局的宫女。

如是一来，渐渐的，当每年朝中内廷官再来各州选宫女的时候，百姓们不再恐慌。当今陛下仁厚，登位之初，就颁发了一道圣旨，在宫中为婢者，满二十五可出宫。进宫做宫女不再是一辈子老死宫中的事情，而且，还有机会能够飞上枝头，何乐不为？如果闺女有本事，能够把唐家母女的技艺学个一两分，等到朝廷再派官员下来选宫女的时候，也好有资本举荐自家闺女。有了这门手艺伴身，将来进宫去当宫女，肯定会得尚宫局的诸位嬷嬷们重视。运气好的，说不定还能入皇子皇孙们的眼，将来当个皇妃，便是极大的荣耀了。

就算运气不好，从宫中学了几年规矩，二十五出宫来，也能够寻得好儿郎嫁了。

都道宫中当差俸禄不低，偶尔还会得各宫主子赏赐，每年，至少也能够捎些银两回来，贴补家用。

而这，就是如今大多数普通百姓的想法。

陈氏庆幸的是，每年朝廷派人下来选宫女，岁数都是在八岁到十三岁之间。长女如今年近十六，显然不符合要求，而小女阿满，这辈子她都不会让小女儿碰这些钗环首饰的。

她陈可女的女儿，这辈子，都不能进宫去。

母女三人一起吃完早饭后，唐照例是要去坊里看看的，便跟妹妹挥手：“阿满在家乖乖的，听娘的话，姐姐回来再陪你玩儿。”

“姐姐早点回家。”唐阿满冲姐姐挥手，依依不舍地望着姐姐，直到再看不见姐姐身影了，阿满才揉了揉眼睛，转身问娘亲，“为什么不让阿满跟姐姐去，阿满可以帮姐姐的忙。”

陈氏抱小女儿到腿上来坐着，疼爱地摸她小脑袋道：“阿满还小，等再长大些，就明白了。”

簪花坊生意很好，唐带着秀禾进去的时候，偌大的铺子里已经有不少客人了。

有吴掌柜在，唐不问生意上的事情，她每回来，都是只给几个小徒弟上课。唐才进门没有多久，正在忙碌的小学徒香草立即跑到她跟前来，仰着脑袋说：“师父师父，咱们坊里一早就来了个怪人，他说找师父的，师叔在偏堂接待他呢。他看起来好凶啊，连师叔都怕他，他不说话，可就是好凶啊。”

“好了，师父知道了，香草不怕。”唐看着跟前这个比自己妹妹阿满大不了两岁的小女孩，眼里满满都是关怀，摸了摸她脑袋，让秀禾把从家里带来的糕点跟粥分给大家吃，然后先带着几个小丫头去西屋学堂等着，她则转身去了偏堂，素手轻轻撩起门帘，就见窗前立着一位身穿玄色衣袍的年轻男子，而她师妹妙晴，则跟犯了错误的小丫鬟似的，正低垂着脑袋立在一边。

妙晴见到唐，立即小步跑了来，哭丧着脸道：“师姐，你可算过来了。”抬手朝站在窗户边的人指了指，竭力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够听见的音量说话道，“师姐，这位爷，点了名找你的，你认识？”

唐没再敢朝窗户边看一眼，负于小腹前的一双素手不自觉便紧紧绞起来，她故作镇定道：“可能是来给家里夫人、或者其她亲人买首饰的吧，妙晴，外头忙着呢，你先出去吧。”

“好，那我出去了。”妙晴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又朝窗户边瞄了眼，这才出去。

见等的人来了，而不相干的人也都走了，赵骋这才慢悠悠转过身来，目光轻轻落在立在一边满脸胀红的女孩子身上。

“唐姑娘。”赵骋沉沉唤了一声，继而负手举步朝唐走来。

他步子十分稳，落在地上一点声音都没有，自始至终，他目光都没有从唐身上移开过片刻。他丝毫不避讳地打量她，看她色若粉桃般的脸，看她高高耸起如丘壑一般的胸，不盈一握的纤腰，还有隐藏在肥大裙摆里的修长双腿。他的目光炽热而直接，一双眼睛黑黝黝的，仿佛里面藏了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见他靠近，唐匆忙退后一步，鼓足勇气抬头看他道：“赵公子，您来这里，是为夫人挑选首饰的吗？”

他从她眼里看懂了委屈跟逃避两种情绪，一愣，继而止住脚步。目光依旧胶在她脸上，只是眉心轻轻蹙起。

“是。”他惜字如金，语气依旧淡漠疏离，“但要姑娘亲手做的。”

“那请问公子，尊夫人喜欢什么样风格的首饰？偏素雅一些的，还是偏华丽的？”唐抬头跟男人对视了会儿，本来想拿出气势的，可看了会儿就不敢看了，又缓缓低了头。

她此刻的样子，就跟刚刚妙晴的样子一样，委屈得像个小丫鬟。

赵骋黑眸缓而重的在唐身上扫了片刻，心中着实认真权衡了一番，才做出选择道：“颜色要鲜艳一些。”

“我明白了，那公子您请稍候，我拿几样过来，供您挑选。”说罢，唐没有多留片刻，立即转身出去，像是一只从恶狼嘴里暂且逃脱得生的小白兔一样。

妙晴见唐出来了，连忙丢下手上的活问：“师姐，怎么说？”

唐抬手轻轻捂住自己两边脸，这才说：“来给自己夫人买首饰的，喜欢颜色艳丽些的，妙晴，你挑选几样送进去吧。”

“师姐，我……”妙晴十分没有出息，软趴趴地抱住唐，“我怕。”

簪花坊里，不是没有富贵人家的公子来买过东西，只是像这位爷这么吓人的，还是头一个。这位爷说起来吧，模样是十分英俊的，只是他身上有种莫名的气势，实在叫人害怕。

但是这种害怕又跟平素见到那些地痞流氓的害怕不一样，这种畏惧，是从皮肉渗透进骨子里的，惧怕却不厌恶。

唐也不为难妙晴，只转身精心挑选了几样，然后又撩帘子进去。

“公子，这些是坊内目前来说最好的首饰了，您看看。”唐把盒子打开，放在桌子上，任由赵骋挑选。

赵骋黑眸淡淡扫了眼，明显对那些发钗首饰兴趣不大，他望着唐道：“这些都是唐姑娘喜欢的吗？”

“都是我亲手做的，自然也是自己满意的。”唐眉眼微垂，说得不卑不亢。

“那好，我全部都要了。”赵骋做了决定后，稍顿了片刻，又问，“多少银两？”

唐目光迅速扫了一下，心算出几样首饰加在一起的钱，然后道：“把头抹了，公子您就给十两银子吧。”

赵骋没有说话，直接低头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来，递送到唐跟前。唐瞄了眼，不想伸出手去，直接道：“公子，您把银子放在桌子上就行。”赵骋沉默不言，送出去的手却没有收回来。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唐没有办法，伸出手去把银子接了。

赵骋转身，拿起桌上的妆奁盒，递送到唐跟前：“唐姑娘，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