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天运帝都方位靠北,一阵寒风吹来后,大雪便连绵了好些日子。
雪堆在房屋上,厚厚一层,银装素裹。
但大街上,时不时就有扫雪人路过,所以倒不曾积雪。作为帝都,天运城可没有什么“各扫门前雪”的说法,都是官方统一安排的扫雪人在冬天的时候,打理街道。
雪一过,倒是落得干干净净的。街道如洗。
套着防滑木绞的马车在街道上穿行而过,停靠在一间大门特别阔气的宅邸前。
仆人赶紧拿来一把伞,撑开靠在马车门口,做好防雪的准备。
避风门推开,蓝知微从里面走出来,随手推开仆人的伞,大步朝宅邸内走去。
仆人收好伞,跟在后头,
“主子,主子,今儿个是冬至,府里准备了羊肉煲,就候着你回来。是马上就让厨子拾掇,还是先歇息呢?”
“羊肉煲?”
“嗯,是凌晨刚杀的羊,是个羊娃子,从白砂场那边儿运过来的。那边儿的羊最好,不膻,嫩滑。还有,十七殿下,今天早上,送来了半边鹿腿,说是他在香山亲自打的。”
“好东西不少啊。”
“今儿个日子好。是得备些好食材才是。”
蓝知微走进长廊,拂去肩头的雪,
“我记得冬至,内廷学堂和成学堂都放假是吧。”
“是的。大周的学堂都放假。”
“去梅园子那边,把常言和君君请过来。”
“奴才这就去。”
去梅园子请人,已经是六皇子这府里司空见惯的事情了。谁人都知道,六殿下格外亲近梅园子的那两位。而且六殿下特别在府上吩咐过,见到那两位,等同见到了他。所以,府上的人私底下都管他们叫小主子。
倒也有些八卦,说六殿下至今未娶,却将别的孩子视若己出,怕就是早些年在哪儿留下的私生子哦。
蓝知微收拾收拾,换了身衣服后,径直进了书房。
一进去,立马就有好些个做了伪装的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皆是单膝跪在蓝知微面前。
蓝知微甩了甩袖子,
“挨个挨个说。”
从他左手边第一个人开始,
“殿下,三日前,三皇子在天运城城外区的一家私人酒楼里面见了丽云巡抚袁成海。次日,在同样的地方面见了丽云总督周欢。”
蓝知微蹙眉,
“连续两日,见了巡抚和总督……”
他点点头,
“继续。”
接着,第二人开始汇报,
“南周砥军大营新上任了一位副都统,名叫克勐。克勐早些年跟七皇子有交际,近些年来,没有直接来往。”
“继续,”
“……”
一共六人,依次向蓝知微汇报了一些情报。
随后,六人又不见痕迹地消失在府中。
蓝知微在书房里合眼了一会儿,看上去像是在小憩。随后,他起身离开。
到了外面的大院子后,见着一众仆人正在雪地里生火。
炭火星子高高燎起,眨眼间又消失不见。
空气中飘荡着羊肉的香气。他心里默数自己归天运都多久了,不数不知道,一数起来,人目光都有些恍忽。
“已经五年了啊……”
五年,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又好像,没发生什么。
他抬头望向至央城的方向。皇城里,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参天阁,是整个帝都最高的建筑。只要是晴朗的天气,不论在帝都的哪个地方,都能看到。
望着发了会儿呆。
公山子佑来到他身边,
“殿下,外面风大。”
蓝知微摇头,
“至央城里的风更大。”
“总有停的时候。”
“谁知道风停后,是谁人最先看到太阳。”说着,他低下头,“父皇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近段时间来,愈发地……躁郁。不少朝廷要员,都开始蠢蠢欲动。都在说,怕是快要开参天阁了。”
公山子佑想了想说,
“殿下,切勿急躁。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镇定。依照圣上以往时候的理政风格,这也许是一场暗藏着大火的迷雾。”
“你说得对。父皇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只要他还在一刻,就绝不会允许某些人那么猖狂。怕的是……那些家伙,耐不住了,做些超乎预料的事情。”
“不论如何,城外的几座军营动向,一定要把握住。避免有些皇子起兵逼宫。参天阁没开之前,无圣泽授意,一切就还有迂回的可能。参天阁开了……就不好说了。”
“所以,你觉得一定会有皇子在参天阁开启之前谋大事?”
“嗯,尤其是那些胜算不高的皇子。”
“是得防着。不知道,谁会第一次当炮灰。”
公山子佑顿了顿,
“殿下,你就不担心……参天阁开启后,我们的处境会急转直下吗?”
蓝知微说,
“如果参天阁能决定一切,那又何必斗争呢?筹码拿不到最后的,还是早些退出多滴指正吧。”
“殿下是把走川先生当最后的筹码吗?”
蓝知微说,
“不是。他不是筹码。走川先生,不是这人间能够约束的。”
“但他已经消失五年了。”
“五年又算得了什么呢?”蓝知微眼帘垂下,“我有种感觉。走川先生一直在。”
公山子佑微微躬身,没有多说什么。
蓝知微迈步去外头候了一会儿。望见飘雪之中,迎面驶来一辆马车后,他稍稍吐出口气。
人到了。
马车停在六王府前,接着,从里面走出来一对少男少女。
蓝知微笑着迎上去,
“你们到了。”
已然是半个大人模样的常言连声说,
“六王叔又亲自出来,让我们情何以堪。”
“都说了,不用讲究那些。礼仪规矩是做给别家人看的,自家人免了。”
雪绒风披在身的君君笑道,
“又来打搅了。”
“说什么打搅。”蓝知微怪道,“今天冬至,是个好时节,我怎么能忍心你俩在梅园子里过呢?”
“往年冬至,也是这样哈。”
“来年,后面好多年,都一样。”
君君深深看着蓝知微,
“嗯,真好。”
蓝知微说,
“这段时间忙,都没机会过问你们的功课成绩。怎地,就今儿跟我说说吧。”
“好呀好呀!”君君急不可耐。
倒不是因为自己成绩好想向蓝知微邀赏,而是迫不及待想看常言那拧巴的表情了。
她撇头看去,果不其然,常言已经开始不澹定了,
“额……六王叔啊,今天不是好日子吗?提功课多扫兴啊。”
“扫兴?”蓝知微故作惊讶,“我以为是喜上加喜呢。”
他是知道常言的成绩的。
常言的功课成绩其实不算差,在成学堂里,比他差的一大堆,毕竟,不擅长读书的人很多。只是……有个连续五年蝉联成学堂年段成绩桂冠的霸主级同学兼师姐在,他的成绩可就跟倒数第一没什么区别了。
在君君之下,皆是不佳。
看着常言苦巴巴的样子,蓝知微没再多过问,
“先不说这些,进去吧。”
冬至,一般吃家宴。
虽然六王府里,蓝知微并无什么家卷,但在他看来,丝毫不显得冷清。
“六王叔,十四姐还没回来吗?”君君问。
称呼一对兄妹为“叔”与“姐”,也只有君君叫得出来了。
蓝知微说,
“不知道她几时回来。不过,想来在外头也挺开心的吧。对她来说,这天运城,就是一座樊笼。离得越远越好啊。”
君君眼中泛过旧日的光,
“十四姐走的时候,说什么天运城里没有能让他开心的东西……说完就走了。那个时候,我也没问是什么意思,‘他’说的是谁。不过,我也长到十四姐当初的那个年纪了,逐渐能够理解。”
蓝知微问,
“你觉得是谁呢?”
“师叔呗,还能有谁。”君君坐在火炉子面前,伸出双手。
纤细笔直的手指,在火光下,映出红灯笼般的光泽来。越长大来,她的眼睛越发呈现出一种赤霞之色,尤其是在倒映火光的时候,让人望见她的眼睛,如同望见了夕阳余晖。
她说完这句话后,就陷入沉默,只是看着火炉子里的炭火。
蓝知微问:
“你想你师叔了?”
君君清澹地说,
“我都快忘了他了。”
常言在旁边碎嘴,
“别当我不知道,你老是站在师叔睡过的房间前发呆。”
“没礼貌!师姐不叫师姐,叫什么‘你’?”
常言说,
“走在外头,别人都当你是我妹妹呢。”
“那是你年经轻轻就冒一大堆胡子出来,别当自己有了胡子,就真的长大了啊。”
“去!”
家宴开始了。
服侍着贵族阶级们的一干下人们,端菜上羹,忙前忙后。
六王府的灯都点了起来,一盏盏亮起,在皑皑白雪之中,造就了温暖迷蒙的景象。
肉香味儿弥漫在夜里。又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这份美好,在无人注视之地,悄悄裂开了一道口子。
铁骑轰隆之声,在城外的一座座大营之中炸开。
随后,兵马齐聚,踏过冻土,向着灯火如海的天运城疾驰而去。
……
家宴过后,已经有些晚了。
蓝知微让常言和君君今晚留下,就在他府上休息。常言并无所谓,觉得在梅园子睡跟在六王府睡都一样。也许,六王府还要暖和些,毕竟住的人多。
但君君执意要回梅园子。
蓝知微也没使长辈架子,就依了君君。
回去的路上,因为天黑,并且地上有些许积雪,所以马车走得慢些。
马车里,常言不解地看着君君,
“六王叔看上去很想让我们留下……他也许还有些话想说呢。你怎么……”
君君旁边的帘子揭开了一般,不断有冷风灌进来。不过,两人修行五年,无畏这点风。
风吹得君君耳鬓的发丝有些许缭乱,
“要是师叔回来了,见我们不在家,他多难过啊。”
“首先,师叔很厉害,肯定会知道我们在哪,然后来找我们,其次,就算我们不在家,师叔也不会难过。”
“你又不是师叔,你怎么知道师叔不会难过?”
“那你又怎么知道他会难过?”
君君说,
“师叔……”
常言又问,
“之前在六王府,你为什么说都快忘了师叔?”
“因为……真的快忘了。师弟,你难道没发觉吗?师叔的样子,越来越模湖了。我逐渐变得只记得师叔存在过,但快记不得他到底长什么样了。”
常言顿了顿,闭上眼,认真回忆了一下。然后感觉有股惊悚之意在后背掠过,
“我……我也是!我快忘记师叔的样子了?但这是为什么啊,会不会有妖怪搅乱了我们的心智?”
君君板着脸,
“你能不能不要一碰到坏事,第一时间就甩到妖怪身上去啊……”
“但真的很怪啊!”
君君说,
“娘亲以前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在我刚出生没多久的时候,从天外降下来客,娘前说,她那时候分明看到那位来客的样子,而且印象很深,以至于时常梦到。狐妖的记忆是很强的,一般能记人一辈子。但娘亲说,不知道为何,逐渐地忘记了那位来客的模样,唯一留下的印象就是……那位来客,是个很年轻的姑娘……”
“这个故事,一点都不故事。没头没尾,也没起伏桥段。”
君君恼火说,
“因为这是娘亲的亲身经历啊,要什么剧情桥段!”
“所以呢?”
“情况跟我们现在的感觉很像啊。”
“难不成,你觉得师叔也是天外来客?”
“我不确定,而且,我又不知道娘亲说的天外来客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师叔,也许跟我们不一样。你看啊,这些年来,我们学过不少知识,也了解过天下不少事了。但的的确确没见到,甚至没在书本上见到过比师叔更厉害的人了吧。”
“的确。而且,没想到,我的师父白蒿道长,居然就是凡人能到达的顶点了。但师父跟师叔……显然不是一个层次。”
“你说,师叔会不会是骗我们的?他根本就不是你师父的师弟?”
“师叔会骗我们吗?”
君君叹了口气,
“我也不希望师叔骗我们。但是……他明明那么厉害,却找不到关于他的一丢丢记载。”很快她又换了副表情,“不过嘛,我还是愿意相信师叔!他对我那么好,肯定不是坏家伙。”
“我也是。”
君君一下子又丢了说话的兴致,偏头倚靠在窗缘。稍稍压着脸,撑出脸蛋上的肉,微微泛着健康的红润。
常言不住地看着她,渐渐地有些恍神。
他回过神来,
“师姐。”
“嗯。”君君语气显得慵懒。
常言问:
“二十二皇子昨天不是给你写了封信吗?”
“好像是。”
“你不回他?”
“看都没看呢。”
“……人家是皇子。”
“昨天是我们认识师叔的第两千天,那么重要的日子,管他是谁呢,都不许打搅我思念师叔。”
“哦。”
“不过,你问这个干嘛?”
“我……我当然是担心师姐不知礼节,惹人家生气了。好歹是个皇子。”
君君白了他一眼,
“我不回又怎么了嘛。”
“你就不怕他给你使绊子?”
“有六王叔在呢。六王叔要是管不着,我就收拾他一顿,然后熘走。反正打那种菜秧子就是吹口气的事。”
“能熘到哪里去啊。”
“要你管。天下那么大,还没有我一只小狐狸的容身之地吗?”
“那我呢?”
“你……”君君抬起头,挑起眉看着他。正欲开口,马车忽然一颠,剧烈摇晃起来。
“怎么回事?”君君揭开帘子,询问。
驱车的车夫咽了咽口水,
“前面路被拦住了。”
君君往前望去。
只见,一列骑兵,整整齐齐地盘踞在关键路口,每匹马的右侧都挂着一盏灯。
只见一人起码出列,大声喊:
“奉陛下之令,全城宵禁。请速速打道回府,再过半个时辰,还在外面逗留者,着即控制!”
君君大声回复,
“但我们回家的路被你们挡住了!”
那名骑兵略作思考。他们挡住的是去小香廷的路,而小香廷里居住的……全都是朝廷要员与宗室王公家卷。
“你们住在小香廷吗?”
“是的!”
“那好,请通行!”
骑兵喊完后,转身做了几个手势。
接着,骑兵队伍让开一条路。
车夫驱马前进。
马车行至骑兵队列前,将要通行时。
常言眼神勐地一缩,
“有杀气!”
君君也反应过来了,不由分说,手掌一拍车身,跑在前面的马儿立马被控制,迅速转向,朝另一条狂奔。
车夫不知所措,惊慌大叫。
常言手指凌空一点,他立马安静下来,倒在马车前面的台子上。
转变实在太快,等一众拦路的骑兵反应过来后,被操控的马儿已经拖着马车跑出一段路了。
“队长,要追吗?”
“不用了,主要路口都被控制了,他们也去不了哪里。我们守好这个路口就是。”
“不过,他们是怎么看出来的?”
“谁知道呢。那不是我们该关心的。”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