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永安街上,坊市林立,高楼叠起,行人往来络绎不绝,车马声辚辚不断。
这里是玉京,诗酒遍地,锦绣满城的玉京。也是大邺版图上最繁华富庶,最地大物博的玉京。
一架紫檀木马车从永安街上缓缓驶过,熙熙攘攘的行人,偶尔抬眼望见马车上的兰花徽识,便立即住声,不敢再高声言语,唯恐惊扰了车中之人。
春风吹动帘帷,露出车中少年郎君冷玉似的脸庞。
“是卫家郎君啊……”有知悉的人,便喟叹似的说道。
玉京人都知道,这回卫家三公子出远门,受了大苦。一回来就病倒了,却不知今天怎么又出了门。
马车缓慢驶到西华门前停下,卫清楼手握成拳,拢在唇前咳嗽几声,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这才缓慢下了马车。
守在宫门前的侍卫见他来,连忙收起横在身前的长枪,齐声唤道:“卫三公子。”
卫清楼微微颔首,进得宫门,已经有面白无须的内侍佝偻着腰候在车撵旁,见他进来,连忙躬身上前:“三公子可算来了,皇上念叨您许久了。”
卫清楼眉间笼着病气,朝他微微弯唇笑了笑,道:“劳公公久等了。”
内侍连忙摆手:“三公子这说的是哪儿的话?可莫要折煞奴才了!”
内侍是伺候在皇上身边的小太监,便是当朝首辅见了,也得尊称一声公公。
但他对首辅,可不比对卫清楼这般亲近。
一则不敢,二则不必。
唯有卫清楼,虽未得官身,但比这满朝文武百官,更得皇上宠信。
车撵到了御花园外便停下,内侍躬身笑道:“三公子请进吧,皇上吩咐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奴才不敢抗旨,便不为三公子带路了。”
卫清楼点了点头,道好。
他进了御花园,便径直往流水的池边去,池边有亭,亭中有身着灰蓝色长袍的男子凭栏而立。
虽然穿搭寻常,但他通身贵气却无法掩饰,这便是如今的邺文帝,顾辛明。
卫清楼不疾不徐地走过去,拱手行礼:“皇上。”
顾辛明转过头来,看向卫清楼,眼底闪过欣慰之色,但口中仍责怪道:“不是让你在家好生将养?什么事这么着急进宫来见朕?”
卫清楼垂首:“皇上,草民想进大理寺。”
顾辛明眼底欣慰之色更浓:看来他的决定果然没错,卫清楼去绥平这一趟,果然比之从前稳重许多。
竟然还难得地有了上进心。
但他却也没有急着答应,而是沉吟半晌,问道:“为何?”
为何想进大理寺。
为何偏偏是大理寺?
卫清楼眼睑低垂,没有作答。
这一瞬间,他想到很多,卫家在玉京,本只是二流世家,是因为当面熙宁公主下嫁,先帝为了不让妹妹受委屈,这才暗中向卫家倾斜资源,扶持卫家地位,所幸卫家没有辜负先帝厚爱,他的祖父一生为大邺鞠躬尽瘁,就连临到了时,仍然不忘嘱咐父亲报国忠君。
后来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文帝感念先生恩情,在他上位之后,卫家更是荣宠不衰。再后来,王氏女嫁入卫家,使得卫家声望在玉京更上一层楼。
然而盛名之下,是暗流涌动。自他记事起,父亲便没有过松懈的时候,好像永远都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给人可趁之机,最终祸及家人。
所以他从小便知道自己要藏拙,不仅他如此,他的长姐外嫁,二哥从军,也都是为了卫家的长久之计。
他原本想,就闲散地过一辈子,随便娶个姑娘,然后文不成武不就地捞个散官当,每日下朝便院下种花,池边看鱼。
但没想到,他不过稍稍冒头,便让那些人乱了阵脚,几次三番派人暗伤他。
大抵还是祝嘉鱼点醒了他,与人为善没有用,处处避让也没有用,只有强硬起来,被人敬怕,被人忌惮,才能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东西。
他想了那么多,但实际也就只是一会儿功夫而已,回过神来,见皇上仍盯着自己,似乎是想要个答案,他正欲开口,孰料皇上却又忽然摆了摆手:“既然不想说,朕也不逼你。”
“不过,朕赐给你的玉佩怎么今日没带着?”
那块玉佩的料子,是邺齐两国交战,齐国惨败之后,由齐国太子带着议和书一道呈上来的宝物。
恰是那天,镇国公夫人王嬛诞下麟儿,文帝大喜,亲自为卫家小子赐名,天下升平谓之“清”,跨灶之才谓之“楼”,故而得名清楼,又命工匠将齐国进献的昆山白玉,刻成莲花模样,赐予卫清楼,望他貌如美玉,性如莲花,温良端方,不枝不蔓。
文帝无心风月,荣登大宝后励精图治,后宫虽有丽人侍奉,却久无孕讯。他与镇国公识于微时,自有交好,老国公教养他的先生,亦是他的姑父;镇国公是他的玩伴,亦是他至亲的表兄。当初听闻国公夫人有孕,文帝便很是开怀。
可以说卫清楼是带着文帝的期冀来到这世上的。
更别提后来熙宁公主病逝,卫家须扶棺归沅,卫清楼年幼,经不起长途跋涉,便被皇上接进宫养了三年。
知情人都道,两人有此等情分,也难怪卫清楼盛宠不衰,能得御前佩剑,禁宫纵马的殊荣。何况他虽然纨绔,却也极有分寸,既不仗势欺人,更不作奸犯科。就算朝臣想弹劾他,也无孔可入。
卫清楼摩挲了一下腰间的荷包,针脚绵密的纹理平整,看得出来刺绣的主人绣艺精湛。
他张口,想说送人了,却又在话刚出口时打住,遗憾道:“许是在路上掉了。”
怎么掉的,他不说,文帝也不问。
但两人心知肚明。
身份尊贵的世家公子,出门行路俱是车驾迎送,必然只有仓皇失措时,才连贴身之物都顾不得。
他不说,是不想卖惨;文帝不说,是因为没有什么事瞒得住他。
文帝叹了口气:“为了太子的事,你费心了。”
卫清楼躬身:“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是清楼应该做的。”
他抬起头,文帝打量着他的面庞与身形,又是一声喟叹:“瘦了。”
他原本想,该让卫清楼懂事些了,但是现在见他这样,却又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决定是否真的正确。
好好的一个孩子,去了一趟绥平,便成了这副模样,到底不必先前鲜衣怒马,神采飞扬的形容顺眼。
“你先回去吧,大理寺的事,容朕想想。”
卫清楼性子赤纯,知恩图报,文帝很放心让他掌权。他需要考虑的是,大理寺对卫清楼而言,会不会太累。
他看着卫清楼长大,总想让他开开心心地过日子,旁人需要磨砺才能成材,但卫清楼不是旁人,对皇帝而言,他是自家的孩子,天生就是美玉名器,无需雕琢。
卫清楼垂首道是。
在文帝面前,他一贯是这样,什么都说好,什么都道是,文帝要他怎样他便怎样,仿佛他从来没有自己的想法和意见。
以往文帝也不觉得如何,大抵帝王总是如此,习惯了旁人的顺从和谄媚,但如今见着卫清楼这样顺从,他却觉得有些心疼。
看着卫清楼离去的背影,文帝摇了摇头:“都说他聪明,朕看他却是个蠢笨的。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也不知道讨点好处……”
鬓发霜白的内侍从池边假山后出来,心道可不是嘛,旁人要了好处,您给不给还不一定;但这位三公子,便是不要,您又何曾少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