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祝府门前停下，一宿未睡的管家在阶下立着，衣裳都被寒露浸湿。

听见辘辘的车轮声，管家连忙转过头迎了上去。

马车里的年轻郎君似有所感般，掀开帘子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才抱着已经睡熟的祝嘉鱼下了马车，又径直将她抱回了院子里。

做完这一切后，他方将房门关上，出了屋子，对忧心忡忡的管家道：“她没事，只是太累了，睡上一觉便好。祝伯父在国公府，大抵要吃过早饭方能回来，您先让厨子在灶上煨些清淡的素粥，等阿瑜醒了送过来就好。”

他说罢，又看向管家湿得可以滴水的衣袍，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了下来，披在他身上，轻声道：“您也回去歇会儿吧，阿瑜这里有我呢。”

管家微愣，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大氅垂下来的系带，半晌，他应了声好。

送走了管家，卫清楼便又回到屋子里，守在祝嘉鱼床前，随手翻了本她放在桌上的书来读。

等到下午，祝嘉鱼昏昏睁眼，便见着卫清楼坐在一片夕光里，眉眼低垂，神情专注而清冷地翻阅着手上的书。

她没有出声打扰他，只自己坐了起来，但还是被卫清楼发觉，他放下手里的书，在她身后垫了枕头，好使她能坐得舒服些。

“昨晚折腾了一夜，不多睡会儿？”

祝嘉鱼摇头：“睡这么久也够了，倒是你，现如今宫中应该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吧，你不用忙？”

她虽然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但天子驾崩，九九八十一声丧钟声响彻玉京城，她却也是听得真切的。

卫清楼如今是一品尚书，先皇驾崩，新皇继位，他位高权重，理应入宫与诸位大臣共议国事才是。

卫清楼揉了揉眉心，无奈地朝她笑道：“祝氏嘉鱼，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行不行？你昨晚担惊受怕一晚上，又受了一夜的寒凉，我心里担心你还来不及，怎么还有闲心去商谈什么狗屁国事？”

“更何况，如今宫中自有新皇主持大局，有我没我都差不离。”

祝嘉鱼抿唇笑了笑，又想起来昨晚的事，不由问道：“昨天……是太子？怎么这么突然？”

提及顾重华，卫清楼眸中笑意稍冷，他唇角平直，道：“不算突然了。为了昨晚，他谋划了月余，再加上又有常悲秋为他铺路，能隐忍到昨天，对他而言，已是十分不易。”

他顿了顿，道：“常悲秋没出事前，向人定了一批武器，从外表上看，与军中制式相同，但实则不堪一击，轻易便能被折断破坏。这批武器，后来被送到了边军中。”

“恰巧便是我二哥帐下的三千铁骑，领到了这批武器。”

“再后来，常悲秋出事，曾夜会太子，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无非就是那几句，他是被我陷害，皇上宠信奸佞之类。”

祝嘉鱼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常悲秋对太子，可谓至仁至义。我听说他在东宫时，膳房送来吃食，他不仅要先用银针一一验过，还亲自为太子试菜。后来太子去猎场骑射，遇到刺客，也是他舍身相护，才让太子侥幸活了下来。”

卫清楼颔首：“天家立储，从来立嫡长贤能，太子是幼子，生母又是与皇上鹣鲽情深的元后，皇上怕自己与太子亲近，会溺爱于他，致使他恃宠生骄，将来担不起身上的千斤重担，故而常与太子疏远。”

“可想而知，常悲秋如此行事，在太子心里，便成了亦师亦父的存在。”

“他说话，太子总归是要信个七八分的。自然而然地，太子便开始怨恨于我，甚至怨恨皇上。”

“他有意对付我，更明白要对付我首先应该过了皇上那关……”

他说到这里，不由得声音发紧。

皇上待他恩重，他自小受皇上庇护长大，虽说这样的情分中或许不见得有十成真心，但也却全非假意，他非草木，如今皇上故去，他心中自是十分难受。

祝嘉鱼抬手抚上他的眉心，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卫清楼便已经调整好了情绪。

几年官场历练，他已然学会了哀怒不示人前。

他继续道：“皇上近些年来忧思甚重，常借酒浇愁，久而久之，郁怒伤肝，气血淤滞。”

“原本这病应用软肝汤合鳖甲煎丸，活血化瘀，理气疏肝即可，然而他却买通了御医，在皇上的汤药中加大了剂量，以此重伤肝脏，催灭生机。”

“可惜我发现得太迟，纵然后来吩咐皇上身边的内侍总管停了药，却也……无济于事了。”

他说着，捏着书页的手不自觉收紧。

祝嘉鱼忽然倾身上前，抱住了他。

言语实在是太苍白无力的存在，祝嘉鱼觉得自己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好，说什么都显得那样事不关己，她只能紧紧抱住卫清楼，希望能用这样的方式，将他们的心紧密地连接在一起，让她能分担一些卫清楼的悲痛。

卫清楼很少和她说皇上，她知道，在他心里，他们先是君臣，然后才是长辈和晚辈，才是师友。

可这世上最尊贵的长辈，为他赐下诞礼，为他题名，为他备上冠礼，又为他赐字。

他不能给幼子的疼爱与信重，悉数给了这个侄儿。他栽培他，庇护他，却以被幼子毒害这样一种令人唏嘘的方式，溘然长逝。

卫清楼胸腔微震，迟疑着抬手，贴在了她背上，而后渐渐收紧。

他闭上眼，泪水无声而下，浸湿他的面庞。

“是我发现得太迟了……”他哽咽着重复。

他明知道太子会有所动作，却始终没有将皇上的病和太子联系在一起，如果他能早些提防，能多一些警惕，兴许皇上就不会死……

他无法抑制地想起这些年来他出入禁宫时的情形，无数的画面流水一般从他身上冲刷而过，画面中不怒自威的男人也从一开始的英武变得苍老起来，直至最后消失成为流水中的幻影。

他睁开眼，流水退去，天地浩大中，唯有他与阿瑜紧紧相拥，如同蒲草，又如同磐石。

但没有任何人事能将他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