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宫之中,卫清楼下马随内侍去到了养心殿,却没见着皇上,而是先见着了身着明黄华袍的太子殿下。
卫清楼接到的谕旨也是由太子赐下,谕旨上写,皇上病重,宣他入宫。
他走上前,朝玉阶上伫立着的太子殿下垂首作揖,口中说道:“微臣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万安。”
顾重华微微颔首:“你知道本宫宣你入宫觐见,除了让你拜见父皇,还有什么事吗?”
卫清楼低头:“请皇上恕臣愚钝,臣不知。”
顾重华面上神情陡然急转,冰冷如霜,他高高抬手,将手中的快报狠狠摔到阶下的卫清楼面前:“那你就好好看看!”
卫清楼捡起印有军中信章的快报,几乎一目十行地读过去:“……十二月二十日,骁勇将军卫清梧率三千铁骑与大齐开战,终败,无人生还。卫清梧不知所终。”
白纸黑字,触目惊心。
卫清楼艰难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顾重华:“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顾重华冷笑:“我也想问问你,令兄是什么意思?三千铁骑,无一生还。唯有他一人,不知去向。这真是……”他缓缓叹了口气,沉郁道,“真是很难令人不多想啊……”
“为了给这三千将士的英魂一个交代,也给大邺的将士一个交代,自今日起,恐怕卫大人就要在这宫中小住些时日了。”
“你放心,镇国公劳苦功高,卫大人你也算有功绩建树,在事情未曾水落石出之前,本宫不会将你下狱,这也算保全你与镇国公府的颜面了。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卫清楼听罢他的话,沉沉抬眼:“殿下的意思是要软禁我?”
顾重华将他诓入宫中,料定他无法翻身,便也就懒得与他做戏,只颔首笑道:“我便是要软禁你,你又能如何?”
养心殿内灯火昏寐,殿外立着这玉京城里出身最为尊贵的天家少主,并几位心腹,再往外,则是数排将官卫兵们严阵以待。
顾重华终究是谨慎,即便明知他今日对付卫清楼乃是瓮中捉鳖的易事,却也不曾大意,还是宣了青龙白虎两大卫所的百余名将士们前来压阵。
“接下来呢?接下来殿下是不是就该宣布皇上宾天,由您继位了?”
卫清楼又慨然问道。
今日在场,除了卫清楼之外,其余诸人皆是顾重华心腹,故而他并未遮掩自己的心思图谋,清声道:“父皇病重多日,本宫既为人子,自然伤心难免。然神龟虽寿,犹有竟时,何况人乎?父皇宾天后,本宫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接过这千斤重担,再续大邺百年荣光,以慰天灵。”
卫清楼点了点头,忽而振袖高声道:“诚王,恪王,你们都听见了?太子乃生不臣之心,你们若是再不动手,只怕下臣今日便要命丧于此了!”
他话音落下,宫墙外的诚王与恪王相视一眼,叹了口气,纷纷抬手。
下一瞬,蛰伏在琉璃瓦上的无数将士闻风而动,将手中的箭矢对准了养心殿外的众人。
而诚王与恪王也从夹道中走了出来,负手立于宫墙下,隔着漫天箭矢与如练月华,遥遥向那檐下风中站立着的幼弟望去。
文帝与先后鹣鲽情深,先后故去,为缅怀故人,文帝立嫡幼子为储,其余诸子,皆封王爵,赐封地,立王府。
太子从一生下来,就是太子,他所走的路,乃是这世上最为人艳羡的通天坦途,旁的人都没有这样的殊荣。
就连他同父而出的兄长们都不能有。
可今日,这条通天坦途,竟成了死路。
恪王看了他一眼,不忍地收回眼神;诚王却是对此十分有兴致,盯得目不转睛。
“你们怎么会……”
顾重华悚然开口,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其中关键,“我不是……你们……”
他失了方才的镇定与冷静,连声音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的嘴皮哆嗦起来,目光溃散,全然没了早先与卫清楼你来我往时的锐利锋芒,只剩下恐惧,只剩下迷惘。
卫清楼怜悯地开口:“你是不是想说,你不是已经下令,让众位王爷回封地了吗?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顾重华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他。
卫清楼缓缓道:“自然是因为我察觉到宫中有异,让人探听了消息,这才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皇上向来龙体康泰,身骨健硕,怎么会忽然病倒,一病便病上月余?
再者,年年到头,藩王进京乃是不可废的礼数,怎么到了今年年底,偏偏皇上先是延时,后又让他们回封地?
这其中错漏百出,破绽频发,归根结底,是顾重华太过心急。
“到底是我小看了你,但人事可尽,天命未必——”他侧身抽出身旁侍卫的佩刀,环视众人,朗声笑道,“今朝是我气数尽了,但我堂堂大邺太子,究竟学不来苟且偷生的做派,至于你们——”
他仰起头颅,“你们的刀剑,还不配沾上本宫的血!”
话音落下,长刀破颈。
这位距离龙椅仅有一步之遥的年轻储君,到底是用鲜血殉了自己毕生的理想抱负。
太子身死,群龙无首。
他身边的谋臣,与围在宫墙边的将士们眼见得大势已去,自知无法力挽狂澜,也只能纷纷跪地,哭喊求饶。
卫清楼行至一众谋臣身前,温声问道:“贺霜前何在?”
蓄着山羊须的灰袍男子从一众谋臣中起身,拱手拜道:“回大人,小人便是贺霜前。”
卫清楼端详他半晌,道:“太子欲向宁家发难前,你曾写信通知祝小姐。本官今日饶你不死,你可愿意入本官门下?”
贺霜前再度拜下:“小人多谢卫大人赏识。然,忠臣不事二主,请大人恕贺某失礼了。”
他自怀中掏出短匕,抵上胸膛,凛然笑道:“小人自知罪不可赦,惟望大人看在小人今日报信之功,善待小人之母亲妻女,如此,小人感激不尽。”
他在卫清楼面前跪下,头叩于地,而后手上用力,顷刻之间,便倒在了一滩血泊中。
他是早已经存了死志的。
太子胜,他则叛国叛君,该当死罪;太子败,他作为主上谋臣,也当一死,方能报太子知遇之恩。
卫清楼微微垂眼,唤来恪王身边的侍卫,道:“抬下去,厚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