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桃夭是被门外的哭声和咒骂声吵醒的。
西园里住着和她一样的下家,他们都是些老江湖,从来不爱管闲事,更何况这是在胡阎王的地盘。
桃夭原本也不想管,但她忽然想到祝嘉鱼。
如果是她在这里,是不是会去看看?
有些想法一旦生出来,便会很快扎根发芽,搅得人心里不得安宁。
桃夭闭上眼睛,她想,数十个数,十个数之后,如果他们还没走,她就出去。
十个数很快到了,门外的哭声和咒骂声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愈演愈烈,桃夭起身,穿上鞋子出门,也就是这时,她才看清楚门外的景象。
守着院子的护卫正在鞭打一个小姑娘,她身上满是伤痕,却只敢哭,不敢躲。
桃夭走过去,发现这护卫竟还是她的熟人,正是那晚为她指路东院的二哥。
她甜甜唤了一声二哥,笑着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二哥道:“她从棚栏里偷跑了出来,谁知道她要做什么!你说我是不是该好好教训她!这不关你的事,你回屋子里再睡会儿吧。”
他说完,那小姑娘便啜泣着开口:“我没有要做什么……”
小姑娘生得也可爱,只是瞎了一双眼,原本该是手掌的地方,却空无一物。两只手臂如同藕节一般,其中一只还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曲折在她身前。
桃夭当即便看出来,她不是生来如此,而是没卖出去,所以被胡阎王的人做成了这样。
她收回眼神,看向二哥,委婉道:“若是平常时候,你怎么教训她我自然不会插嘴,只是再不久她就要下山去了吧,若是等会儿你下手重了,累得她动不了身,胡爷恐会怪罪你……”
棚栏里这些崽子,都是大清早要动身去城中行乞的,光景好时,一天少说能挣到百十来两银子,胡阎王看他们跟看眼珠子似的。虽然平日里非打即骂,但从不许有人下手重了,耽误他们下山进城。
二哥这才恍如梦中惊醒一般,回过神来:“你说的是!”
他狠狠地看了眼小女孩,呵斥道:“还不快滚!”
小女孩怯怯看她一眼,这才千恩万谢地别过了桃夭,她抽抽噎噎:“姐姐是个好人,会有好报的。”
桃夭被她的话说得一愣,下一瞬,小女孩已经跑远。
她正要回房,却又被管家叫住。
管家拿了张画像过来让她辨认,画上便是江州刺史的幼女,问她认不认得,见没见过画上这位小姐。
“这是谁,我没见过。”她低声道。
管家重重叹了口气,越过她往院子里去,又依次推开了众人的屋子,挨个询问他们认不认得画上的人。
桃夭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才转过身问二哥:“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管家素来不是很冷静吗?今天怎么这么着急,我看他嘴角都冒泡了。”
二哥感谢她之前的提醒,又觉得她是自己人,忽而没有隐瞒,道:“听说是那位容公子要寻的人,昨天夜里管家便将这事吩咐了出去,看这架势,是不惜找遍满玉京城里的拍花子,也要打听出那位小姐的消息。”
桃夭“哦”了一声,朝他道谢,这才回了屋子里。
后来又寻机会去到祝嘉鱼那儿,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她。
“好,我知道了。”祝嘉鱼颔首,“今夜开宴一刻钟后,你离席来我这儿。棚栏在哪里你知道吧?”
桃夭的心疾速地跳起来,她只觉得耳边好像都是心跳的声音,过了好久,她终于平复下来,强装冷静地说:“知道。我们今晚就要……?”
祝嘉鱼点了点头:“今晚开宴,守夜巡逻的人不会那么多,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胡阎王设宴迎接容衡,同时也准备犒劳一下自己手下的弟兄。书剑已经向管家打听清楚,到时候整个院子里,巡逻加上看门的,大概只有二十来人。
桃夭说了声好,又问她:“那天你说的话,是真的吗?”
祝嘉鱼愣了愣,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话后,道:“自然是真的。我不骗小孩。”
桃夭低着头嘟囔:“你就是骗子。”
祝嘉鱼之前还说自己不是好人。
可她明明好得不得了。
但这次,她相信祝嘉鱼不会骗她。
……
傍晚,寒风凄厉地呼啸着。
霜白的天色里,山水都静默地卧在风里,粗砺的灰褐色如同宣纸上风干的墨迹,又像寒鸦啼声长长里的余韵。
容衡去到怡畅园里,找到胡阎王,问道:“不知胡爷答应我办的事如何了?那位苏小姐,可有音讯了?”
胡阎王暗暗皱了皱眉,转而又笑着给他敬茶:“容公子不要着急,事情我已经吩咐下去了,您稍待些时候,一定会有消息的。我已经命人在厅中备好珍馐美馔,桂酒椒浆,公子不妨与我同去,想必等咱们饮罢美酒,苏小姐的事,定然也就有了眉目。”
他这样说,即便容衡心中并不情愿,却也只能依他。
毕竟在这件事上,还得靠他出力。
今日的宴厅里热闹得很,阵仗也比昨日大,昨日只是简单地为容衡接风,今日却是设宴款待,两相比较下来,自然是后者规格更盛。
宴开之时,卫清楼便起身斟酒,和胡阎王赔罪,说自己的小夫人病得更重,竟是起不得身,没法来赴宴了,请他体谅一二,勿要怪罪。
眼高于顶的公子哥儿这样赔罪,胡阎王心里实在熨帖,又哪里会多说什么。
容衡冷眼看着他,半晌,闷头喝了盏酒。
他自然知道这是卫清楼,若是换在旁的地方,他早已经筹谋起来,可眼下他要做的,是最要紧的一桩事,万不能节外生枝。
所以他也只当不认识卫清楼与祝嘉鱼,懒得管他们要做什么。
厅内是众人言笑晏晏,觥筹交错;厅外的院子里,也有一众汉子围炉而坐,烤酒吃肉,十分快活。
他们寻常难得出山,平日里巡夜护院,也不敢懈怠,今日这样的消遣,实在是素来少有。
而祝嘉鱼在这样的热闹声里,等过一刻钟后,桃夭便如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