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沉沉,冷白的月光照在蜿蜒的河水上,照得丰茂的水草与远方绵延的山脉一样幽深。
容衡策马飞驰在河道上,很快与手下会合。
一众手下齐齐下马,打头的一人屈膝半跪下请示道:“公子,接下来该怎么做?”
容衡转过身,遥望着来时的长路,冷笑道:“我来的路上,卫清楼射落了三支箭,我在这里等你,你去捡一支回来。”
手下颔首道是,上马扬鞭,疾驰而去。
有机灵的手下又上前来牵过容衡手中的马去喂给它粮草。
这匹马名叫照雪,是两年前一位大人物送给容衡的礼物,彼时他正缺一匹好马,照雪性烈,他费了好一番功夫总算驯服,从那之后,他与照雪便紧密地联系到了一起。不少人都知道照雪乃是他的爱马,更亲近的人还知道,他但凡得闲,总会亲自去马厩里给照雪喂草,偶尔也会骑着它去山林草地里跑上几圈。
手下人想到这里,更不敢怠慢照雪,照顾得愈发小心起来。
不多时,被派去寻箭的人回来了,他将腰间的箭矢取出来,双手呈给容衡,道:“依您所言,这便是地上的三支箭矢之一。”
容衡点了点头,接过箭矢,去到正在吃草的照雪身边。
马儿得到主人精心料养,皮毛顺滑,泛着油光,有灵性的动物会认主,见到容衡过来,它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腰间。
容衡骨节分明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摸着它的头顶。
紧接着,喂马的手下便看见他另一只手握紧了箭矢,一时不禁屏气凝神,瞪大了眼睛看他将要如何动作。
“噗嗤——”
容衡毫不犹豫,没有半点不舍,决绝地握住箭矢,高举之后,对准踏雪,用力地贯穿了它的脖颈。
箭矢没入血肉的声音传入在场所有人耳中,然后他们便看见马儿吃痛地屈起前蹄,踢倒了离它最近的一人,然后又被容衡死死地按住,它倒在地上,不住地、哀痛地嘶鸣着,直到它最后倒在血泊里,终于没有力气再挣扎、嘶鸣,直到它终于没有了鼻息,容衡终于起身。
他淡淡地看着手上的鲜血,复又弯腰将箭矢拔了出来,扔在地上,方才对身边站着的手下道:“拖进林子里吧。”
夜里山林多有猛兽出没,血腥味很快会引来兽类,分食这匹死马,而待卫清楼的人赶过来,看到地上的血泊与染血的箭矢,想必只会以为他已经中毒身亡,尸首被林中虎狼叼走,不会起半点疑心。
……
天色一亮,卫清楼打开房门,便见书剑在门外候着。
他顿了顿,问道:“有事?”
书剑低头奉上一轴画卷,道:“公子,这是属下在容衡的客房中找到的。”
卫清楼看他一眼,一边接过画卷打开,一边道:“不就是一幅画卷,用得着露出一副便秘的表——”
等画卷打开,他未尽的话忽然说不出口,脸上也露出了和书剑一样的便秘一般的神情。
画上远山明灭,近处是秀致的亭台与幽绿的清水小池,池边生长一株槐树,枝叶繁茂间开淡黄的槐花,树下的女子容色秾艳,眉眼姝丽,发鬓间也落着槐花。
正是祝嘉鱼。
画上题了小字:花簪头,风满袖。
这一句原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这句后面接着的词句:池上清吹翻新奏,相思共白首。
卫清楼抿唇,递还给书剑,冷声道:“拿下去处理了。”
“这……怎么处理?”书剑难得傻眼,旁人不知道他这位主子的心思,他却是知悉一二的,毕竟以往他家主子可从来没把什么姑娘看在眼里过,玉京那么多贵女名姝,他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唯独对祝小姐,他格外不同。
虽然没有挑明,但他已经将祝小姐当半个主子看待了。是以这幅画要如何处理,他着实有些犯难。
卫清楼负手而立:“烧了或者扔了,随你。”
他以为容衡接近祝嘉鱼不过是为了挑起他的嫉恨,让他将注意力放在他们的相处上,转而无暇顾及他背地里的行事,却没想到,容衡居然真的对祝嘉鱼有窥伺之心。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见着书剑已经裹好画卷往外走,他忽然又叫住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算了。”
书剑诧异之际,卫清楼已经上前,从他手里拿走了画卷,转身放回了房中的柜子里。
他走出来,又问书剑:“容衡的人清查得怎么样了?”
说到正事,书剑正色道:“他的人伪装成难民,在城中四处散播流言,挑起事端,已经被我们的人全部抓出来了。但是有部分难民受到了影响,情绪显得十分激进……”
卫清楼点了点头:“抓到的人全都秘密处死,对外就说这些人已经被接回了老家,不要透露他们的真实身份和目的,城外的桥和路修建得如何了?”
这是他刚到淞江,便颁下去的命令。
如今淞江百姓围困城中,城外山体坍塌,不少地方发生断层裂动,这也就是为什么逃出淞江的难民多为青壮少年的缘故,体力衰弱的老人妇孺,几乎没法离开淞江城。
城外的人要进来,也需承受万分的凶险。
但若是搭好桥,修好路,淞江城自然能活过来,也不用再担心物资供给的问题。
书剑正色答道:“还需几天,虽然不能恢复原样,但想必能供车马行人来往。”
这就够了。
卫清楼想了想,道:“你下去吧,务必好生盯着……”语罢,他沉默一会儿,又叫住已经转身离开的书剑,“去将祝小姐请到槐荫亭,就说我有话想和她说。”
槐荫亭便是画上的小亭,亭边生槐树,树下是一池清水。
祝嘉鱼接到话,收拾一番后,便去了亭子里。
她到时,卫清楼已经等在那里。她款步走过去,停在距他两步之遥的地方,问道:“卫大人找我来,是有事要说?”
反正总不能是约她看风景吧。她心里这么想着,抬眼看了看头顶的槐花,前两天风狂雨骤,院子里的花木大多都被吹打得奄奄一息,却没想到这小花居然还能这么有精神。
卫清楼注意到她的眼神,抬手摘了一朵槐花,放在手中赏玩,慢声道:
“古人写,不分桂籍一毫月,枉踏槐花十八秋。盖因槐花盛时,秋闱也将近,无所事事的闲人望着槐花,只知‘花簪头,风满袖’之类的清丽词句,但想必阿瑜与我一般,见着槐花,只会想到各地举子数年苦读的辛勤吧?”
桂籍便是科举登第人员的名籍,写下这两句诗的人,生年不详,屡试不第,留下这两句传世后,便再无佳作。
卫清楼自觉格局高过容衡,暗暗踩他一脚后,笑着看向祝嘉鱼。
祝嘉鱼看着他手心的槐花,笑道:“卫大人错看我了,我这人俗气,看花是花,没那么多讲究。”
她说完,又道:“既然容衡之事不了了之,我也该回去了,绿筝已经收好了行李,原想着临行前拜会卫大人,却没想到大人先我一步,不过也正好省了我的事,我便在这里先与大人辞别了。”
卫清楼看着她,半晌,吐出一个好字。
他薄薄的眼皮向下微敛,无声地叹了口气。
当初他险些被朱森敖的人暗杀时,他没想到她会来,如今容衡事了,他也没想到她会那么快走。
可他私心里也是想她早些离开的,淞江清苦,她原也不必来这里受罪。
祝嘉鱼察觉到他的情绪低下去,忍不住又问他是有什么事。
卫清楼:……
他能有什么事!他不过是想找借口见她罢了!
恰在此时,忽然书剑的声音在亭外响起,他如蒙大赦,连忙高声道:“过来说话吧,”他又转过头,对祝嘉鱼道,“这便是我要同你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