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来,因着家里头一串小字辈渐渐长成的缘故,他们的婚姻大事儿,也就成了困扰阖家最大的难题了。
不过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今年或是终于到了大年丰收的辰光了,在阖家长辈的不懈努力之下,家里头一串儿正值婚嫁年纪、议亲年纪的小哥哥小姐姐,貌似都快有着落,要开花结果了。
如今就连自家六哥,也终于有了一桩听上去还算不错的亲事儿了。
花椒自然大喜过望。
偷偷朝神色坦然的六哥眨眼睛,颇有些看戏不怕台高的揶揄之意。
当然,花椒所认为的“听上去还算不错”,其实只因为何大人在她的心目中,算是个好人的缘故,仅此而已。
至于何家姑娘是不是六哥心目中的好媳妇儿,六哥又是不是何家姑娘心目中的良配,花椒这就不得而知了。
只心里忽的咯噔了一下。
花椒左右眼皮猛地跳了跳,就眼观鼻鼻观心的,呆呆地坐在了那里,可实际上已经在里里外外翻来覆去,每个角落都不放过的审视自己的内心了。
一遍又一遍,呃,花椒这才能够确定以及肯定,不知何时起,她,貌似,仿佛,好像,确实不再像曾经那样恐惧走进婚姻了。
绝对不是男女有别,这回是自家讨媳妇的缘故。面对终身大事儿,其实不管生男生女,作为父母的心情应当都是大差不离儿的——家有女儿的会担心被“猪”拱,家有儿子的也一样担心拱了别人家的“大白菜”,被人打上门来。
花椒就有些愣怔。
还记得当年莳萝议亲的辰光,她亦是操碎了心的。
家里头长辈们都说无论男女,一辈子都得投两回胎。男子头一回看爹娘,第二回看行当。女子头一回看爹娘,第二回便是看婚嫁。不论男女,第二回投胎投不好,大半辈子都好不了。
她一直深以为然。
既担心莳萝遇人不淑,又担心婆家人不顾惜,还担心小两口结发却不能同心……总是忧心忡忡。
待到接下来秦连凤、茴香、大堂哥陆续成亲,她也都没歇下心思来。
在家里头一众长辈们看来,只觉得她是个机灵鬼,但花椒是明白自己的问题所在的。
因为不管前世今生,花椒都对婚姻望而生畏。
不管是现代社会也好,还是传统社会也罢,婚姻的成本同风险俱都太高太高了,而且大部分的风险都会由女子来承担。
现代社会,诚然,时代的进步赋予了女子更多的权利同自由,但与此同时,时代也给本就肩负着为人妻、为人母的传统角色同使命的女子,又灌注了一块社会工作同职责的秤砣,使女子肩上的担子更重、压力更大。
身为女子,在职场上,需要同男子一样去拼搏,去挣钱养家、安身立命,这是每一个独立人格不可推卸的责任。
然而卸下盔甲回到家中,照顾一家老小的生活起居,这也是女子推卸不了的担当。
至于生儿育女,这更是身为女子的天命。
而相应而来的,体质变差、身材走形,甚至于生产时的痛苦以及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意外事故,这些附带的后果,也会由女子来承担。
相濡以沫,一牵手就是一辈子的爱情同婚姻,自然是每个走入婚姻殿堂的男女所歆羡所向往的结局,没有人在浓情蜜意的辰光会料想到日后可能要面临劳燕分飞的那一天。
可生活就是一地鸡毛,或许有人坚持欢歌前进,可必然也会有人意识到婚姻是围墙,开始感觉疲劳懈怠,甚至偷偷打起了退堂鼓。
当时过境迁,最终发现,原来你既非我良人,我亦非你佳偶的辰光,婚姻又该如此自处。
而一旦婚姻不幸,失去婚姻虽然并不可怕,甚至于一定程度上还是解脱,可身上掉下来的这块肉也必将会成为女子永远割舍不下的牵挂同负重。
而且,即便已是现代社会,可一个家庭一旦破裂,世人仍会把更多莫须有的目光投给女子。甚至于还有一种说法,二婚的男人是个宝,因为遭遇了一次不幸婚姻的他们,必然会更加懂得心疼人,摊手!可相较而言,二婚的女人却是根草,一文不值。
现代社会,一直试图在女子身上赋予更多,并且攫取更多。
可不幸婚姻的后果,难道必定要由女子来承担责任、付出代价吗?
花椒当然相信婚姻,相信爱情,只是似乎没有信心,觉得自己能够这样幸运,能够拥有这一切。
可再回过头来看传统社会。
遥远的女权社会先不论,单说说如今这男权社会。
基于封建国家财产私有制制度,家庭财产的所有权开始归属于男性,也就导致了女子社会性成人身份的丧失,女子已经成为了附属于男性的性别。
为了塑造女慕贞洁男效才良的形象,女子教育都会强调服从于父系社会,服从似乎成了女子的天命。例如在政治上要求女不言外,在经济上要求子妇无私货,在言行上要求女子听于无声视于无形不登高不苟訾不苟笑。
三从四德,作为妻子、媳妇、母亲,女子的所有价值似乎都体现在被压迫被束缚的婚姻,以及家庭之中。
婚姻成功,意味着一生的幸福圆满,成为了人们口口相传的贤妻良母。婚姻不顺,则或是受尽虐待,或是休弃合离。
但就是这被视为女子唯一归宿以及目标的婚姻,关系到女子一生命运甚至生死存亡的婚姻,极大多数辰光,却并不掌握在女子的手中。
女子是没有婚姻自由权的。
而且不管是结婚,还是离婚,俱是如此。
传统社会,成亲强调明媒正娶,要求六礼俱全,但相较而言,休妻却是易如反掌。
虽然也有和离这么一说,也就是夫妻双方通过协议自愿离婚,女子也能有离婚的自主权。可因着封建礼法的制约,传统社会的离婚,其实更多的还是倾向于夫权。
所谓离婚的自由与权力,其实还是男子休妻的自由同权力。
无法从婚姻中获得安全感,无法从社会中获得安全感,这是花椒恐惧走进婚姻的源头。
可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甚的,花椒忽的意识到,自己似乎没有这样恐惧了。
一时间,花椒心乱如麻,复又恐惧了起来。
不为别的,只因她想不通自己怎的就不恐惧了……
而就如花椒之前所见的那般,听到父母说起自己的亲事,六哥竟然泰然自若,只道全凭父母做主。
倒是同大堂哥当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一转头,眼见花椒呆呆愣愣的坐在那里,就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见她没能回神,才轻声问道:“椒椒怎的了?”
花椒听到似乎有人在点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来,满脸的困惑。
可爱的小模样,看得六哥笑了起来,问她:“在想甚的呢,这样出神?”
花椒方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傻乎乎地问道六哥:“六哥,你要成亲了,你怕不怕?”
罗氏哭笑不得,捏了捏花椒的脸颊:“这是说的甚的话儿?可不兴乱说!”
花椒嘿嘿地笑,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傻话,把脑袋埋在了罗氏的怀里。
六哥却是有问必答,虽然觉得花椒这个问题确实叫人摸不着头脑,还是实话实说的道:“成亲不可怕,好好过日子不就成了。”
罗氏听了颔首道:“正是这话,女孩子出一家进一家不容易,你要一心一意好好待她才是。”
六哥应是,脸上这才有了些许的红晕。
花椒望了望罗氏,又望了望六哥,还望了望秦连豹,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并没有追问下去。
大伙儿看在眼里,只以为花椒不过孩子话,也就没有当回事儿。
秦连豹同罗氏又分别把这件事儿告诉给秦老爹秦老娘听,老两口虽然满心里记挂着孙男娣女们的亲事,却从来不会擅作主张。
孙男娣女们都有各自的娘老子去操持亲事儿,却是轮不到他们插手的。若是儿子媳妇拿不定主意,过来同他们商量,那他们自然要帮着仔细斟酌一番。可如今儿子媳妇已经拿定主意了,他们自然不会有意见,纷纷道好。
何况这桩亲事,若是真的能成,还是自家高攀了。
秦连龙却不这么想。
这些年来,他也算是跟着秦连豹走南闯北,长了好一番见识了。
却是晓得那些个真正能够绵延数代的孝友之家,认真说起来,其实大多主张嫁女不论聘礼,娶妇不论奁赀。
议亲之际,只要家世清白,男子有真才实学,女子纯良贞静,其他甚的都好说。
甚至于还有的家族家训主张一夫一妻,同时还有反对从一而终,夫死允许改嫁的……
自家虽然根基浅薄,却门风清正,不至于风来欲坠、寒来欲僵。
新安知府何大人出身名门,既然会提出同自己结亲,那必然是看中了自家的门风,其次才是看中了自家小字辈的后劲儿。
何况他们家小六,还这样拿得出手。
虽然可谓真真正正的少年得志,不但冠龄就中了举人。起调这样高,却仍旧知道要低眉信手续续弹,还能够脚踏实地的念书用功,本来就是本来就是诸多老丈人、尤其丈母娘眼中的乘龙快婿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家在打这小子的主意的。
都不用看家里头这般人来人往的,只说秦连凤仍旧挂在嘴上的那句笑话儿,说是饶是还在省城的辰光,放榜之时,就有那些个商贾之家甚至于耕读之家,恨不得全家出动,榜下捉婿了。再看到在众多中年举人的比照下,显得更为稚气的小六,简直眼睛发亮。要不是有他们死命拦着,说不得已经被人家,甚至于被同科抢去拜堂成亲了,倒是还能顺道带个媳妇儿回来……
哪有甚的高攀低就之说的。
而且他还笃定,这桩婚事不但十有八九,而且何大人必然不会提出甚的过分的要求来。
譬如分家,抑或小两口搬出老宅,自立门户等等的。
想起这个,不禁心痒难耐,又跑去同秦连豹合计何大人的言论去。
一连几天,兄弟两人但凡得空,都要凑到一起说道说道。
有一回在秦连豹的书房里,由秦连豹辅导着作画的花椒在收拾书案的辰光,耳朵里挂进只字半语后,想都没想,就装傻充愣的留了下来。
听了许久,才听明白秦连豹同秦连龙说的是“乡绅”。
“乡绅”,花椒自然知道。
她虽然不是那个年代生人,却也听说过一句口号,叫做“打土豪,分田地”,还听过一个词儿,叫做“土豪劣绅”。
仅看字面意思,就能知道特指那些个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豪强恶霸。
百分百的贬义词儿。
虽然“土豪”一字儿已经翻身,成了褒义词,变成了对于有钱人的戏称。
可“绅”字儿前头,却仍旧还有个“劣”字儿摘不掉。
所以在花椒一贯的概念里,乡绅里头,或者说地主里头,自然有好人,而且有很多好人,曾经地方上很多修桥铺路的营生,都是地主乡绅自掏腰包,说是大善人也不为过的,可更多的还是恶劣者。
也正因为此,花椒从不觉得自家算是乡绅。
却没想到竟会从秦连豹秦连龙的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儿,自然精神一震。
可没想到,秦连豹同秦连龙所说的“乡绅”,貌似同花椒认知中的“乡绅”,大不一样。
所谓乡绅,既是乡间的绅士,也就是士大夫居乡者。
算是封建社会特有的一种阶层,基本上会有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科举及第但未曾出仕的读书人,还有一部分则是退休茴香或长期赋闲居乡养病的中小官吏。
再扩大范围,譬如落第的士子,当地比较有学识的中小地主,还有一些宗族的元老……但凡对乡间社会有影响力的人物,基本上都能算做“乡绅”。
这些人近似于官而异于官,近似于民又在民之上。虽然其中也有人曾经掌禀过权印,但从整体而言,大概其都处在在野派的位置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