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椒同小麦俱是一脸惊愕地仰望着一蹦三尺高的丁香。
小麦话音还未落,一肚子想说的话儿就被噎在了喉咙口,是被丁香突如其来的这一记乱拳生生打回去的。
吞了口口水,却没有丝毫的不快,目光就自有主张地锁定了丁香。
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不但落在了机灵鬼花椒的眼里,原来还被丁香看在了心上。
更没想到的是,他这方才开了一个头,丁香的反应竟就这么大。
他挺……高兴的。
花椒也被丁香的反应弄了个措手不及,可叫她更加惊愕的,却是小麦的坦然。
花椒不知道仅仅一夜之间,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甚的事儿。还有就是,在他看来“杞人忧天”一根经的背后,到底是怎样的褥落水之人般的无助。
可丁香却根本顾不得这已经快要石化了的二人的五味杂陈。
她也有一肚子的话儿要说的。
也是平常训斥四堂哥五堂哥实在是习惯了,手指头都快戳到小麦额头上去了。
恨铁不成钢地跳脚道:“你想脱籍怎的了?士农工商都要争一争先后呢,遑论其他。我可听说了,一朝入了奴籍,就不能有分寸土地,不能通婚,不能读书,没有自由,同于资财,身系于主。我就不相信,这些依附于人的人都是心甘情愿为奴为婢的,就没有人不想要索契脱籍,不想过上寻常百姓的日子,不想日子越过越好的,这怎的能算是忘恩负义呢!”
还道:“一码归一码,方大舅是救了你的性命,阿婆一家子都视你如己出。这可是‘恩义’,可不只是‘情意’,真个说起来,你觉得你这辈子回报的过来吗?不用下辈子再结草衔环吗?既是根本还不清,那就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只消好好记得,要将阿婆大舅同舅娘当做自家长辈般孝顺,把方家表姐还有方表哥当做自家兄弟姐妹般关照。对得起自己,你这辈子就算没白活!”
花椒瞪圆了眼睛望着连个磕巴都没打的丁香,先不管她说得对不对,立论站不站得住脚,可这么掷地有声的一席话砸下来,已是叫花椒浑身汗毛都要炸起来了。
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小麦也有了片刻的愣怔,不过望着瞪圆了眼睛,气喘吁吁的丁香,很快就笑了起来,朝她重重地点头,还作揖道:“你说的很是,我谨受教了。”
丁香愣了一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说了些甚的,忽的就有些怂。
眼见小麦是真心朝自己道谢的,方在心底长吁了一口气,可面上却是丝毫不漏的。还摆了摆手,装着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道:“你知道就好!”
不过到底有些别扭,就岔开话题,问道小麦:“对了,你还没说呢,三叔是怎的骂你的?”
慢慢回过神来的花椒看着颇有些色厉内荏的丁香,再听着一个“骂”字,不禁笑了起来。
小麦也笑:“先生也是这么说的。”
能笑真的挺好的。
他已经有一段辰光,就连笑,笑意也达不到眼底心底了。
忘恩负义这四个字,曾经如影随影般,压得他不但抬不起头来,还差点喘不过气来。
他不晓得甚的时候心底的魑魅魍魉就要关不住,跑出来吃人了。
明天,抑或是后天……
他倍感恐惧,找到了秦连豹,告诉他。
他变坏了,他辜负了他的教导,背叛了方良的救命之恩,他成了他深以为耻的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
可秦连豹在认真听过他万念俱灰的讲述后,却非常郑重地告诉他。
他想要脱籍从良,重获自由身,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绝对没有值得指摘的地方。
何况脱籍也并不意味着背叛,或是不忠,或是不义。
所以他绝对没有变坏,而且不但没有变坏,还长成了让他觉得欣慰的好孩子。
小麦不懂。
怎么会没有呢?
圣人有言: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可他却一心只想到自己,心怀叵测,问心有愧,对不起天地,也对不起自己。
可秦连豹的回答却是,他却有一颗惭愧知耻的心。
惭愧知耻?
小麦好像听懂了,好像又甚的都不懂。
秦连豹就告诉他:“人世间的美德有万万千,礼貌、忠义、慷慨、怜悯、谦虚、进取、感恩、惜福……这些都是美德。可很多人或许都没有意识到,惭愧,也是美德。人生在世,会为自己的言行感到羞愧,感到不安,会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人,会自感愧疚。不管是对不起妻儿父母,还是对不起亲朋好友,能有这样‘对不起’的惭愧心,所谓‘惭耻之服,无上庄严’,这就是无上的美德。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推己及人,是‘吾一日三省吾身’的审视和面对……”
还道:“所以在我看来,你不但不是个忘恩负义的背叛之人,还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这份感慨,秦连豹是发自内心的。
还是那句话,有些事体,对于他们这样对于是非已经有了判断能力的大人来说,或许只是桩再小不过的事儿,可对于孩子来说,尤其小麦这个年纪,说他不懂,可该懂的他也懂,可说他懂,却正值懵懂的孩子来说,却可能是天大的事儿。
也让他意识到,孩子的培养,实在是个大课题。
或许真的没有“坏”孩子,只有“坏”家长。
小麦却忐忑不已,他真的还是好孩子吗?
可圣人还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他斤斤计较、患得患失,坐不安、立不稳,怎能算好人!
秦连豹就又问他,那谁是君子,谁又是小人?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之。
这也是圣人言。
也就是说成人之美的是君子,成人之恶,也就是损人不利己的方是小人。
可他有做甚的损人不利己的事儿了吗?
不但没有损人不利己,而且还未雨绸缪……
其实现在想来,秦连豹的话每一个字都发人深省,可真正叫他心里这块大石头倏地灰飞烟灭,忽的从头到脚通透起来的,还是这么一句话:“不但你得脱籍,我还希望你方管家一家子都能够脱籍从良……”
把秦连豹的话儿转述给花椒听丁香听,还非常诚恳地同她们姐妹道:“之前是我念书念左了,总是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现在才知道不过假念书,知其然却并不知其所以然。”
丁香听着就深以为然地一点头,道:“小麦哥现在想明白了也不迟呀,赶紧改过来就是了。”
花椒没有说话,可心里头的那个小念头,却忍不住又冒了头。
越想越心痒,鼓了鼓腮帮子,就叹了一声道:“哥哥姐姐们的世界都好复杂呀!要不咱们来玩个游戏吧!”
丁香同小麦俱是一愣,对视一眼后,不禁哭笑不得。
丁香弯腰捏了捏花椒圆鼓鼓的腮帮子:“机灵鬼,又在想甚的歪主意呢!”
小麦却是立马道:“椒椒想玩甚的了?小麦哥哥陪你玩儿好不好?”
花椒就嘿嘿地笑:“好啊,咱们就来一场辩论赛好不好?”
辩论?还赛?
小麦若有所思。
“是比赛吗?”好奇宝宝丁香已是好奇了起来,随后还道:“是不是就是比赛辩论?比口才?”
不由眉飞色舞地嘚瑟道:“那还用比吗?谁能比得过我呀!”
花椒啼笑皆非:“这可不好说!”
还忍不住朝她做了个鬼脸。
“哎呦!”丁香就摩拳擦掌了起来:“不信是吧,那咱们就试试好了。”还问花椒:“你说,怎的比!”
花椒就三言两语地将极简的规则告诉给她听:“既是辩论,自然就得有两方,那就正方和反方,然后每方最好能有两到三个人……”
丁香赞成:“两三个人确实是最好的。毕竟一个人的话,那就是两方议论,而不是辩论了。可人多了,说不得又成吵架了。”
越想越觉不错,一拍巴掌,兴兜兜地道:那就这么办,再去找几个人来,咱们就开始比赛。”
头一站就是找的茴香同香叶。
丁香巴巴地把规则告诉她们听,香叶自然道好,还抱着花椒道:“那我要和椒椒在一边儿,我们是一伙儿的。”
丁香就嘿嘿奸笑了两声:“那好啊,到时候输了可别哭鼻子。”
茴香却已是哭笑不得了起来,朝他们摇头道:“你们成日里小喜鹊儿似的叽叽喳喳的怎的就不嫌累的慌?仔细话说的太多,把精力都给耗费了。”
“怎么会!”丁香急摆手,还道:“说话怎的会费神呢!再说我们可不是光说话,我们是辩论,是为了辨是非、别真伪,究事理,这可完全不一样的。”
又去看花椒。
花椒都没想到丁香这就进入了状态,这都已经辩上了。
身为二辩,自然不能掉链子,赶忙补充道:“就是就是,姐姐,辩论是为了活跃思想,启迪心智,明辨是非,可是同双陆华容九连环一模样,都是有益智力的游戏。”
茴香就笑了起来,逗弄花椒道:“还益智!是巧言利智吗?圣人可有言:君子敏于事而慎于言。”
“当然不是!”茴香这话一出,花椒还没怎的呢,丁香就炸了起来了。
还道:“老子是反对巧言利智来着,却只是反对说大话说空话,可不是主张人就不用说话的。否则老子为甚的要留下五千言的《道德经》?孔子又为甚的要周游列国呢?”
哪知丁香话音刚落,小麦也蹦了出来,却是道:“可就好比庄周梦蝶,我们进行辩论,就算你胜了我,或者我胜了你,你我的胜负,就一定是对的吗?也许都是对的,或者都错了,谁又来评判是非呢?做出的评判又如何能让人信服呢!是非对错岂不是永远都说不清楚了吗?”
丁香没想到她们小姐妹之间说话,一向不会发表甚的意见的小麦会忽的跳出来。
更没想到这一席叫人能绕到外婆家的话说完,她才意识到小麦竟是站在了她的对立面,同茴香是一伙儿的,不禁眼睛瞪得像铜铃。
花椒却已接口道:“可墨家也有言,‘夫辩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焉摹略万物之然,论求群言之比’。由此可见,墨家在把辩论看做澄清是非、辨析事理的过程,是工具是手段。何况儒、法、道、墨,他们著书讲学,互相论战,不也是在同不同的思想流派辩论吗?”
说着又朝哥哥姐姐们眨了眨眼睛:“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辩论,是花椒忽的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他们兄弟姐妹们之间用来互相沟通互相了解的方式。
效果究竟会如何,花椒虽然拿不准,可辩论本身,一可以用来明辨是非,二可以用来交流思想,取长补短,至于第三点,还可以用来训练思维的逻辑性同反应能力。
目前来看,确实正如她方才所说的那样,是一种有益的智力活动。
只要在辩题的选择上,能够引起大伙儿的关注,以及大伙儿的共鸣,他们就可以进行一次次思想上的交锋,如火刀如火石相撞般产生火花,达到相互了解、谅解和信任,这或许也是人际沟通的一种手段。
花椒眉眼弯弯地望着哥哥姐姐们,小麦看着就笑了起来。
茴香丁香,以及直到这会子还懵懵然的香叶却是为之一愣的,随后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进行过一轮辩论了。
丁香也乐了起来,就上前抱了茴香的胳膊,道:“二姐,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茴香却还在回味他们方才的你来我往,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无意打趣花椒的一句话,竟然可以引来弟弟妹妹们的一通交锋。
更重要的是,并不是甚的巧言令色,而是真的俱是有的放矢的。
突然觉得,这个小游戏,或许还真的挺有意思的。
就笑着提议道:“要不,你们就以辩论能不能不限于‘巧言令色’来辩一回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