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
“谢谢。”
当唐啁上车的时候,她开口说了两句,她的鞋沉了许多,还沾了泥,外套湿沉沉,前面的头发也湿漉漉的。坐到后座时,脚下的垫子都湿了。
开口说话的时候,嘴唇因为冷直颤了两下。脸也冻得发白,沾了不少水珠,左眼泪痣颤颤,肩膀单薄纤瘦。
施海盯着后座的她,“没关系的!快把外套脱下……”
施辞从车后镜看了唐啁一眼,默不作声地把车子的暖气开大点,然后递了一盒抽取式棉柔巾给施海。
施海抓过递给唐啁,“擦一擦。”
他看着她把黑色毛衣开衫脱下,里面那件白色t恤前襟洇湿了一大片。施海低头看了眼自己,他图省事,只穿了一件毛衣,现在也不好脱下来披他身上。
这时他姐姐轻敲了他膝盖一下,把披在身上的披肩拿下来给她。
施海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像个传递东西的中介,接了就递到她面前,“快披这个暖一暖!”
唐啁抬眼一瞧,是一条非常绵软的羊绒披肩,非常女人的颜色,豆沙紫。
看上去也非常贵。
她有点踌躇。
“没关系的,我姐你也认识!”施海说。
唐啁通过后视镜看了施辞一眼,她专心地关注着大雨中的路况。燕麦色的毛衣长裙,长发别一边,露出漂亮的几何图形红玛瑙耳饰。
美是很美。
但穿这样去扫墓吗?
唐啁不好接这披肩,摇摇头,“谢谢,不用了。”
施海见她脸色仍旧沾了水色的白,又是一副拒人以千里的模样,只能将披肩收了回去。
施辞从后视镜里望了唐啁一眼,微微侧头,对施海示意了下。
施海反应过来,去翻一次性纸杯,从保温瓶倒出一杯来,“那喝点热的……这个是……”
施海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闻到一点微微辛辣又甜丝丝的味道,直男的他不太了解,“热茶吧?”
“姜糖水。”施辞开口道。
唐啁接过来,垂头喝一口,烫,甜,辣,很暖和,冰冷的指尖顿时有了温度。
她捧着纸杯,默默地感受这暖意。
施海见她喝了,十分开心,就往瓶子里头瞄,也倒杯子喝了一口,差点没吐,“妈呀!这么甜?!这什么东西?红枣,枸杞……哇!姐,你突然养生了吗?承认自己年纪大了吧?哈哈哈哈!”
他根本不知道女生在每个月特定的时间需要喝点这个。
也许对生理没有很大的作用,但多少会对心理有点慰藉。
施辞转头瞟他一眼。
唐啁抬头看他一眼。
施海:“????”
施海:“啊?怎么了?”
施辞:“你母胎solo我原谅你!”
施海哗地一声,“别人身攻击啊!我还不是,还不是因为……”他用眼尾去瞄唐啁,唐啁早已经把脸转开了。
她坐得端端正正,把湿了的羊毛开衫放在自己的双肩包上,双腿并拢,鞋子也拢在一起,尽自己全力不去扩大脚下垫子脏的范围。
比刚上车的时候好多了,至少上半身的肢体语言是松弛的,因为在喝姜糖水,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有一种不设防的天真。
这个时候倒是挺乖的。
施辞眼眸不着痕迹地弯了弯。
在后座的唐啁似有所感地抬头,于是她们的眼睛在那一小块镜子相遇。
施辞睫毛眨一眨,笑意涌上来。
唐啁眼神一顿,转开。
施海在找话题,“清明这三天假你是回家了吗?你家在哪里?”
“xx县下面的一个村,比较偏僻。你可能没听过。”
“很远吗?”
“大巴坐三个半小时。”
“哦,对了,我听说现在有的地方还可以土葬,你们那边也是吗?”施海觉得这个话题有继续聊下去的空间,兴致勃勃地问。
唐啁盯着纸杯里焦糖色的液体,所剩不多,也没有先前的温度。她慢慢喝下去,才说:“没……都是火葬了。”
“然后放到墓园里?”
“不是……”唐啁的黑色瞳仁似有水气,“先火葬完再土葬,葬村里的山里。”
她爸爸是孤儿,妈妈是嫁出去的女儿,当年他们的骨灰差点没地方葬,家族里的大家长,还有老人们一开始说什么都不同意,是舅舅带着她去求他们,一次又一次,腿都差点走断了,饭都没顾着吃,看尽了脸色。最后才能把丧事按照村里的风俗做完。
如果可以,她想把他们带在她身边,就好像父母一直在身边,从未离她而去。
“哦。”施海忽然想到另外的问题,“咦,我怎么记得你是xx一中的,你家不是住县城里吗?”
听到xx一中这几个字,前面开车的施辞眸光闪了一闪。
唐啁抬眸又盯了他一眼。
施海搔搔头,讪讪地。
无意中暴露了他打听了很多她的消息,可是也只有这么一些了,其他的他真的不知道了。
车厢里安静了下来。
施辞不让这沉默蔓延,开口道:“瓶里还有呢。”
施海还算反应快,不再抓着这个话题不放,“我再给你倒一点。”
唐啁睫毛扬起,默默地望了一眼后视镜里的施辞。
雨势小了点。
唐啁开口道:“施老师,您把我放在附近的公交站,或者地铁口就行了。”
施海说:“现在雨这么大,就别客气了,我们也回学校,顺路的。”
他转向施辞,“姐,对吧?”
施辞笑笑,“是,顺路。”
“放心吧,我车技很好。”施辞唇角微弯,眼睛往后望了望。
唐啁静了静,没有想出拒绝的理由,只能再次道谢。
施海很高兴,他再次找了很多话题跟唐啁聊,唐啁回答要不简短成一两个字,要不就不回答,摇摇头。
施海倒是不在意,就差没摇尾巴了。
真是尬聊直播现场。
施辞暗自叹气。
施海把能聊的都遛了一遍,终于辞穷了,便去点前面的音乐。
下一秒,全中国人民最熟悉的两个声音先后响起来,“做人难,做女人难,做名女人更难……”
“做一名名老女人更是难上加难……”
施海额头黑线,“姐,你什么品味啊,车里装这个听?”
施辞也有点牙疼,“这辆我开的不多,都是丁女士在开的。”
“这小品我都能背了!她做饭的时候听,在车里也听?怎么没听腻啊!”
“老头惯的,你有什么办法?”
“真服了他们!换掉换掉!”施海一边操作一边转头对唐啁说,“我爸妈,就爱看相声小品,不,主要是我妈,我爸纯粹是配合我妈。”
施海换了一首欢快的英文歌。
唐啁凝望着窗外,她根本没去听歌,事实上,她父亲也很喜欢听相声。
他幼年被人贩子拐走,被卖到了南方的一户人家,后来那家人也不要他了,之后在福利院长大。幸运的是,有好心人的资助,他成绩也还可以,读了师范院校,分配到了母亲的学校教书,与她成了同事,两人恋爱结婚,恩爱了好几年才有了她。
父亲幼年坎坷,性格却乐观开朗,大概经历了很多不好的事情,他总是喜欢能给人带去欢笑的东西。他对语言也很感兴趣,不仅英语学的好,当了老师,还自学了南北好几地方的方言。
他笑着对唐啁说:“说不定有一种就是爸爸家乡说的话。”
所以他爱看相声小品,母亲也跟着喜欢了。
他们特别爱宋丹丹和赵本山这几个作品。
还爱在她面前表演。
“我是白云。”
“我是黑土。”
“我73。”
“我75”
“这是我老公。”
“这是我老母……”
还会怂恿她一起加入,
“啾啾愣着干什么呀,你来演小崔啊!”
“啾啾来,别害羞,你来说他的台词。”
那时的唐啁才不愿意配合他们疯,觉得简直傻透了。他们也不在意,乐呵呵的,一个批改作业,一个做家务,嘴巴都不闲着,随便想到哪段,就说哪段,屋子里笑声不断,父母对视的眼神充满了年轻明亮的爱意。
现在想起来就像遥远的梦。
而她当时并不知道她有多幸福。
施海本来还想跟她说话,说问她喜不喜欢英文歌,喜欢什么样的英文歌,喜欢哪一位歌手,喜欢哪一首歌。
这是个好话题。
只要一开口,后续有无数的话尾可以接。
可他回头,看到静静看着车窗外的唐啁,他突然就没有任何语言了。
侧脸真好看。
鼻子清秀,挺,高,小巧,像雕刻出来的精品。
唇部自然地嘟起,有点天然的娇憨。所以即使她不笑,说话也不热络,并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她此时,睫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出神地,发呆地。
眉目轻锁,似乎陷在一种无可自拔的悲伤里。
悲伤?
对,是这种感觉。
施海拿出了类似写作时捕捉文字的精神在分析着少女。
可是……为什么呢?
“哎……”他有点受不了这种气氛,刚想开口,施辞的纤长的手指伸过来,敲了下他的膝盖。
施海一顿,没再说话。
车厢里只有轻柔的音乐声,在一路的雨中,很快就到了l大。
“姐,往那边开。”施海熟门熟路地指着方向。
在宿舍楼停下,唐啁在背双肩包的时候,施海已经先下车,给她打车门。
唐啁出来时,跟施海说:“谢谢你。”
“没什么啦,不要客气,你回去赶紧洗个热水澡,不要着凉。”施海的笑容灿烂。
这样的表现还有点像样。
施辞放在驾驶盘的手指敲了敲,倒也不去催施海。那小女孩足足矮了施海一个头,才刚到他肩膀,两人站在一起看着确实有那么一点金童玉女的感觉。
正想着,那小女孩突然朝这方向看了一眼。
然后目光对准她,睫毛动了动,小小的唇瓣似乎也动了动。
是想对她说谢谢吧?
施辞很轻易地就懂了,她弯了弯眼睛,对着她挥了下手。
“今天真是意外收获!”施海坐回车里,笑嘻嘻说,“姐,你说我是不是在她心里刷了一波好感了?”
施辞发动车,反问道:“你说呢?”
“我觉得有!可惜没看到她对我脸红。”施海酸不溜秋地说,“老舍先生说过,一个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段长话。”
这哪里是金童?
“幸亏你长得不难看。”施辞道。
太蠢了。
比家里那只傻二哈布丁还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