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性斋里,皇上一个人闷闷不乐,临窗看着御花园中的繁华,心中更是备感凄凉,耳边一直回响着李进朝带来的那个消息。
“柔嘉公主生了,是一位小格格,只是可惜未曾足月,听说瘦弱得像只小猫,嬷嬷们说怕是很难养活。”
“太医说,都是公主平日气结于胸,血气不足,所以孩子才会早产。”
皇上内心中的凄苦无法言表,为什么命运会让自己和妍姝都这样坎坷呢?这个时候,妍姝一定十分痛苦。
“走,随朕出宫!”他站起身匆匆向外走去,在跟前服侍的李进朝大气儿也不敢喘,可是他还是悄悄给夏福递了个眼神,希望她可以去找到能够阻止皇上行动的人。
宫门口,皇上遇到了翠花公主。
“参见皇上,恭请皇上圣安。”翠花公主恭恭敬敬地请安行礼。
“是皇姐,快快免礼。”皇上看着翠花公主,只见她的容貌比之前未曾下嫁时还要鲜亮明媚,身穿一件大红旗装,绣着一团团金黄的石榴,取自石榴多子之意;粉红色的领口和袖口皆绣着牡丹花样,显而易见取自花王之意。头围的鎏金花座上缀嵌着血瑙珊瑚,映衬着她艳丽娇嫩的容颜,愈加显得雍容华贵。
以前在人前人后总是卑微得缩手缩脚、含羞带怯的皇姐,下嫁之后如同变了一个人一样,光鲜照人,光彩夺目,那样的华贵耀眼,让人简直难以相信这与先前的那个人竟然是同一个人。
“皇姐一向可好?”皇上问。
“烦劳皇上寄挂,一切还好。”翠花公主微微有些紧张,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面对皇上。
“讷尔杜,待皇姐还好?”皇上又问。
翠花公主面色微红,只点了点头,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颤抖着跪了下去。“他,实在是个莽夫,又一门心思顾念亲情,所以做事不清不楚,如果有逾越之处,还请皇上千万别跟他计较。”
“顾念亲情?”皇上笑了,笑得十分诡异,他伸手将翠花公主扶了起来,这才注意到她手里一直牢牢抓着一个画轴。
“这是什么?”皇上盯着翠花公主问道。
翠花公主面露慌张之色,立即回道:“是幅画……是……以前挂在房里的,今儿想带回府里去,也算是个念想。”
皇上原本随口一问,见她神情如此慌张,倒生了疑心:“既是皇姐喜欢的,一定是幅佳作,可否让朕赏鉴赏鉴?”
听皇上这样一说,翠花公主更是大惊,她怔愣在当场,仿佛毫无准备,内心已是风起云涌,一时之间没了主意。
“怎么?皇姐不愿意还是不舍得?”皇上脸上的笑容一点儿一点儿淡去,其实他原本自内心深处可怜这位皇姐,这也是父皇留存在世上唯一一个女儿,可是因为她出嫁以后,与夫家的和睦与变化,而令他心底生厌。特别是在今日,她的幸福更加衬托妍姝的不幸,她的得意更加重了妍姝的失意。同样是公主,一个嫁得甘愿,一个嫁得委屈。一个因为算计,一个缘于坚守。这让他心中极为不平衡,也极不舒服。
看到皇上的神色冷峻起来,翠花公主只得将画轴呈上,她面露忧虑之色,心下黯然。
李进朝与随行侍卫费扬古将那画轴展开,才刚刚展开一半,费扬古已然暗叫不好,他的英眉微微拧在一处,面露忧色。
当那幅画完全在皇上面前展开时,皇上愣住了。
“这是什么?”他问。
在场,没有一个人敢回答。
李进朝与随行的太监宫女,自是看不明白的。
可是费扬古、明珠等人则心如明镜,一扫之下即洞悉一切。
翠花公主已是知道的,可是她不敢说。
她只是无言地收敛了一切神色,无声无息地跪了下去。
那幅画儿上画的是宋太
祖赵匡胤与开国勋臣的饮宴图。
宋太祖开国立朝是由于部下在陈桥黄袍加身才促成的,他的皇权取自北周柴家,所以非正道,于是登基之后自己也时常担心这样的帝权更迭之事会在部下身上重演。同时也为了防止国家再次出现分裂割据的局面,为加强中央集权统治,所以在酒席上对手握重兵的将领们做了一番推心置腹的劝说,以高官厚禄为条件,解除了将领们的兵权。因为是在酒席上做出的决策,所以史称“杯酒释兵权”。
比起历朝历代,皇帝对于开国功臣的杀戮与打压,宋太祖无疑是最平和、最富有智慧的一位,他用这样的方式不动声色、不启刀戈、不见血腥地实现了皇权巩固,也保全了那些勋臣们,使他们得以善终,得到了皆大欢喜的局面。
但是历史对于宋太祖的此举却是毁誉参半,有人认为他是仁慈而富有远见的,也有人认为他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样的做法带有对内严防的性质,直接造成内政腐朽。在外患强烈的背景下,削夺大将兵权也削弱了部队的作战能力,皇帝直接掌握兵权,不懂军事的文官控制军队,武将频繁调动,致使宋朝与辽、西夏、金的战争连连败北,无力解决边患,军事积弱,而国家积贫。
在这个时候,翠花公主拿着这幅画出宫,是什么意思?
是要给讷尔杜还是给鳌拜看的?
是提醒他们警剔小心?
是要他们收敛,还是要他们改变一种方式与皇权对抗?
这里面传递的内容太过复杂,也太过诡异,但是无论如何,宫内宫外暗通消息,且这消息涉及政务,这都是皇上所不允许的。
“这是谁画的?”皇上用手指轻轻抚摸那画上的色彩,再看纸张与墨迹,显然是新作。
翠花公主紧咬着朱唇,不敢开口。
“皇姐应当知道这画里的意思。可否替朕解说解说?”皇上又问,“朕知道,皇姐在帮着朕。”
他面色异常平静,平静得就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真的好像在向自己的姐姐请教问题。
那一刻,翠花公主恍惚了,泪水悄悄蕴满她的双眼,她就傻傻地全招了。“这是宋太祖饮宴图,说的是杯酒释兵权的故事。前儿朝堂上发生的事情,讷尔杜回家的时候都告诉了臣妾,臣妾惶惶不可终日,总觉得他们为人臣子,做得有些不对,可是一个是夫,一个是叔公,臣妾哪里有劝说的资格。又怕他们继续闹下去伤了皇上的心,所以急匆匆入宫来找昭妃娘娘讨个方法。”
皇上点了点头,面上笑意不减:“是她给皇姐出了这个主意?”
“是。”翠花公主点了点头,“先前臣妾也不懂。昭妃娘娘听了臣妾讲的事情,也没说什么,就画了这幅画,她说把它带给讷尔杜,再让讷尔杜呈给鳌拜,他们自当收敛。”
“自当收敛?”皇上笑了起来,在阳光的照射下,他的皮肤像昆仑山里洁白的雪莲花,他的眸子是天山之巅神圣的池水,“哦,多亏皇姐如此解释,否则朕还以为这画里隐含的意思是劝人可以学宋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呢。”
仿佛是句玩笑,可是在场众人谁会以为这是玩笑。
翠花公主原本红润的面色突然变得如纸一般惨白,她怔在那里,险些昏了过去。
“皇姐的好意,朕自是心领了,可是这幅画,不同的人看了会有不一样的想法,未免再生波折,还是留在朕这里的好。”皇上说着,便命人将画收了起来。
翠花公主呆呆地愣在当场,不知如何回答。
“皇姐,该出宫了!”皇上眼中似笑非笑,又隐着一层忧虑,里面似乎含着暗暗的警告。
翠花公主茫然地跪了安,正要向宫门外走去,只听皇上又淡淡地说了句:“皇姐刚刚下嫁没多久,还是要好好帮着讷尔杜理家才是,这宫里要是回得太勤了,
也怕会惹人生议、徒生事非。”
“是。”翠花公主噙着泪,颤颤巍巍地上了车。
车马启动,很快,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正在此时,福全急匆匆地赶来,他远远地只看到翠花公主上车离去,对于之前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来了以后只是一把将皇上搂住,凑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皇上千万不要妄动,这会儿是不能出宫去看妍姝的。她原本身子就弱,您去了,不管能不能见成,必惹她伤心。若是又哭上一阵子,实在太伤身体。况且,皇上刚刚亲政,那些辅臣和铁帽子王们正瞪大眼睛盯着皇上呢,千万别给他们送把柄。”
皇上轻轻一挣,向后退了两步,让自己和福全保持一点儿距离,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兄长:“你呢?你又是受了何人所托,来当说客?”
福全愣了:“皇上说什么?”
皇上脸上冷如寒潭,眼中受伤的神色如同原本在草原上跑得正欢却突然挨了一箭的小马驹,他指着宫外翠花公主远去的车驾:“你们,一个是朕的姐姐,一个是朕的兄长,谁来关心关心朕心里的苦?就只会想着替别人当说客。是太皇太后让你来的吧。朕的一举一动,是吃饭还是出恭,都在她的监视之下,稍有不满意,就横阻竖拦的。你们怎么那么听她的话,偏偏帮着她来圈着朕?”
福全的下巴微微抬起,眼眸中是星河般灿烂的璀璨:“还记得那年皇阿玛在书房里考问咱们长大以后的志向吗?”
皇上没有言语,但是他是永远也忘不了的,皇阿玛怀里抱着小四弟,问福全和自己,若是他百年以后,让小四弟继承皇位,福全和自己会怎样。
福全说:“愿当贤王。”
而自己则瞪着皇阿玛问道:“为什么是小四弟当皇上,为什么我不能当皇上?”
好像皇阿玛,并没有回答自己。
想到这些,康熙的神色渐渐缓和了起来。
福全拍了拍他的肩膀:“太皇太后不是第一次吩咐福全来阻止皇上,可是福全不傻,福全会想太皇太后与皇上的意见哪个才是真正为皇上好的。所以太皇太后吩咐十次,福全行之五六,就是这个缘故。今日,就算太皇太后不吩咐,福全得了信儿,也要来阻止皇上。小不忍则乱大谋。皇上去看妍姝,除了两人都添烦恼和伤感,对皇上和妍姝都无益处,那咱就暂时先不要看了。”
“可是......”康熙看着福全,“朕很自责,也很担心。”
“福全会去的,替皇上去看妍姝。”福全面上是极温和的神情,而他的背脊却异常挺直,好像盛夏里的白杨树一样挺拔,更是蕴含着巨大而坚韧的力量,“她也是福全的妹妹,不是吗?”
皇上注视着福全,半晌无语,沉寂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二哥。”
只是这样一句在寻常人家中再平常不过的称呼,在他们兄弟间却是最为珍贵的。
福全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他的眸子里闪过无比的坚定与真切的体谅。“福全这就告退了,我额娘收拾了好些坐月子需要的东西,让我一会儿一并给妍姝带过去。”
“二哥。”皇上的声音因为感动而微微发颤,“我错怪你了。”
福全摇了摇头:“皇上真拿福全当兄弟,别说错怪,就是打一架,撕破了脸,又如何呢?打断骨头连着筋,还是亲兄弟。”
“等裕亲王府建好,就带太妃出宫吧。”康熙眸中的情绪万分复杂,有感激、有羡慕,更有浓浓的亲情,“让太妃过些舒心日子吧,这是弟弟唯一能替二哥做的。”
福全点了点头,他没有说话,只是把手放在自己的心房之上,那意思康熙明白,那就是兄弟之间不言谢,一切皆记在心里了。
二哥还是一如过去的憨厚朴实,也许这世上的很多人很多事都没有变,变的只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