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中,皇上已经就寝。顾问行在东暖阁外面来回转了两圈,不知自己在这个时候是否应当入内。若进去,便是打扰皇上休息,可若是不去禀告,明早皇上知道了,会是怎样的责罚与震怒即使闭着眼睛想也想得到,眼下着实两难。
“顾总管,皇上命您进去。”今夜是春禧当值,她手执宫灯披了一件衣裳悄悄打开房门。
“皇上醒了?”顾问行有些迟疑。
“皇上本就没睡实,听得您的步子和叹息声,就让奴婢出来请您近前回话。”春禧此时已把房里的灯烛点燃。
顾问行快步进入东暖阁,只见龙床前黄帐虚掩,皇上靠在引枕上脸朝外瞪大眼睛瞧着他:“什么事?”
“咸安宫出了事。”顾问行很是为难,他不知自己照直说完以后会有何种后果。
“咸安宫?”皇上原本欠起的身子又躺了回去,“是哪个太妃不妥了?这种事情去回坤宁宫。”
“这个……”顾问行面露苦涩,“是咸安宫后面的西小院失了火,烧了好几间房子。”
“又是那些无事可做的老嬷嬷们吃酒赌钱吵闹间打翻了火烛?”皇上皱了皱眉,“早说过该给她们找些事情做,以后军中的冬衣可以分给她们一些,让她们都忙起来,就不会闲着生事了。”
“皇上。”顾问行吞吞吐吐,“西小院住着杨氏,就是恭悫长公主的生母。”
“什么?”皇上腾地一下子坐了起来,他猛然想起晚膳时分曾叫人给东珠送过菜点,可是去承乾宫的人回话说昭妃不在,是去了咸安宫探望杨氏。
“火势太大,那西小院……”顾问行还未说完,皇上已经站了起来,他光着脚急匆匆套上靴子就往外走。
“皇上。”春禧与守夜的太监连同顾问行都被甩在了后面。春禧想给皇上披上外衣,但是却被他甩掉,服侍的太监想为皇上整冠,也被拒绝。
至于顾问行想去传辇也没来得及,因为皇上一路飞奔,一切繁文缛节他都不顾了。
当皇上赶到咸安宫的时候,火势已然渐熄,西小院只剩下残垣断壁,四处都是焦煳的味道。整个咸安宫里的太妃们都站在四周看热闹,大火将漆黑的夜色瞬间点亮,在众人来不及做出反应的刹那间,像是一只可怕的怪兽迅速吞噬了一切。
那个在白天还绿萝披瓦无比清幽雅致的院子,突然之间就成为了一片狼藉,你再也看不到它原来的模样。
四处都是可怕的灰砾,那些未曾熄灭的火光仿佛在这漆黑的夜色中诉说着无尽的委屈与惶恐,然而再也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它到底想要说什么。
“昭妃?”皇上对着那片灰砾,对着被太监们抬出的两具尸体,完全呆住了。
不,他不愿相信,东珠会这样离开他。
于是,他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他身上只穿着一身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黄色中衣,就那样旁若无人地跪了下去。
“东珠,东珠。”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着,他也没有在意到两行冰冷的泪水悄悄自脸庞滑落,他只是发现自己的手不听使唤地颤抖着。
终于,他伸出右手轻轻掀开盖在那两具尸体上的白布。
人群当中立即有人发出惊讶的尖叫,有人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更有人小声议论:“是恪太妃,可
怜她一张脸还是极好的,只是脑袋上的头发都烧掉了大半。”
“边上那个是常嬷嬷,我的天呢,她的眼睛还睁着呢。”
“这好端端的怎么着起火来,怎么偏偏是她们主仆两个被烧死了?”
皇上似乎没有听到众人小声的议论,他仿佛长长松了口气,随即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
“皇上,皇上。”顾问行叫了两声。
皇上才缓过神来:“谁是这儿的管事,叫他过来。”
“是。”顾问行赶紧张罗。
立即有一个老嬷嬷和中年太监跪着爬了过来。“这是咸安宫的管事,叶嬷嬷和布色。”
皇上盯着他们问道:“里面都清理了?”
太监布色回道:“回皇上的话,都清理干净了,共毁损正房两间,梢房一间,厨房一间。这火是从厨房烧起来的。”
“里面就这两个人?”皇上心中万分慌乱,一方面刚才两具尸体证实不是东珠,他稍稍心安;另一方面心底又涌起一个更坏的念头,难道她们已经葬身火海,连具整尸都未留下。
“就这两个。”布色未解皇上话里的意思,直接回道。
“那昭妃呢?”皇上大惊,“你们可查仔细了?昭妃娘娘呢?”
布色愣在当场,叶嬷嬷倒是机灵,立即说道:“回皇上的话,布公公来得晚不知详情,先前火刚着起来的时候,昭妃娘娘和春茵姑娘已将格格杨氏扶了出来,现在已然回了承乾宫。”
“回了承乾宫?”皇上呢喃着,重复着叶嬷嬷的话,仿佛失了神一般。顾问行赶紧上前将皇上扶了起来:“皇上,肩辇在外面候着,咱们这就摆驾承乾宫?”
皇上看了一眼顾问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顾问行的肩膀上重重拍了拍。
刚才憋着一口气儿从前边的乾清宫跑到这位于皇宫西南角的咸安宫,一路之上又惊又吓,到此时还真有些腿软。
皇上由顾问行扶着往外走,忽地看到一行人站在夜色之中,像是在迎接他,又像是与他对峙。
“臣妾参见皇上,请皇上安。”皇后赫舍里?芸芳万分郑重地跪了下去。她很感谢今晚的夜色,因为月淡星稀,所以四下里黑漆漆的便是她最好的掩护,否则她心底的妒忌、怨恨、愤怒,怎么可能不表现出来呢?
看到皇上一路狂奔来到火场,像个失魂落魄的孩子一样跌坐在地上,颤抖着手去掀开盖在尸体脸上的白布。
看到皇上脸上的惊恐、痛心,甚至是慌乱中不知不觉淌下的泪水,以及听到东珠无恙之后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欣喜与安慰。
一切都无须再说了。
今晚,应当感谢这场火。
赫舍里?芸芳想,至少此时让她彻底看清了皇上的心。
以往的种种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说成是为了权衡辅臣。其实他心里最为在意的,真真正正的是东珠。
否则,为什么从他来到火场到离开,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过自己。或者如果不是自己挡在出口处,他在今夜是根本不会在意自己也在这里的。
“免礼。”皇上的声音又恢复如常,依旧是那样冷淡。
“谢皇上。”赫舍里站起身,“臣妾刚刚得到消息就赶了过来,听说昭妃也受了伤,正要往承乾宫探视。”
“
她受伤了?伤在哪里?伤得厉害吗?”皇上一连问了好几句,说着就狠狠瞪了一眼布色,“不知轻重的奴才,刚才怎么不说?”
布色有口难言,万分惶恐地跪了下去。
“快。顾问行,你去太医院,把院判和医正都叫过来,朕先过去。”皇上匆匆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对皇后说道,“皇后不必跟去了,留下善后吧。”
赫舍里的心在此时彻底沉了下去,就像跌入黑漆漆的洞穴里,看不到一点儿光亮。
虽然万分悲愤,但是她还是让自己保持风度,万分优雅地跪安:“臣妾领旨。”
承乾宫中,东珠躺在床上,任由云姑和如霞等人为她擦洗,她的神情懒懒的,仿佛是被刚刚的变故吓呆了,整个人一句话也不说,傻傻地瞪着房顶。
“娘娘,把头发梳一梳吧,髻都散了。”启秀帮东珠拆下已经散乱的旗髻,梳通之后只松松地挽了一个堆云髻。
“娘娘,换衣裳吧。”如霞拿来一身冷蓝掐牙滚边的银白色素缎衣裙预备给她换上做晚间常服,却见东珠没有半分反应,只好求助地看着云姑。
云姑点了点头,于是两人一起帮东珠脱下那件已经残破的旗袍。
“娘娘的手臂!”如霞突然惊呼道,“刚才只见脸上有擦伤,娘娘一直说无碍,这才擦了点雪肌玉容膏,没想到手臂上还烧坏了这么一大块。”
“这得赶紧宣太医。”云姑姑也愣住了,“娘娘怎么也不吭一声?这上面红肿的地方还好说,可你看这小臂都焦黑了!这得多疼啊!”
启秀不等吩咐,已然向外跑了出去,自然是去请太医。
刚出了贞顺明德殿大门,还未到院里就在廊下与皇上撞了满怀。
“奴婢该死。”启秀跪下连连使劲磕头。
“这么急匆匆的,可是她有什么不好?”皇上眉头紧锁,语调儿也变了。
“是。”启秀带着哭腔,“娘娘从火场回来,脸上也有伤,身上也有伤,可是人却呆呆傻傻的,不说也不哼,都不知道喊疼,奴婢是急着要去请太医,这才冲撞了皇上。”
“朕已经命人去宣太医了,应当马上就过来,你先起来吧。”皇上撂下这句话,人已然急匆匆往里面去了。
一面走,一面觉得脚上像灌了铅,头也乱哄哄的,像是要炸了起来。好多的事情都涌在一处,火为什么会突然烧起来,早不烧晚不烧,偏偏在东珠一去咸安宫就烧起来了?再加上以前东珠出宫遇险的事情,皇上突然十分自责,他怪自己为什么不早早追究,万一东珠真的有事,自己可怎么办?
突然,他被脑子里想过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乌云珠,你要朕拿你怎么办?我真的是一点儿办法都没了!”这声音像是响彻长空的冬雷一样让人震撼。
当年,也是在这承乾宫中,皇贵妃乌云珠死在皇阿玛的怀里。所有人都跪在床前,眼睁睁地看着皇阿玛旁若无人地抱着她哀号。
皇阿玛悲痛欲绝地哭道:“你走了,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虽然当时自己年纪还小,但是也能体会到皇阿玛那种深切的悲痛与无可奈何。那让人心碎的一幕与此时此刻自己的心思交织在一起,让他惶恐极了。
于是,皇上呆呆地站在东珠的寝殿外面,万分震惊地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