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宫门,坐在自家的车马之上,遏必隆夫人忍不住抽泣起来。
“哭什么?”婆婆穆库什的声音里透着不悦。
“额娘,咱们真不应该让东珠入宫。她的性子您是知道的,什么事儿都求最好,容不得半分凑合,更不会变通。凡事都是一条道走到黑不知拐弯,这样的性子在宫里……怎么能有好日子过。”遏必隆夫人伤心哽咽道,“今儿的事还不知怎么收场?东珠会不会被罚?会不会受刑?会不会?”
“你呀,真是个没经过事的。”穆库什沉了脸,眼中闪过凌厉之色,“我的东珠,绝非你想的那般没用,你且睁大眼睛瞧着吧。任谁兴风作浪,笑到最后的,除了东珠,没有第二个人。”
“额娘。要不,咱们去求求太皇太后?”遏必隆夫人仍是满心惶恐,她不知道婆婆为何如此笃定。
“她当然等着我去求她。可是咱为什么要去?若去了便是给东珠抹黑,将东珠推入险境。”穆库什带着七分训斥的口吻,“告诉你男人,这些日子起居办差要一切如常,对东珠之事要做到不闻不问。”
“额娘?”遏必隆夫人满腹疑惑,老太太这是怎么了,东珠是她一手带大的,骑马、射箭、女红、满文,她对东珠倾注了多少心血,那么多的孙子都靠后了,她眼里只有东珠,为什么到头来却这样心狠?
遏必隆夫人不明白。
作为大清开国皇帝太祖努尔哈赤的女儿,穆库什的一生经历过数不清的坎坷与变故,初嫁、再嫁、三嫁、四嫁,面对的不管是敌对部族首领,还是太祖亲信爱将,甚至不顾乱伦之名给父子两代人为妻,在看不见硝烟的另一个战场上为质、为谍,为太祖皇帝的雄图伟业默默肩负着特殊的使命。而居功至丰的她还曾为阶下囚,面临满门抄斩的绝境,可是那又怎样,当同一代的男人、女人、兄弟姐妹都死去的时候,她还活着,享着儿孙满堂的福。
所以,她绝非常人,所想所行也非常态。
这一点便毫无保留地承袭在东珠的身上。
回到承乾宫的东珠,面上丝毫没有颓废落寂或委屈之色。进入贞顺明德殿,换去礼服除去朝冠,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菜都准备好了吗?就摆在品秀斋吧。”
“娘娘。”春茵眼圈发红,“您还有心思摆宴?”
东珠笑了笑:“春茵,你相信是我下的毒吗?”
春茵的头摇的如同拨浪鼓一样。
“那不就成了,我问心无愧。”东珠靠在榻上,“去吧,去准备,刚才席间我什么都没吃,你们也一样,大家都饿坏了,不能空着肚子过节啊。”
春茵还待再劝,云姑姑将她拉了出去:“听主子的话,去吧。”
不多时,小厨房里准备的精致饭菜摆上了品秀斋,这是承乾宫后院正殿的西花厅,厅内沿窗是一幅大炕,如今升了地龙,温暖如春。
炕上由三张炕桌连在一起搭成的长桌上摆了十几道菜肴和好几种精致点心。
换了一身舒服的旗装,简单梳了一个两把头的东珠坐在正中,看着殿内站立的众人,她笑了:“来吧,都上炕来,咱们坐在一处,热乎乎地吃顿饭。”
“娘娘。”
承乾宫里六名宫女、两名太监以云姑姑为长,凡事大家都会看她,云姑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是不知为什么,此时她说不出拒绝的话。
“娘娘,我们怎么敢上炕跟娘娘同桌用膳?这还不折杀死奴才了!”小太监来喜站在门口缩头缩脑
地说了一句,他和秋生是承乾宫的粗使杂役,平时只在殿外服侍,干些打扫庭院、提水、跑腿什么的粗活,今日娘娘将他们俩也召进殿里已经高兴坏了,还怎么敢跟娘娘一桌吃饭。
“是啊,娘娘,这不合规矩。”春茵、如霞两人是常在寝殿服侍的贴身大宫女,自比旁人有些脸面,她俩也连连推辞。
东珠长长叹了口气,看着她们缓缓说道:“这天下有多少人?恐怕如天上的星星难以数清,而这当中又有多少人有机缘可以进宫?宫中太监、宫女少说万人,偏你们几个分到这承乾宫里,这说明咱们有缘分。人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自我入宫三个月来,咱们一起在这承乾宫里共处,多亏你们的照顾,这也是难得的缘分。今日过节,不分主子奴才,都是远离家人寄居宫中,不知何年才能回家过节,今日就破个规矩,大家也自在些。”
都是远离家人,寄居宫中,不知何年才能回家过节。
这一句,道出了大家的心事。
是啊,在宫里,不管主子还是奴才,得脸的还是没脸的,都是远离家人的独行者。
“既如此,大家听主子的吧,别辜负了主子对咱们的体恤。”云姑姑一向老成,见她也如此,众人便纷纷上了炕,围坐在桌前。
品着精致的菜肴,气氛略有些沉闷。东珠便说:“咱们做个游戏,找个乐子吧。”
“听娘娘的。”
“春茵,去取笔墨纸张来。”东珠有了主意,她让所有人画一幅画,花卉鱼虫飞鸟走兽均不限制,只要是她们喜欢的然后叠好放在一个大瓷碗内,再以击鼓传花的方式,乐停花落谁手,谁来抽取碗出的折纸,被抽中的人要说出自己画的何物,然后将准备的礼物送给对方。
这玩法新鲜,大家都聚精会神。
乐停,第一个抽取的折纸的是一向少言的小太监秋生,他从碗里随意取了一张纸展开一看,是一棵树,树上有很多花,可是又看不出来是什么。
“这是谁画的?”东珠问。
“是奴婢。”说话的是长得白白胖胖的宫女来娣。
“画的是什么?”春茵凑过来问。
“是奴婢家里的槐树,槐树每到秋天会开满白色的小花,很好看,花香甜甜的。这花不仅好闻好看而且还可以吃。额娘用槐树花做成糕点,可以吃上好长一阵子。”来娣面上是憨憨的笑容。
东珠点了点头。宫中的宫女与秀女不同,虽然也在旗,但是都是下三旗穷困人家的孩子,虽然家世清白,但是难免生活艰难才会将女儿送入宫中,来娣画了一树槐花,应当是想家了。
“来娣,你送的什么?”春茵很好奇。
来娣掏出一个布包,面上有些窘迫。
“娘娘说过,这次准备的礼物不必花费一分一厘的银钱,应当是自己亲手准备的,这样才能体现出心意。只要心到了,贵贱都是一样的。”如霞看出了来娣的心事,虽然大家都是宫女,但是出身、级别也各不相同,在承乾宫中云姑姑是管事姑姑,如霞和春茵是大宫女,所以例银比旁人都高,而来娣她们则少多了。
来娣面色微红,将布包展开,递给秋生:“这是我自己纳的鞋垫,里面絮了棉花,不知道谁会抽到,所以做得大些,你试试,不合脚我再帮你改。”
秋生拿过来一看,那鞋垫显然用了心,针脚很密,摸上去厚厚软软的,也不知是多少层,这样垫在靴子里一定很舒服。他立即双手相握连连称谢:“多谢来娣姐姐。
”
乐声又起,闭着眼睛,东珠拨动着响鼓,这一次不知又是谁。
每个人画的东西都不一样,东珠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这样精于算计。是的,原本今日承乾宫中只是大家聚一聚,再打赏些银两,意思也就到了。但是白天在太和殿上发生的一切,让她很不舒服,她不愿意相信承乾宫中有人里应外合陷害她,但是她又不能回避,于是她增加了这个游戏。
从画作中,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心思。
老实娇憨的春茵画了一只鸡蛋,她说:“好主子,奴才生平第一次拿笔,手直哆嗦,所以只能画个鸡蛋,主子千万别笑话奴才。”
这便是春茵,单纯可爱。
云姑姑画的是一只猫,虽然有些不像,但是那炯炯有神的猫眼睛倒让东珠心中一动,云姑姑说:“猫之所以抓得住老鼠,是因为它在夜里睁大眼睛,而白天则养精蓄锐。”云姑姑喜欢猫,她说猫有九条命,这东西耐活。
她的画如同她的人,让东珠不寒而栗,总会小心提防。
启秀画的是一只鸟,她虽然没说为什么,但是东珠明白,天高任鸟飞,恐怕她也是向往紫禁城外的自由吧。
那木都的画上只是寥寥几笔曲线,大家都不知那是什么,她说那是家乡的山水。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由此可见,那木都也非庸碌之辈。
最让东珠吃惊的是如霞,对于她,东珠多少是倚重的,她比春茵要沉稳,比云姑姑要亲切,所以东珠对她最是青睐。
而她画的看起来也是一只鸟,但比启秀画得要大很多,翅膀很硬,鸟嘴又尖又长。
如霞说,她画的是老鹰,这是她最喜欢的,因为老鹰之所以厉害,全在于它的喙,它也是世上寿命最长的鸟,可是在它四十岁的时候,要面临痛苦的抉择。它的爪子开始老化,钝的抓不住猎物。它的翅膀又沉又硬,不能再任意飞翔。而它的喙又长又弯,一不小心就会刺到胸口。这时,它面临等死或者痛苦的重生。
若要重生,它必须努力飞到山顶,用喙去击打岩石,直到完全脱落。然后静静地等待新的喙长出来,再用新长出来的喙去拔掉爪子上的指甲,一根一根忍着痛苦,指甲拔掉长出新的以后,再用指甲拔掉全身的羽毛。这样,五个月后,新的羽毛长出来,它才获得了重生。
绝决的重生,血淋淋的痛苦,它挨过去了,才能获得新生,才能任意驰骋。
其实动物是这样,人也是这样,表面的风光那只是外人看的,看不到的是自己品尝的辛苦。
这席话当中,东珠听出了卧薪尝胆的感觉,也仿佛看到了凤凰涅槃和破茧成蝶。
平日一向谨慎有度的如霞为什么要画鹰呢?
是放松之后一时不慎将心声吐露吗?
经过了一轮展画、赠礼的游戏,大家围坐一起,其乐融融,仿佛就像一家人。东珠赏给每人一件小羊皮的坎肩,这坎肩又轻又软,穿在宫服里面贴着中衣,又暖和又舒适,众人皆感谢东珠的体贴与细心。
每人又发了一个银锭子,还给云姑姑、春茵、如霞添了几样首饰,虽然东珠很想一视同仁,但是她又想起玛嬷的教诲,“下人众多,你一个个管不过来,总要有三六九等、亲疏远近之分,以人治人像盖宝塔一样,这样坐在最上面的你,才会稳固。”
吃好玩好又打过赏之后,便撤去宴席,东珠也回到前院寝宫休息。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