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中,康熙与孝庄对面而坐。
两人的谈话不像是祖孙,倒像是天子与谋士。
“已经查明了,当日李氏与家中所有女眷都被押往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她色诱佐领哈达并为他怀了孩子,以此为由送回关内待产。不料,那女子竟打下孩子偷溜出府,于去年混迹于为宫人制衣的绣匠之中,因此与宫中采办相识。前几日因为内监准备秋围之衣所以得了消息,便故技重演色诱南苑海户百夫长,由此才得以隐匿在猎场伺机而动。”康熙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不都说南方汉家女子视贞操如性命吗?可是这女子为了报仇,竟然数易其夫,为妓为奴吃尽苦头,这份孝义倒也感天动地了。
看出康熙所想,孝庄面色忧虑:“历来成事者不拘小节,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逼到那个分上,自然是能豁得出去的。皇上不必怜惜。只是这明史案、天算案还有当年的嘉定三屠、扬州十日,背负血债的人何止一个李氏?这些事不是皇上所为,却要让皇上来承担。玛嬷担心……李氏还只是个开始。”
“老祖宗不必担心。朕会让安亲王去核查,发往宁古塔的人还少了谁,这样便可心中有数了。”康熙看孝庄的神色便知道祖母心中所忧虑的远不止这些,只是一时之间难以参透。
“皇上,历来这承袭而来的帝位都不是一个清清白白的担子,它是碾过万千白骨浸满血污的,你得想想这担子到了你的手里,如何才能变得干净。”孝庄神情幽远凝静。
如此一番话说明眼下这名刺客以及她的来龙去脉并不重要。皇祖母担心的是自己怎样能收服天下万民的民心。不管他们心中是否有怨、有恨,要将这一切化解,建一个祥和的太平盛世,自己行吗?
“昨儿,去过坤宁宫了?”孝庄话题一转,突然关心起后宫之事了。
“是。皇后在猎场招了风,孙儿去看过已无大碍,老祖宗请放心。”康熙知道孝庄关心什么,只是尽量搪塞。
“又去了昭妃那里?”盯着康熙的眼睛,孝庄尽是探究之意。
康熙点了点头,丝毫不感觉意外,他知道宫里宫外自己一举一动尽在皇祖母视线之中。
“做得好。”想不到孝庄是这样的评价。
“这样,玛嬷便可放心了。”孝庄平静的面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妍姝要走了,这一次皇上大婚,她回来住了些日子。这孩子乖巧贴心,只可惜嫁出去了终究是留不住的,这一次走不知何时再回来,皇上替玛嬷送送。”
“是,孙儿告退!”康熙退了出来。又见苏麻喇姑跟了过来,手里抱着一个小匣子:“皇上,这是太皇太后请皇上转交给柔嘉郡主的。”
康熙接了过来,以为不过是皇玛嬷赏赐的首饰头面。
出了慈宁宫行不多远更是瑞芳斋,门口的太监立即通报,被康熙狠狠瞪了一眼。
于是,所有人都留在外面,他一个人放慢步子,悄悄走了进去。
原本想给她一个惊喜,不料正房大门敞开,她就那样坐在门口,面前是一张书案,那上面是刚画好的一幅画。
画的正是这瑞芳斋的景致,画上应是深秋,那株银杏树上的树叶迎风而动,地上铺着毫无布局却并不零乱的扇形树叶,画中的她正倚门而望。
“这是刚刚画的?”他问。
“嗯。”她不同往日,没有一看到他就喜笑颜开,反常的低落情绪浸着无边的哀怨,因为别离在即?
“要把它带走?”他问。
她摇了摇头:“这里一草一木,一片落叶,一缕斜阳,都在妍姝心中。”
“那又为何要在冷风里画这个?”她还未走,离愁已在他心里蔓延开来。
“留给皇上。”她惜字如金,提笔又在纸上写下两个字“守望”。
“守望?”他注意到面前那包裹在白狐毛围杏色旗装里的身子微微轻颤。她微微抖动的不止是身体,还有彼此的心。
拥住她的肩,将她拉入怀中,只想抑制这份心悸与颤抖。
“这是什么?”怀里抱着的小匣子硌疼了她。
“老祖宗赏的,不知是什么稀罕物件还让朕亲自送过来给你!”他想这里面应该都是些女孩子喜欢的钗环首饰,想来太皇太后对于妍姝总归是好的。
只是他没料到,打开之后,妍姝的面色一下子变的煞白如纸,身子抖动得更加厉害,眼中蕴满泪水,随即瘫软在他怀里。
于是,他便朝匣内望去,只看了一眼,便面色大变,那匣子当即被扔了出去。
他将妍姝抱起大步进入室内,穿过厅堂直入寝室。心里憋着满腔的凄苦与愤怒不知如何发泄,直到两人倒在炕上,看到妍姝满面的泪水。
妍姝在他的身下安静极了,她双眸微闭,泪水如断线之珠不停地流泻出来,长长的睫毛被泪水凝湿微微扑烁更加让人心乱如麻。
夕阳的金光透过窗子斜洒进来,映在她姣好而惨白的面上晕染了些许的桃红。
他的唇轻轻覆盖在她蹙起的眉心深处,一点一点,将她脸上的泪水吞噬。
他不明白,皇祖母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这样逼他们?难道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忍耐还不够吗?
今日竟换来那样一份赏赐。
匣中所放的不是精美的钗环之物,而是一方雪帕。
那如雪一样的白瞬间便将两人同时击倒。
那雪帕的用处,两人心如明镜。
妍姝下嫁一年多了,自己如今也册后纳妃了。可是她和他,不管名义上属于谁,却始终恪守着彼此的那份承诺。她以年纪小还未长成之由将额附挡在公主府外,下嫁一年多依然是完璧之身。而他,虽然在坤宁宫与皇后洞房,虽然会召妃嫔伴驾,但都是秉烛夜谈、下棋品茗。他也在坚守。
原本以为皇祖母管天管地,却终不会管这闺房之中的隐私。
想不到,今日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将两人小心翼翼珍藏的心事无情地戳破了。
“老祖宗要的,我们给她便是。”他狠了心,一面吻上妍姝的唇,一面伸手去解她的衣襟。
“不要。”她哭了,从刚刚无声的流泪到放声悲啼,“不能。老祖宗自有老祖宗的道理。妍姝不能害了皇上。这是妍姝的命。”
“妍姝。”他无语而终。
老祖宗自有老祖宗的道理。
是,父皇有六个女儿,只有二姐还在,余者全部早夭。三名养在宫中的格格都是亲王之后,承泽亲王硕塞的二女儿,顺治十七年封和硕公主,时年十三岁,嫁给平南王尚可喜之七子尚之隆。敏格格,简亲王济度的二女儿,虽然还未出阁,但早已定了太皇太后母家科尔泌的郡王,待年长就会下嫁。而妍姝,原是安亲王岳乐的小女儿,父皇在时就许给了靖南王孙耿聚忠,也于前年下嫁。
“妍姝是你的堂妹,同族不婚,否则是为乱伦。她和耿家是你父皇在世时就定下的,所以她早已是耿家的媳妇。不管是否下嫁,你与她有染,便是君夺臣妻,会被视为无道昏君的。”
“况且,皇家的格格生来就是为皇家效力的,婚嫁半点不由自己。就连你的几个亲姑姑,也都是这样。”
是,孝庄自己亲生的三个女儿不也是为了巩固与漠北蒙古黄金家族的关系而远嫁的吗?
于公于私,道理都在皇祖母那儿。
这些,他都明白。
可是,从小在这深宫之中,他和妍姝如同两个深处荒漠的孤儿,不仅相知相惜,更生出一份最纯真的情意。
情之何物?
一旦有情,又岂是理可以止的?
“皇上。”妍姝轻轻推开康熙,面上泪迹未干心却已然锁定,“既然命运如此,你我又何必痴缠?”
“妍姝?”他仿佛难以置信。
“皇上不是从小就想当个好皇上吗?而妍姝也许就是上天派来考验皇上的。忘记妍姝,还有好多大事等着皇上。任何人都不能绊住皇上。”妍姝莹润的脸上泛着晶莹的光晕,眼中少了情愫,多了义无反顾的坚定与绝决。
就这样?就这样放手?他不能。
“早知如此绊人心,当初何必曾相逢。”她低声吟出,“我不想像皇额娘那样,也许这样,对我们都好!”
心里隐藏的那道伤口又被突然撕开,他使劲摇了摇头,双手按在妍姝的肩膀:“这不是你的心里话,妍姝,你不要这样。朕知道,我们一起长大,你一个眼神,一个蹙眉,哪怕睫毛微微动一下,朕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要这样故作绝情,自苦自艾。你放心,放心。与她们不同,咱们有的是时间。”
“皇上?”她突然紧紧依在他的怀里,好不容易垒起的防线突然垮了下来。
“信朕。”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