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山。
走过平桥小径,穿过长廊楼阁,迎着早春的第一场小雪,东珠一步一步走到景山中脉,眼前便是那所紫禁城最高建筑——万春亭。
这亭子远远看去就像一把华丽的大伞,饰以龙凤图案的瓷黄色竹节琉璃宝顶如同伞罩,油饰彩绘云纹花样的柱、额、斗拱如同伞柄和伞骨,掩映在松涛、秀石、白雪中,四面皆景,倒真应了“万春亭”这个名字。
跟在东珠身后的宁香呆呆地望着亭子,只觉得这亭子比紫禁城中任何一座建筑都要华美神奇,最重要的是那亭子中玉树临风的皇上。
皇上今日穿了一件宝石蓝色描金织锦九龙袍,头上戴着朝冠,身上披着一件黑狐狸皮大氅,这身装扮与平日上朝的正装不同,轻便了许多,也更出尘如仙。
此时皇上正背对着她们,仿佛全神专注于眼前的景致。他的背脊挺直,好像这园子里的松柏一样挺秀,那俊朗身姿中仿佛蕴含着巨大无比的坚韧力量,立于万春亭中衬着亭外飞舞的雪花如同披了一层金晕的仙君。
而此时,仿佛被东珠拾阶而上的步子声惊动,他回转过身,黑瞳微闪如同星河般璀璨,他下巴微扬,似乎是笑了。可是宁香清楚地看到,皇上并没有真的展开笑颜。即使如此,宁香感觉天地万物都如同沐浴在明媚的春天里,因为他的眸子里蕴着柔柔的笑意,那笑意可以将冰封千年的天山冰峰融化,可以为干涸百载的河床里注入淙淙清泉。
宁香忍不住心中的悸颤,她为眼前这个人震撼,并不因为他天子的身份,而只是因为当下,他如同寻常男子一般流露出来的温情与阳光。他眼中的温柔、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可以让任何女人在不知不觉间被他吸引,与他同醉。
就这样,宁香悄无声息地跪了下去,在青石台阶上,她甚至没有让自己发出半分动静,她声怕打扰了眼前的一切。她的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青石阶,她不再敢去偷窥天子龙颜,她生怕再看一眼,自己的心会跳出来。
而东珠却是半分意外也没有,当皇上向她伸出手,准备拉她走完最后一阶台阶时,她照例想也未想便推却了。可是皇上却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一样,依旧攥紧她的手,并顺势一带,将她整个人拥入怀中。
东珠皱眉,皇上笑意更浓,拥着东珠,低头凑在她耳边低语:“你可知我们已经多少日子没见了?”
东珠想了想:“不过三四个月。”
皇上摇头:“是一百二十三天。”
东珠诧异,皇上微笑,用手指轻轻在东珠的秀鼻上一点:“好个没良心的人。”
东珠大窘。
皇上却刻意与她调笑,只见皇上低声诵道:“桃源忆故人,玉楼深锁薄情种,清夜悠悠谁共。羞见枕衾鸳凤,闷即和衣拥。”
皇上的意思是,每每总是思念东珠,以至于长夜漫漫无人相伴,寂寞冷清之际心灰意冷,连枕上的龙凤合欢绣样都不忍去看,唯有和衣闷睡,实在是寂寞无趣。这本是诉说相思之意,可东珠听了便不高兴了。
她立即用力相挣,想把皇上推开,嘴里哼道:“清夜悠悠谁共?后妃贵人常在,娇眉醉眼欢无限,琼台花好君心足,何以损人无事忙?”
“哈哈!”东珠的嘲笑在康熙听来,多少有几分怨、几分醋,于是难得开怀一笑,“后妃贵人常在,偏少了你东珠,又何谈琼台花好?君心只为你一人。只可惜,你既不解情,我便神魂迷乱独徘徊了。”
“皇上,正经点!”东珠忍不住抗议。
康熙笑了又笑:“这么久没见到朕,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想朕,不仅半分思念之情也没有,似乎还很是不耐烦?”
东珠气得直跺脚:“大清早,叫我来这里做什么?走了这么远的路,脚也疼,口也渴,当然不耐烦了。”
“哦,朕知道了,朕的东珠是累了。”皇上说着便往亭子里的椅子上一坐,又顺势把东珠拉在怀里,如此,东珠便坐在了皇上的腿上。
东珠十分不情愿,皇上低声说道:“这里怪凉的,椅子上也没放棉垫子,你穿得单薄,朕给你
当垫子还不好,真是不知好赖!”
东珠只觉得这些日子没见,皇上怎么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感觉说话十分孩子气。正想着,只听皇上指着亭子南面,让东珠看:“你瞧,在这里俯瞰整个皇宫,是不是觉得心情特别豁亮。”
东珠抬眼望去,果然,整个皇宫尽收眼底,东西六宫、前朝三大殿看得清清楚楚,不仅如此,就是皇宫外面那些星罗棋布的王府、民宅也看得很是清楚。如今,这些房舍景致全都浸润在洋洋洒洒的小雪中,朱红色的禁城衬着星星点点的雪白,说不出的一种澄净之美。
置身其中,人一下子变得自由了,仿佛身处浩瀚的天地之间,穿梭于无穷的宇宙时空间,那份感觉真的很是奇妙。
“皇上为何带东珠来这里?”东珠问。
“东珠,其实你心里想要的,何尝不是朕想要的?”康熙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态度极其凝重认真。
“东珠想要的?”东珠诧异,“皇上知道东珠想要什么?”
康熙点了点头,凝视着东珠的眸子:“你听好,朕知道你的心,你却从来不知道朕的心。你想要的是自由。”
东珠愣住了,是的,她想要的正是自由,是天大地大的世界上,随自己的心,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
康熙继续说道:“朕也想要,想在这天地间,由着自己的本意说话、行事,不拘其他。可是,朕做不到。以前朕以为,是自己没亲政,所以才做不到。但是现在朕明白了,只要朕坐在这龙椅上,终此一生,便不会得到真正的自由。”
“皇上?”东珠意外。
“天下丛林饭似山,钵盂到处任君餐,黄金白玉非为贵,唯有袈裟披肩难。朕为大地山河主,忧国忧民事转烦,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及僧家半日闲。”康熙道,“这是父皇当年留下的诗句,以前朕不解其中真意,只觉得父皇懦弱,一心避世。今天朕才明白,坐上这龙椅,掌天下事,是多大的责任、多大的羁绊。所以朕才会说,终此一生,朕不会得到真正的自由。”
东珠对上天子的龙目,这几乎是她第一次仔仔细细地凝视着他,在那双眼睛中,她看到了与十四五岁少年完全不同的眼神,那样深邃,那样丰富,仿佛是可以洞穿前世今生一切事非的澄明。东珠在这一瞬间真的有些疑惑了,真龙天子,原本就不应与凡人一样吗?
“所以,朕了解你的心思,想给你自由,可是作为朕的妃子,你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自由。有时候朕很矛盾,在你的身上承载着一些朕心里的东西,所以有时朕很想放纵你去得到你想要的。可是朕又很自私,想把你牢牢缚在身边,只属于朕。”康熙说着,便紧紧抱住了东珠。
他的话很低沉,很柔缓,应当发自内心。
“不要想着逃走,也不要避开朕。朕虽不能给你天地间真正的自由,但是在这皇城之中,朕愿意为你破例。”康熙说。
东珠越发疑惑。
“这里,曾经叫万岁山,是父皇将它改名为‘景山’,是帝、后观景之意,也是天下景仰的意思,但朕觉得这些并不重要。在这里,你可以看到外面的天大地大,可以获得片刻的自由。这里,是你的,也是我们俩的。你懂吗?”康熙问。
东珠摇了摇头,思绪有些混乱。
康熙却伸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说好了,不再逃避,你懂的。现在,你愿意要吗?”
东珠心里乱极了。
说实话,身为天子,能对她说这些话,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虽然一早得到消息,知道自己已经获释,可以重新以妃位回到后宫生活,可是她还是想要拒绝。皇上说的话没错,是逃避。虽然已经入宫两年,可是她从心底还没有做好准备去当皇上的女人。
然而此时此刻,皇上把她带到这里,对她说上这样一番话,再想起两年间自己闯下的祸,以及每一次皇上愿意或者不愿意,都得为她周旋应对所做的那些事,她不是不清楚,也不是不感动。
可是每到这个时候,费扬古的身影便不知不觉悄悄出现,横亘在自己和皇上中间
,让她的心一点点硬起来。后来,再加上玛嬷意外离世,遏必隆家族与皇家的纠葛矛盾,更让她必须为自己筑起坚硬的外衣,远离皇上,拒绝皇上。
于是,她让自己狠下心来,对着皇上,她说:“皇上知道东珠的心,也知道自己的心,可是皇上知道吗?在你我之间,有些东西横在那里,是永远不可能消失的。”
康熙似乎并不意外:“朕知道,在你心里藏着很多人、很多事。但是,那些人和事是阻隔不了我们的。”
东珠秀眉紧蹙:“可是……”
康熙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可是的,你心思有时候太重了,担心的都是未曾真正发生的。有些事情,没发生前,我们不必担心惧怕。发生了,直面就是。若是为了些捕风捉影未曾发生的事情,就左思右想,连眼下的日子都过不好,岂非庸人?”
“皇上。”东珠狠下心,“那些事情不是捕风捉影,是真实存在的。”
“那么,你现在就告诉朕,你在咸安宫也待了那么些时日了,你告诉我,你查清了吗?你玛嬷之死与太皇太后有关系吗?”皇上虽未恼,但也有些气急,直接问道。
东珠没料皇上直接至此,一下子答不上来,只好老实回道:“现在还没查清。”
“你这是疑心生暗鬼,到现在还没查清。朕相信三十年之后,你仍会这样答朕。可是中间这三十年的光阴,你就打算这样过了?”天子脸上的执着神态很是让人感动。
东珠不好将在咸安宫搜集来的那些支离破碎的信息告诉皇上,她并不想打草惊蛇,也不想以自己揣测的结果告诉皇上,因为那样没有半分好处,也不可能捍动那个人。于是她打算换个话题:“不论这件事,东珠只问皇上,现在,皇上对我阿玛可真正放心?”
出人意料,皇上不假思索地回道:“朕不瞒你,对遏必隆、鳌拜,朕不能放心。”
东珠叹了口气:“这不就得了,你对我阿玛不放心,嘴里却口口声声对我如何如何,身为遏必隆之女,这是此生也改不了的事实,血浓于水,你让我如何自处?”
皇上并不气馁:“那么,你信你阿玛要谋反吗?”
“谋反?当然不会!”东珠高声反驳。
皇上笑了:“这不就结了吗?朕对遏必隆、对鳌拜不放心,并非因为与他们有私仇,他们位高权重,掌国家神器,一举一动要么造福百姓,要么祸害千秋。其实不只他们,只要是身处关键位置的高官权臣,朕都不可能真正放心,都会防着。但只要他们不造次,不谋反,朕自会礼待。现在又不是两下里要血溅当场,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听皇上如此一番话,东珠确实心安多了,几个月没见,皇上于政治上倒真是长进颇多,这番话真像仁君所为。
“可是……”东珠仍然呢喃着。
“好了!”皇上不禁伸手在东珠额上轻叩了一下,“哪有你这样的,挖空了心思要拒绝朕,提出的问题朕都解决了,你还不认命,还要倔,你要倔到什么时候呢?”
“我?”东珠无言以对,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喊了一句,“我不要侍寝!”
此句一出,不仅皇上,就是东珠自己也愣住了,立即面色飞红,窘在当场。从小到大,还没被人逼得如此窘迫,想不到最后自己脱口而出的竟然是这句,原来自己一直担心和抗拒的正是如此啊。东珠懊恼不已。
“哈哈。”康熙忍不住大笑起来,他虽觉得意外,但丝毫也没有责怪东珠的意思,因为在他自己在被逼和秋荣、皇后圆房之前,他也很别扭、很介意这件事,并不是介意圆房的对象,而是介意这件事本身,想来正是一种成长的烦恼吧。
而此时此刻东珠的拒绝,在他看来可爱极了,也单纯极了。于是,他低下头在东珠耳边低语了一句,东珠面色更红,越发臊得不行,一面用力推开他,一面扭过头不去看他。
亭下的宁香看了,心里跳得更是厉害。
她只觉得,东珠太幸福了,能得到皇上如此对待,普天之下,她正是所有女人中最幸福、最让人羡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