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赫舍里披了一件软毛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氅衣带了近身宫女,拿着小厨房精心准备的几样菜品放在暖盒子里一并带着,缓缓向乾清宫走去。
坤宁宫是距乾清宫最近的后宫,也许当初建造者就是为了帝、后和睦,相见方便才这样设计的。赫舍里心思浮游,一边走一边想,分神之际脚下这高盆底便踩了空。赫舍里吃痛地“哎哟”了一声,柳笙儿和春容立即上前扶住:“皇后娘娘!小心!”
“没事。”赫舍里脸上淡淡的,可是这脚却真真实实地疼了起来。赫舍里看了看甬道,平整得像泼了一层油一样,也没有半个石子之类的杂物,自己好端端的怎么会崴了脚?这会不会是什么不好的兆头?
其实,这就像自己今时今日的处境,原本好端端的,又没去招惹谁,哪里会想到凭空搅入这祸事当中呢?
赫舍里心中暗叹,十分不是滋味。再抬头看这衬在黑暗中的高大宫殿群,这就是万众瞩目的大清后宫,豪华威严,让人顶礼膜拜、心生畏惧,让人想削尖了脑袋、费尽一切办法钻进来,可是进来之后,入主后宫,就真能过上称心如意的生活吗?还不是一样谨小慎微。
赫舍里想着,便觉得身上越发冷了起来,她真不敢再往下想,自己是否真能一步一步平稳地走下去。
春容也是坤宁宫里的尊等宫女,与秋禾一样,都只比柳笙儿矮一级,手下也管着四个宫女,但是为人沉稳,最是不多事的,所以赫舍里每次外出,便偏爱将她带上。春容此时看到赫舍里面上虽淡然,但知她已心绪烦乱,故也不多言,只提了双龙戏珠的八角玲珑宫灯在前边引路。
不多话的奴才这时候最得人心,赫舍里感叹着,一面走一面想着一会儿见了皇上该如何开口。
终于,皇后一行到了乾清宫,此时皇上并未在东西暖阁就寝,而是在乾清宫东侧的小正房里歇着,李进朝看到皇后,便早早就进去禀告。
所以,赫舍里才到门口,就听李进朝喊道:“宣皇后娘娘入内!”
赫舍里从柳笙手里接过食盒:“你们都在外面候着。”
“是。”柳笙儿与春容连同另外两名宫女都悄悄退下,站在殿外的丹陛上等着。
赫舍里提着食盒入内,这脚才迈过门槛心便突突起来,又看到里面的流光溢彩和那熟悉的身影,便忍不住鼻子发酸。
直到春禧和顾问行上来跟她请安,她才强忍着定了定神,免了春禧和顾问行的礼,缓步走到里间,在那临窗的大炕前给皇上行礼:“皇上,臣妾给皇上请安。”
皇上回转过头,看着一眼赫舍里:“你来得正好,原本看完这两道折子,朕也想去坤宁宫找你,如今你来了,倒省了朕走这一遭了。”
说着,便把手里的折子扔给顾问行,顾问行赶紧整理好,拿下去存着。
皇上态度如常,但在赫舍里见了,却仍是有些不是滋味,总觉得皇上话里有话。这才应了那句老话“做贼心虚”,可自己原本什么都没做,这心竟然也虚得厉害。
“听说皇上晚膳进得不香,臣妾特意在坤宁宫小厨房弄了几道小菜,皇上尝尝?”赫舍里站在炕边,打开食盒,将菜品一样一样端了出来。
先是两个冷菜,一道是黄豆皮蛋酿肉冻,看起来软滑剔透如同琉璃,另一味是银牙酸笋拌鸡丝,想来入口应极是清爽。接着便是两道炖品:一道山参蒸元鱼,色泽艳丽,汤清味鲜;再一道便是金瓜一品素,烩有素火腿、冬菇、鸡腿菇、竹笋、松茸等料,再由黄焖翅做汤底将杂菌烩得入味柔软。
这几道菜,不仅看着好看,而且最是补气养人,想来花去了皇后不少工夫。康熙的目光扫过炕桌上的菜品,又看了看赫舍里,便对着春禧说道:“皇后娘娘拿了好菜来,你下去给朕取一壶好酒来,朕要好好品一品皇后娘娘的手艺。”
“是。”春禧应了。
赫舍里站在炕边,一时竟有些眩晕,不知怎的,总觉得今儿皇上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单纯,仿佛一语双关,透着玄机,句句都直指那件事。
“皇后可是哪里不舒服?”康熙问。
赫舍里面色微变,摇了摇头:“没事。刚来的时候,脚崴了一下,这会儿倒疼起来了。”
“哦?”康熙立即下了地,把赫舍里扶到炕上,又伸手去摸赫舍里的脚,“让朕看看。”
赫舍里大惊,面色微红:“皇上,使不得,皇上的手怎么能摸臣妾的脚。”
“这有什么?让朕看看,要是不碍事,就上点红花油搓搓;若是厉害了,就得赶紧宣太医。”康熙一边说,一边除去了赫舍里的鞋袜。赫舍里面红耳赤挣了两下,但皇上的手越按越紧,只得放弃由着他去了。
除了鞋袜灯下一看,赫舍里的脚果然肿了起来,皇上皱眉:“顾问行。”
顾问行听了,赶紧进屋,一看室内情景,立即目瞪口呆。
赫舍里赶紧放下袍子将脚盖好,面上大窘。
康熙吩咐:“去,赶紧宣太医院的医正们过来,给皇后娘娘看看脚伤。”
赫舍里面色大红:“皇上,使不得,千万别宣太医。皇上,您莫不是忘记了,咱们满人,这脚是不能让外人看的。您就是把太医宣来,臣妾也定是不看的。”
赫舍里想是真的急了,连声音也哽咽起来。
顾问行跪在地上一时间很是两难,也不知该听谁的。
康熙想了想:“那你去取红花油来。”
“是!”顾问行立即退了下去,门口看到春禧拿着一壶酒入内,只叮嘱了一句,“好好侍候着,别多话。”
春禧点了点头:“放心!”
不多时,顾问行拿着红花油入内。康熙接了过来,将红花油倒在手中,亲自为赫舍里搓在脚上。赫舍里想挣扎又挣脱不了,又羞又窘实在是无措极了。而皇上倒是极镇定,口里还一个劲儿地安慰:“没事,以前朕从马上摔下来,跌伤了脚,苏嬷嬷就是这样给朕治的,过几日就好了。你又不让太医诊治,只能朕自己来了。”
皇后低着头,弄了个大红脸,越发抹不开面,只有呢喃着:“原本没什么事,只一点小伤,不用管也会好的。”
“这是什么话?”康熙皱了眉,“你是堂堂大清皇后,天下万民之母,你若有个闪失,如何是好?再说了,这小病不慎重,一个马虎,真像明惠那样,岂不要急死朕。”
见皇上如此一说,皇后不知是急是羞,竟然从炕上滑下,扑通一声跪在皇上面前:“皇上,惠贵人的事情,臣妾真的不知情,真的不是臣妾有意的,臣妾……”
谁能想到,一向端庄的皇后娘娘还会有这样一幕。
顾问行瞠目结舌,立即拉着春禧悄悄退了出去。
室内只留下帝、后二人,皇上并没有急着把赫舍里扶起来,而是缓缓说道:“今日,朕去后海园子见到明惠,看到她气若游思,你可知朕当时在想什么?”
皇后怔了怔,哽咽道:“皇上定是埋怨臣妾,没能照料好惠贵人。”
康熙摇了摇头:“不是,朕想的是,好端端一个女孩儿,才入了宫没多长日子,为什么接二连三遇到这样的祸事?不管她出身是不是上三旗,家里门第功勋如何,想来在家当格格的时候,也是家人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可是怎么入了宫,嫁给了朕,倒落到这般田地,竟连性命也不保了!”
“皇上,不是臣妾,真的不是臣妾!”赫舍里惊愕万分。
康熙看着她:“你不要担心,朕自然是没有疑心于你的。朕知道你的性子,就算你对明惠有嫉妒,有怨恨,以你四全姑娘的骄傲,也不会允许你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去对付她。”
“皇上!”赫舍里惊喜夹杂,意外极了。
皇上终究是懂她的。是,就算她再怎么嫉妒明惠,再怎么恨她,也不屑用这样的手段。她更不会去伤害皇上的血脉。可说句心里话,自己也并非没有半分私心,去了明惠“贤”贵人的封号,又令她迁出宫外,虽是应了时势,但也正是由于自己讨厌明惠过分倚娇弄宠分了君心,想给病中的她再撒把盐罢了。
如今自己担上谋害庶妃的罪名,虽然冤,但也不是一点影儿没有的。所以她才如此惶恐,怕皇上误信了传言而怪罪自己,没想到皇上竟然半分疑心也没有。赫舍里此时又是感动又是惭愧,一时间,两行清泪悄然垂落,万千话语哽在喉咙,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康熙瞧了,心下明白,但面上越发和缓,更是伸手将赫舍里亲自扶起来。
两人再次同坐炕上,康熙拿起炕桌上的酒将酒杯斟满:“芸芳,你且记住,你是大清的皇后,是朕的妻子。所以不管什么时候,朕都信你。”
赫舍里越发激动起来,禁不得泪流满面,她哆哆嗦嗦拿起酒杯:“皇上,有您这句话,纵使臣妾立时死去,此生也是无憾了!”
康熙摇了摇头,他拿酒杯与赫舍里的杯子轻碰了一下:“以后,我们还要一起面对很多事情,远比今时今日遇到的要艰难得多。所以,朕希望皇后能够坚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彼此支持,相扶到老!”
赫舍里郑重点头,一饮而尽。
这一刻,这酒的滋味竟比大婚时的合卺酒还要香醇。
半个时辰以后,赫舍里乘着暖轿回到坤宁宫。
收拾妥当,宫人退下,赫舍里准备就寝时,柳笙儿忍不住问道:“娘娘,刚刚皇上可有怪罪?”
赫舍里摇了摇头:“皇上信我。”
柳竹儿如释重负:“太好了。”
赫舍里又道:“皇上将此事交由本宫处理,本宫就一定要将此事查个清楚,不至于委屈了惠贵人。你明日一早去宫正司,就说为求公正客观,此事本宫要与宫正司一同查办。”
“是。”柳笙儿点头。
深夜,高嬷嬷悄悄出了坤宁宫,一路往西悄悄来到长春宫。
守门太监看了,也不多言,只悄悄回了毛伊罕,毛伊罕立即将她引进寝殿。
原本已经睡下的福贵人披了件大衣裳坐了起来:“出什么事了?嬷嬷怎么还亲自过来了,这一路上没让别人看见吗?”
“娘娘放心,这一路上没人看见。再说看见也无妨,这两日皇后娘娘要给太皇太后绣寝衣,我正好说来咱们这儿寻些旧时科尔沁的花样。”高嬷嬷回道。
福贵人这才心安:“你有这说辞最好,万不要露了马脚。我把你放到坤宁宫可是费了不少手段,这还没成什么事,万不能这么早就让她起了疑。”
“是。”高嬷嬷
连连点头。
“你这会儿急匆匆来,定是有事情,说吧。”福贵人道。
高嬷嬷一脸遗憾:“娘娘不是让我盯着皇后那边有什么动静吗?要说皇后也够沉得住气的,外面的消息满天飞,传得这么邪乎,她竟然也没去太医院查问。单在晚膳以后,拿了几样小菜去了乾清宫。”
“这还叫沉得住气?后来呢?”福贵人问。
“去的时候阴沉个脸,回来的时候却带着几分喜色。听身边跟着的人说,皇上非但没怪皇后,还留皇后一起吃酒,两人聊了好一会儿的话。对了,皇后娘娘去的时候是走着去的,回来却是传了暖轿,还听说……皇后娘娘崴了脚,是皇上亲自给上的药。”高嬷嬷一通儿学舌,这些话自然不是从柳笙儿和春容嘴里问出来的,她们俩口风很严,但是其他人就容易多了。
“什么?你说皇上给她的脚上药?”福贵人的嗓门立时高了起来。
毛伊罕立即使眼色制止。
“而且,那桩事情……听说皇上指派皇后查办,皇后现已吩咐下来,要与宫正司一起查办。老奴看情形不对,赶紧过来通报您一声,咱们好做准备。”高嬷嬷说道。
这事情很是有些出乎福贵人的意料,心中暗恨那个孙之鼎多事,若不是他半路杀出来,纳兰明惠这会儿早就死了。这下好了,他把人给救活了,还把事情直接捅开,弄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原本以为一切不利的证据都指向皇后,皇上必定犯疑,到时候自己再联合梁之惠和高嬷嬷把责任全推到皇后身上,就算不能借此搬倒皇后,也必定让她惹一身骚。
现在……
福贵人摇了摇头。
毛伊罕说道:“主子,容奴婢说句犯上的话,以往咱们冷眼看着,皇上对皇后多是敷衍,没什么真情实意,所以这招连环计才使得。可如今看来,在这种情形下,皇上仍然信任皇后,又亲自为皇后脚伤上药,说明皇后在皇上心里还有些分量,两人也是有感情的。若这样,咱倒不必急于一时,不如缓一步先退下来把事情圆过去,日后再从长计议。”
“退下来?”福贵人恨恨道,“我真是不甘心。若是以前还只因为她坐着那个位子,可现在,她竟然还得了皇上的心,我真恨,皇上居然给她揉脚……”
福贵人想来是心里恨得紧了,竟然哭了出来:“皇上也真是的,走了一个昭妃,病了一个明惠,去掉那个不中用的仁妃,原本我还以为就没有旁人跟我争了,谁承想,他还真是处处留情,对皇后竟然也这样好……”
高嬷嬷立即劝道:“主子,主子,您定定神儿,你可不能乱。您身上可是系着咱们三代博尔济吉特氏的希望,就指着您替咱们以前冤死的静主子出头呢,您可不能自乱阵脚。如今才到哪儿,咱们有的是机会。”
毛伊罕也劝道:“主子别急,奴才有法子让主子在此件事中转危为安,再添圣宠。”
“哦?”福贵人止了哭,眼巴巴看着毛伊罕。
毛伊罕笑了笑,凑到福贵人耳边如此一番。
这夜,长春宫没得安宁,乾清宫里的皇上也没睡稳。
皇上问春禧:“此事,你信是皇后所为吗?”
春禧不敢答言。
皇上叹了口气:“不管是不是她,朕都要相信不是她!”
春禧不懂。
皇上想到费扬古说的话,“要看清一个人,不必急于一时。眼下皇上的后宫,不能乱。这是为了大局”。
所以,他才刻意安抚皇后。以前他不太喜欢这样去对待女人,但是现在他懂了,不管是在朝堂上还是后宫中,任何人,都要根据局势去周旋应对,而不能仅凭真心实意去作为。
假使真是皇后所为,他又能如何?真废了皇后,那便彻底失去了索尼家族的支持,且不说索额图现在还统管着整个皇宫禁军和侍卫,就是出自索尼家族的那些官吏,也需要忌惮。更何况,现在朝中,原本鳌拜与遏必隆已经让他无力应对了。
再说后宫之中,废了皇后,谁来继任?
昭妃?虽然是自己心之所愿,却不是时候。
仁妃?虽然佟家是自己额娘的母家,可是本身汉军旗的地位太低,绝难服众。
那就只有福贵人了。
乌兰?她的性子倒是很开朗,自己也很是喜欢。可是她毕竟是博尔济吉特氏,宫里有太皇太后、皇太后也就够了。蒙古女人天生的权力欲望,他不能不提防。
是了,东珠说得对,在“弃子”之前一定要想好新布的子是否比这个更好,否则不如不弃。
这样一个晚上,少年天子思前想后,辗转难眠,脑子里挥之不去的竟然还是东珠。
而耳畔回想的,却是明惠那句撕心裂肺的话:“皇上,明惠是爱慕皇上,是想得到皇上的恩宠,可是明惠并没有妨着谁,碍着谁,更没有存半分坏心思,为什么一次又一次要受到这样的委屈,为什么?”
也许,额娘说得对,“做皇上的女人,真难”。
不管得宠,还是不得宠,都是艰难。
也许,这才是东珠一直拒绝自己的真正原因吧。
少年天子的心如同乱麻,越想捋清,偏缠绕得越紧。
渐渐地,连他也看不清、弄不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