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咸安宫中四下里静静的,淑惠太妃独自一人从头殿出来,穿过游廊直接往后面来到东珠所居的福宜斋。
才进院子,正看到东珠躺在藤萝架下的躺椅上午歇,脸上还盖着一柄团扇。淑惠太妃扑哧一笑,走上前把扇子移开,又从自己襟前摘下一枚玉络子,用缨穗在东珠脸上轻轻滑过。
睡梦中的东珠似乎觉得有些痒,便拿手来抓,一边抓一边嘟囔着:“蚊子兄弟,你昨夜已在我脚上咬了四个包了,还没撑死?今儿我才睡了一会儿,怎么又来烦我!”
淑惠太妃忍不住拿手在东珠脸上轻轻拍了一下:“谁家好好的女孩子会睡在外面,也活该蚊虫叮你!”
东珠腾地醒了,睁开眼睛看到淑惠太妃不由咦了一声。“不是都去饮宴了吗?这会儿子淑惠太妃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
淑惠太妃自顾坐下,手里拿起刚刚东珠用来遮脸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了起来:“宫里的宴席,不过都是一个样子,有什么稀罕!再说了,看人家母慈子乐一派欢愉,我在那里又有什么意思?”
东珠坐起身来,从小竹几上的茶壶中倒了一杯黄澄澄极为清亮的汤水递给淑惠太妃:“新得的金银花饮,快喝一口降降火气吧。这大晌午日头底下,你既提前回来了,怎不到屋里歇息,反倒来烦我!”
淑惠太妃喝了一口,看着东珠,目光似嗔似怨:“还不是你昨晚给我讲的那个故事,真真可恶,才讲了一半便撂下了,害我白惦记了一晚上。你快说说看,那个歌女卫子夫进宫以后又如何,果真顺顺利利当上皇后了吗?那个汉朝皇帝为了她,还真把阿娇皇后给废了?”
东珠白了她一眼:“是啊。刘彻为了她背弃了与陈阿娇‘金屋藏娇,永结同心’的誓言,让卫子夫当上了皇后。不仅如此,还立了卫子夫的儿子为太子。卫子夫的哥哥卫青也当上了大将军,两个姐姐都嫁给开国功臣,卫氏家族自此开始显赫。”
淑惠太妃听了面上便有些愤愤然:“这是什么皇帝,为了一个低贱的歌女,竟然把对他有情有义还有恩的皇后给废了。那个卫子夫,也真不是个东西。可是偏又好命得很,还生了儿子,当了天子。唉,真真可叹,你快说说,后来呢,她的儿子还真的承继了汉家天下,当了皇上不成?”
“那倒是没有!”东珠靠在椅背上,神情有些懒散,“你可见过历朝历代哪位皇上能对一个女人是天长地久的?卫子夫获宠之后,皇上又得了李夫人、尹婕妤、邢夫人、王夫人,对了,还有那个钩弋夫人。”
“李夫人是谁?钩弋夫人又是谁?”淑惠太妃听得极是认真,“你说仔细点。”
东珠便将汉武帝后宫中的那些红尘往事,仔仔细细讲给淑惠太妃听了。淑惠太妃听后极为震惊:“天呢!这也太可怕了!看来这个汉武帝当真是狠心之人。陈阿娇是他自小便选中的,可是为了卫子夫,便说废就废了,纵然是陈阿娇花费千金求来的《长门赋》也没能让他回心转意。既然如此,那就好好待卫子夫也就是了,又去宠什么李夫人、钩弋夫人!既是宠了,也该有个始终,怎么还立子杀母?还有那卫氏一族。卫太子……卫子夫,死得真冤。”
“这便是后宫中的帝王之爱吧!”东珠若有若无地轻叹一声,随即也给自己杯中续满茶水,似是口渴极了,竟一口气喝去大半儿。
“那么,你说这汉武帝,终他一生,最爱的到底是哪个?”淑惠太妃入戏太深,仍然刨根问底。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汉武帝自己才清楚。”东珠想了想,“或者,他最爱的仍是陈阿娇,只是因为阿娇的存在,时刻提醒他,少年天子皇权被他人制约的窘迫,而阿娇及她身后的力量又让天子不能不忌惮,于是由疑生怨,由怨生嫌。”
淑惠太妃摇了摇头:“我觉得是卫子夫。她的身份那么低贱,若不是爱,怎会立她为后,还立她的儿子为太子?就好像当初的董鄂妃乌云珠。”
东珠美目微闪:“乌云珠?”
淑惠太妃痴痴地笑了:“只可惜,乌云珠有卫子夫的运,却没有卫子夫的命。她也几乎威胁了皇后的位置,也生了儿子要被立为太子。可是,她和她儿子都短命,死得太早了。不然,保不齐的事。”
东珠当下心思百转,面上却依旧如常:“听说当年四阿哥一降生,就金贵得不得了。太皇太后在慈宁宫中专门腾出一排偏殿,几十个保姆嬷嬷,只侍候他一个,怎么就生病死了。”
淑惠太妃面上立时露出鄙夷之色,哼道:“那要感谢静妃,终究是咱们博尔济吉特家的公主,比不得陈阿娇那般没用。”
“难道还有隐情?”东珠显得十分好奇。
淑惠太妃竟露出得意之色:“康妃佟佳氏是三阿哥的生母,三阿哥先得了痘疹,皇上丝毫不念情谊,下旨将三阿哥迁出宫去。此举不仅伤了康妃的心,也让咱们都明白过来,皇上必定是要将皇位传给乌云珠生的那个四阿哥。所以,静妃便与瑾贵人商议,让瑾贵人趁着康妃去西华门外探视三阿哥之机,改扮随行宫女
,骗得三阿哥手中的玩具和贴身小肚兜。回宫后又买通了四阿哥的一位乳母,把小肚兜给四阿哥穿上,把泥玩具放到四阿哥枕边。四阿哥果然也得了天花……”
东珠心中一沉,这静妃就是当年顺治皇帝的第一位皇后,孝庄太后的亲外甥女,因为与顺治帝感情不睦而被废,对于得宠的乌云珠自然心怀嫉恨。而瑾贵人与静妃也联着亲,同是科尔沁蒙古博尔济吉特氏,又因为一向与静妃同声同气,也被皇上冷待,所以对于乌云珠的恨并不比静妃少。这两个人凑到一起,毒害四阿哥,以此报复乌云珠,是说得通的。
只是……东珠略一思索,对上淑惠太妃的眸子,似是有些不信:“太妃说得也太玄了?就这样,四阿哥就得了痘疹?即便如此,皇上自会命太医全力救治,当时三阿哥都被太医救好了,怎么四阿哥反而没得救?”
淑惠太妃见东珠如此问,便哈哈大笑:“这就是命。同样的病症,三阿哥好了,那个小四阿哥却死了,这不是报应是什么?不过这也没甚可疑的,那小四阿哥统共才三个月大的光景,得了这病,药汤子根本喂不下去,听说都是一碗一碗硬灌给乳母,再由乳母将化了药汤的乳汁喂给他。这药效自然是打了折扣的。况且到了后来就连这个乳汁也喂不下去了,那么小的孩子可不就死了。这样一折腾,就是这乳母没多久也染病死了。”
东珠细细思忖着淑惠太妃的话,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只是一时间又想不明白。正愣着神儿,只听淑惠太妃抚着藤萝架垂下的绿叶啧啧叹道:“你这个人,倒是懂得随遇而安,原本光秃秃的院里,搭了架子,布满这藤萝,自比别的地方舒适凉爽许多。”
东珠淡淡应了:“那是自然,总要想法子让自己活得自在舒服些。”
“你这个人,真不知你到底是精还是傻。”淑惠太妃瞪大眼睛瞧着东珠,“你若真想让自己过得舒服些,何必弄这些花花草草,正经想想法子,怎么重新获了皇宠,出了这咸安宫,再回你的承乾宫当你的昭妃娘娘才是!如今皇上连大阿哥都有了,你也不知道着急!”
东珠拿眼瞅着那一片密密的绿色,神色越发淡然起来:“承乾宫或是咸安宫,并没有什么分别。”
“切,傻话!”淑惠太妃看她淡淡的样子,似乎有些怒其不争的愤愤,于是说道,“今儿在宴席上,我可瞧明白了,那个秋荣,也不是什么安分的主儿,原本就是乾清宫里一个给皇上暖床的长宫女,竟然一下子连升两级当上了常在,也算是有脸面的小主儿了。原本就该知足,没承想这个不知深浅的东西,竟然撺掇着皇上在太皇太后面前为她请封,还想晋位分,真是痴人做梦!”
“生了皇子,晋一晋位分,也是当得!”东珠不以为然。
“错了,大错特错。咱们大清后宫的规矩,那可不是母凭子贵。”淑惠太妃面上露出目空一切的骄横,“而是子凭母贵。这‘位分’是根据出身一早就定在那里的,尊就是尊、贱就是贱。不会因为你生个皇子、公主,就轻易改变得了的。这荣常在,甭管她往后再生多少,这位分已然是到了头了!”
淑惠太妃见东珠神情中似是不信,又说道:“我的话你还甭不信,就说顺治朝,董鄂氏生了福全、杨氏生了翠花、陈氏生了常宁、唐氏生了奇绶、钮氏生了隆禧,可见有晋封?没有,不过都是没名没分的侍妾。就连佟妃生了三阿哥,也只不过是赏了一个封号,由佟妃变成康妃。”
淑惠太妃说的,东珠自然知道,大清后宫中唯一因为生子而破例晋封的便是皇贵妃乌云珠,可她最终是在一片算计中不得善终。纵观顺治爷一朝,后宫中其他女人都没有因为生儿育女而上位。福全的额娘也是一直熬到了今年,因着福全为了皇上亲政而加封亲王要出宫分府立户单过,这才被晋位为宁太妃。那么石氏呢?
东珠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问出一直盘旋在心底的那个谜题。“淑惠太妃说的也是,只是东珠一直奇怪,大清后宫最讲出身,那恪妃石氏呢?论血统,她是地道的汉人,甚至比不得乌云珠,还有一半满人的血统;论母家地位,她父亲初时不过是个知府,后来才提了吏部侍郎,那她怎么能一入后宫便是皇妃,居永寿宫主位。”
“她?”见东珠提到石氏,淑惠太妃面上露出莫名的情绪,说不清是喜是悲,是憎是怜,“她的确是有些不同。你可知这石氏是如何进的宫?”
东珠摇了摇头。
“她父亲虽是区区一个知府,但是偏办了一桩天大的官司,事关当初八大铁帽子王,因为明断,为王府福晋洗清了冤情,福晋保住了性命还保住了铁帽子王府的脸面。况且这涉案的福晋正是咱们博尔济吉特氏,跟太皇太后的母家联着亲。所以,石氏的家族便得了许多的封赏。那日,她娘赵淑人得了封诰,带着她入宫谢恩时正被咱们先帝爷瞧上,这才结下了姻缘。”
原来如此,东珠追问:“所以,她入宫便与旁人不同,因为铁帽子王福晋的关系,你们总要厚待一些。”
“不仅如此,若说这石筱柔命也实
在太好,她和她娘赵淑人,都是信洋教的,她家与那汤若望有着数十年的交情,她还跟汤若望学了洋话和洋医。那一年,太皇太后和我姐姐先后染了风寒,就是她将汤若望推荐给太皇太后的。”
历历往事自淑惠太妃口中讲来,她是带着三分追忆、七分怅然。但在东珠听来,却如同响雷一样,猛然惊醒并渐渐解开了她深藏心底的种种疑惑。
太皇太后因为汤若望治愈了自己的伤寒,由此对洋人的天主教、西洋历法及西医有了认识,不仅信奉了天主教,还认汤若望为玛法,让他入主钦天监,在很多大事上都听取他的意见。由此想来,因为这层关系,太皇太后对于石氏自然更是青睐与信任。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石氏有病,身为皇贵妃的乌云珠会前去侍候,并且连着三天不眠不休地看护。
然而就在此后不久,乌云珠也病倒了,病势汹汹让她原本健康的身体迅速垮掉最终不治。
这石氏,她是懂药理的。
这石氏,更是得太皇太后信任的,她可以自由出入慈宁宫,她也与乌云珠相交。
那么……
东珠脑子里瞬间回想起咸安宫大火那个晚上,自己在恪太妃石氏窗外看到的一幕:石氏对着一个黑影子不停地磕着头,额头上已然有了血色。
她的声音里充满恐惧与悔恨:“你来了?你终于来了?自从当年做下那件事以后,我每天晚上都是睁着眼睛不敢睡,因为我怕我一睡,你就会来找我索命。如今你来了,我倒安心了。”
石氏一个劲儿地哭泣,不停地磕头。“你对我是那样好。实心实意待我,心里话只跟我一人说。我病了,你不眠不休地照看我,把我从鬼门关里拉回来,可是你哪里知道,我心里正憋着坏,要害你儿子呢?四阿哥生得那样好,我原是下不了手的。可是……偏偏我在怀素那里听了那样一句话,就鬼迷了心窍……虽然后来皇上查出是静妃和瑾贵人,是她们将三阿哥出天花的肚兜儿给四阿哥穿了,才害四阿哥也得了天花。可是最终害死四阿哥的,却是……”
那个时候,火起来了,东珠因惦记杨氏便没来得及听完,如果那时自己没走,石氏要说的话,会不会是:
“最终害死四阿哥的,却是我……石筱柔!”
若真是石氏害死了四阿哥,又进而害死乌云珠,那么为什么当年宫正司没有仔细查清楚,却让静妃和瑾贵人白白担了罪名?
难道是谁刻意在保护她?
可又为什么要保护她?
若只是为了当年这一件事,现如今又何必要杀人灭口?
难道?这幕后的主旨,正是慈宁宫?
东珠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跳,是孝庄利用后妃对乌云珠的嫉恨,引导她们最终以连环计毒杀了四阿哥和乌云珠。理由应当只是清君侧,保皇室血统正宗。可是这又和玛嬷之死有什么关联?
这事就算东窗事发,孝庄也可推得干干净净,而玛嬷也没必要拿这件事来威胁孝庄换自己的自由。
“你怎么了,整个人都呆掉了!”淑惠太妃拿扇子拍了一下东珠的手,眼中神色尽是探究。
东珠这才回过神来:“我是觉得可惜了,四阿哥,还那么小。”
“有什么可惜的。”淑惠太妃冷冷笑着,“在宫里,不能光有本事生,还得有本事养大才行。”
正说着话,后面殿阁又传来一阵哭闹声,自是贵太妃午睡醒了,又发作起来:“博果尔,你怎么这么不中用,这么早就死了!如今人家的儿子都得了儿子,你却连个根苗都没留下。博果尔,早知这样,你倒还不如像八阿哥一样,早早地去了,倒省了额娘为你操碎了心!”
“八阿哥!”东珠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那次省亲回家,额娘曾提起玛嬷临死前与太皇太后密谈的话。额娘不是说了吗,她听到太皇太后和玛嬷在说什么当年八阿哥、九阿哥如何,现如今三阿哥、四阿哥又如何的话吗?
“八阿哥,就是当年宸妃海兰珠生的那个儿子,要说他们娘俩儿跟乌云珠和四阿哥的境遇也当真相像。海兰珠也是以再嫁之身侍奉太宗皇帝,可是却宠冠后宫,让当年的哲哲皇后、端贵妃和咱们现在的太皇太后,都失了宠。那个八阿哥也是才一出生就大赦天下要立为太子的人,也是到了一半岁左右便突染急病死了,跟着没多久,那宸妃也死了。再后来,太宗皇帝悲伤过度也崩了。这皇位便被一向备受冷遇的九阿哥捡去了,就是咱们的先帝顺治爷。”淑惠太妃站起身,用扇子掸了掸衣袍,“罢了,今儿就聊到这儿吧,你这儿蚊子太多,后面贵太妃吵得又厉害,实在不是说话的地界儿。往后还是你勤到前边,在我殿里咱们说体己话要舒坦些。”
“那是自然。”东珠起身相送,看着淑惠妃姗姗走出院门,倚在绿萝架前,东珠面上凝重肃然。
她努力让自己将这些日子搜罗来的各种信息捋清楚些,但是思路越见清晰,就越觉得心底发冷,若是一切皆如推想的那样,这个执掌大清后宫数十年的人,真的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