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天成决定要在集巿街尾盘下一小块地，建个小店面，他找了甲必丹，那时要盘店面很容易，只要是自由人，交点钱办个手续就可以了。因为街很短，更多人开店就更快扩展，甲必丹也乐意为华人办事。古农找了几个村民来帮天成挖地基、打土坯，又从山里砍木头、竹子等物，十几天功夫就建起一间土坯墙、屋顶是用亚答叶盖的小屋，小屋隔成店面和里间能睡的小房间，后面是个小厨房，门面是活动的木板，白天可以卸下,晚上打烊时再上板。天成再花了点钱让人用墨书写了一块牌匾，上面是“成记粥铺”四个字，再摆几张桌椅，店面虽小，还很像个歇脚吃饭的地方。

当地人不计年岁，女孩子长到十岁左右只是在腰间围条沙笼，长头发分作两边遮盖胸前，发育以后就把沙笼围到胸部，再过几年，就可以自由找她中意的人一起过日子。古农有个女儿叫茉拉蒂（melati，即茉莉花），几年前还是个小女孩，如今把沙笼围到胸部了，胸前已经挺得很饱满，脑后那根辫子又粗又黑，一双黑白的大眼睛一忽闪，就像天上的星星那么明亮。望洋第一次见到茉拉蒂是在一个早晨，他给菜地浇完水之后，天成从鸡窝里捡了十几个蛋，叫望洋再拔些新鲜菜给古农送去。

望洋拿着菜和蛋来到古农住的那片林子，看到古农的亚答屋前有几个当地女孩坐在竹楼楼梯上在互相梳理发辫、捉头发里的虱子，她们的纱笼只围到腰间，上身全luo露着，让长长的黑发遮住两个鼓起的Ru房，望洋踌躇着，不敢往前走了。这个唐山来的年轻人在巴力里哪见过裸露上身的女孩？其中一个女孩却大大方方地走来问他话，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白的像一汪泉水那么清澈，黑的像漆一样闪亮，长又卷起的睫毛在眼帘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使那双眼睛变得朦朦胧胧。望洋愣怔了半响，又听不懂她的话，他只是举起手中的蛋和菜，又指指古农的家，女孩知道他是父亲的朋友恩泽天成的儿子（“恩泽”即encek，当地人对唐人长辈的称呼，就是“叔”的意思），把他手里的东西接过去，转身回去，一会功夫又跑来，手中吊着一条还扑腾尾巴的大鱼，那鱼有手臂那么长，浑圆浑圆的。

女孩把鱼递给他，望洋猜她大概就是古农的女儿。但是他不敢接过来，反而倒退几步，摇摇头，他的意思是说：我的菜和蛋不值钱，这鱼也太大了。女孩向前走几步，还把鱼举到他面前，意思是你必须拿走，说：Baapulang,ayahyangpesen.（带回去，我爸爸吩咐的。）

望洋愣在那，女孩身上飘过来一股椰子油的香气，当地女孩都用椰子油抹头发，他的眼睛不自觉地落在女孩的胸前，她的长发仍然遮盖不住两个鼓起的圆包，隐隐约约地探出来，他心口就砰砰地跳，脸腾地红了。女孩却很坦然，抓住他的手，把鱼鳃挂在他手指上，说声：Sitolol!(傻瓜蛋)扑哧笑了，露出两排雪白的牙，她身后那些女孩也都咯咯地笑得东歪西倒。望洋涨红了脸，不知该说什么，他像当地人那样把右手放在胸前，弯腰鞠个躬，女孩们笑得更欢，他也咧开嘴笑了，样子有点傻，他转身走了，身后还传来女孩们的笑声。

后来，他们俩常在互相送东西时见面，交往多了，望洋不再脸红了。

有一次，茉拉蒂拿出一个香蕉叶包裹的东西给望洋吃，望洋一打开，一股臭味扑鼻，他以为是茉拉蒂恶作剧戏弄他，可是，她却掰了一口放进嘴里吃得可香了，告诉他；dodolDurian，enak(榴梿糕，很好吃）。当地用榴梿果肉做的糕点，因为榴梿香气太浓，没吃过的人不习惯那种气味，就像臭豆腐一样，闻着臭，入口香。望洋拿来尝一口，连连点头说：好吃，好吃。茉拉蒂说：是妈妈做的，村里的妇女都会做各种点心，下次再带来给你吃。

茉拉蒂教他说当地的话，空闲时两人坐在田垄旁、椰树下，茉拉蒂指着鼻子说：hidung，望洋记住“衣东”是鼻子；茉拉蒂举起手说：tangan，望洋知道手是“当安”。他的发音常让茉拉蒂笑到前仰后倒，给他纠正了很多次才说准确。日子长了，茉拉蒂那双忽闪的大眼睛总是在望洋心里飘荡，两个年轻人有一天没见面，就会去找对方。

古农和天成都有意让子女成亲，双方一商量，再一问各自的孩子，他们只红着脸不出声，这样，两家结亲就定下了。

天成买了几条好看的沙笼和布料，带着米、粮食、米酒，还按中国人的习惯包了一个大红包，欢欢喜喜的把彩礼送到古农的家，算是送了聘礼。粥铺落成那天，望洋把茉拉蒂迎过来，真是双喜临门。头天，天成就挑一担装着十几只鸡的担子，赶着一头羊送到古农那里。当地的习惯，婚庆是要把全村人都请来的，大家都坐在一起吃饭，所以天成在屠宰场订好了买下半扇菜牛肉，举行婚礼那天天没亮，古农就让村民去屠宰场把半扇牛肉扛回来。

村里的男人们都来宰鸡宰羊，妇女们烫鸡毛、备好各种做菜的调料、做各种各样的风味点心。调料是早几天就准备好的，也是各家各户有现成的就带过来：花生、辣椒、胡椒、丁香、黄姜、香茅叶、豆蔻仁、柠檬、鲜椰子、鱼虾酱等等。这时，妇女们就擦椰丝榨椰子浆，忙着用石臼把这些调料配好捣碎拌在一起，做各种牛肉、羊肉、鸡肉所用的配料都不一样，必须一样一样的做，牛羊鸡鱼每种肉都能做出十几种不同颜色不同味道的菜肴。

还有一些人是做点心的，主料是大米、糯米、番薯、木薯，这些食料早就磨成了细粉，再备好椰浆、椰丝、爪哇红糖等调料，她们能做出二十几种不同的风味糕点。男人们宰好了羊，分割成头、尾、内脏、肌腱、排肋等各部位，也把牛肉切割开，余下的就是妇女们如何大显身手做成各种各样的风味菜了，妇女们也兴高采烈地利用这个机会显露自己的厨艺。

这时，光用一家的锅是不够的，几乎每家都会把锅拿来，不用古农开口，大家就主动拿来了，在树林的一头支起十几个大锅，谁家婚娶都这样，比过节还热闹。过节只是自己一家做饭菜吃，婚娶喜庆，却是全村都一起热闹。

古农的亚答楼前临时搭起一个大竹棚，这是当地的习惯，妇女们用嫰棕榈叶编成各种花饰挂在四周，地上铺着草席，亲朋好友和全村老少都来了，老人盘腿而坐，年轻人站着，小孩们在人群中穿梭笑闹，还请了村子里流动的戏班子来又唱又演戏，非常热闹。他们唱的是传统的“班顿”（当地民间传统的歌曲，曲调较平缓，歌词可以自由发挥，每四句一段），乐器是传统的打击乐器，一男一女转着圈唱，歌词都是表达爱情的，愿意看愿意听的人就挤成一堆。

还有青年男女坐在一起，不过他们是分开两个阵营互相对歌，歌词都是自己想到哪就唱到那,多是在表达爱慕中还互相调侃和打趣，笑声不断。

新鲜瓜果摆满一地，芒果、红毛丹、山竺(manggis)、波萝蜜(nangka)、沙莴（sao）、菠萝、香蕉、木瓜，那个季节有的热带水果全都有，都是各家各户带来的，他们也不用花钱买，到山里采摘就有了，谁爱吃什么就拿来吃。

吃过水果，各种点心端了上来。红黄澄绿粉棕，各种颜色都是天然的，绝不添加任何色素，这是当地妇女的一绝，点心必须做得颜色鲜亮、香味又足、花样品种多。让人品尝点心其实就是显摆自己的手艺，听到吃的人满意的夸奖，她们就心满意足了。

新娘由婆姨和姑娘们打扮得十分靓丽可人，穿着漂亮的沙笼和格巴雅（kebaya，当地女子穿的对襟褛花上衣，只用一排别针别在衣襟上，别针有的用金饰物或银饰物打制），新娘用的那排别针是集市上的金银器工匠用锡片打制再镀上银，也是天成父子送的，长发辫上缀满姑娘们用细线串起来的茉莉花，满身幽香。年轻的望洋穿上新衣显得很帅气，他在一些男青年的簇拥下，上了亚答楼把新娘迎出来，一对新人按当地风俗给女方父母行了礼，给坐在新娘父母旁边的族长行了礼，给他们敬上椰子酒，敬上烟草、槟榔、椰干和香料，再请祝贺的众亲友都喝椰子酒。人们往新人身上抛洒花瓣，等这对新人去了婆家，一盆盆香喷喷的菜肴就端了出来。

主食是“纳西乌杜”（nasiuduk,用椰子浆做的饭，上面撒一点油炸的红葱花和切成细丝的油煎薄鸡蛋，没有其他菜肴就够香也非常好吃）、“纳西古宁”（nasikuning，用椰子浆和黄姜及其他调料做的饭，呈天然的黄色），菜肴有几十种，牛、羊、鸡、鱼，每种肉至少有七八种不同做法不同颜色不同味道的菜肴端上来，排成一溜摆在席子的当中，香气四溢。还有用醋和辣椒加盐泡渍的酸菜，叫“阿渣”（acar），用料多是黄瓜、包菜（洋白菜）、荞头（lokio）等，是吃饭必备的小菜。印尼菜肴味道多辛辣厚重，汤汁浓，羊肉大多做成肉串，在调料里浸泡过，现场烧烤，那香味早就飘到人们的鼻子里了。烧烤的菜肴还有一种叫“奥达奥达”(otak-otak)，是鱼肉和虾肉加调料捣成酱之后，用香蕉叶包裹后，放在火里烘焙，吃时蘸特做的酸辣加鲜柠檬汁的调料，入口难忘。鱼和虾是男人们天没亮到海里捕捉的，妇女们管剥虾皮、刮鱼肉，做成菜肴。

人们就用香蕉叶当盘子，盛了饭菜，就地盘腿在棚子里用手抓着吃。旁边还有人用小石盘现做gadogado,先把炒好的花生加各人愿意添加的小辣椒和着糖、醋、水，磨成酱，加入在开水里焯过的各种新鲜蔬菜、土豆块、炸豆腐块，一起拌匀了吃，这也是印尼的风味菜肴。

主食主菜吃过之后，妇女们又端出“鲁杂”（rucak），是切成小块的各种水果拌特制的辣椒酱和爪哇红糖做成的，用料多是水蒲桃（jambu）、没完全成熟的芒果、凉薯（bangkuang）等，这也是必须品尝的风味小吃，男女老少都爱吃，那种味道吃后让人不忘。

爪哇红糖是印尼的一种特产，不是用蔗糖制作，但是非常甜，营养成分比蔗糖还高。这种糖制作的历史悠久，取自椰子树分泌的液汁。成熟的椰子树每个月开一次花，未开的花蕾外层有一层薄薄的纤维质包裹，这时把花蕾外层纤维刺破，在花蕾下绑上半个椰子壳的碗，刺破的伤口处就会流出粘稠的甜汁，到傍晚椰壳里就盛满了这种甜汁，把椰壳取下加热后，就凝成深褐色块状的糖。这种糖不加任何添加剂，完全是椰子花分泌的纯糖，大概是居住在爪哇岛的土著人最早发明的，便称作“爪哇红糖”，后来，便传到全印尼了。爪哇红糖是制作印尼风味点心和风味小吃不可缺少的调料，有些菜肴也需要添加少许爪哇红糖当佐料。

大家欢天喜地吃饱了，妇女们又端出十几盆菜肴，这些是给每人用香蕉叶包一份回家，留晚上吃。半扇牛、一头羊和十几只鸡、几十公斤鱼虾，还有蔬菜瓜果就全解决了。

望洋把新娘带到新店里，天成在这里准备了几桌简单的酒席，把集市里的邻居都请来，众人热闹了一番，天成在灶上忙上忙下，做了一顿很像样的饭菜宴请宾朋。

晚上，望洋和新娘睡在店里，天成照旧回后山的亚答屋睡，他还得在那里打理菜园、养鸡兔、收拾田垄。今天，他完成了父亲的义务，总算把儿子带成人了，他自然想到望洋的娘阿秀，很想把此时的欢乐和阿秀分享，要是她知道儿子在这里成了家，她会有多高兴！一个想法更强烈地冒出来：得把阿秀接出来，多一个人就更好了，有望洋他娘在这里，一定比他更会料理家务，他就可以腾出手来张罗店里的事，而且还可以养几头猪,那样，日子一定会越过越红火。

盘下店的这块地再给望洋迎娶媳妇，花了天成父子的所有积蓄，这是应该的，天成心里高兴，这辈子总算对得起孩子和他娘了，往后他还得节衣缩食勤奋刻苦，为的是实现把阿秀接过来的梦想。这一步还要费不少时日，天成有毅力也有决心，店里多了望洋媳妇当帮手，他可以把更多时间放在田园上。

茉拉蒂过门后，她母亲和她两人每天用糯米、椰子浆、爪哇红糖做一些当地特色的糕点，放在粥铺里卖，来吃粥的人有的顺便买块点心吃，也多了一份收入。

日子在和和美美中过得很快，茉拉蒂第二年就生下了一个男娃，起名叫大望。有了婴儿的啼哭声，小家热闹起来了。

厨房后面还有空地，过些日子天成围起篱笆，甲必丹也没来管，那时人少地多，屋前屋后围点地就算是住户的了。天成又做了厕所和洗澡的地方，还挖了个地窖，存放些吃不完的东西。茉拉蒂喜吃辣椒，在边角上种上几颗辣椒，这个后院就很像个样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