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夏从屋顶上跳下来。
那屋顶不高, 跳上去有些难,跳下去简单, 他又是习武自身,本就轻轻松松,奈何腿伤, 只能找矮的地方。
地上一道黑影拉长, 陡然出现在身前,吓了元宝一跳。
“你跑屋顶上做甚?”
“你找我做甚?”齐夏反问。
元宝略微心虚, 想道歉, 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没什么, 就是少爷让我找你。”
“然后呢?”齐夏抱胸, 好整以暇的看他。
“然后道歉。”
元宝声音说的极小, 扭扭捏捏, 特别不好意思。
“什么?”齐夏自幼习武,在江湖上到处都是仇敌, 不敢放松丝毫, 来了丞相府更是如此。
他想大展拳脚, 便拼了命的练习本领, 本事多大自己也不清楚, 但耳目聪明却远超一般人,方才在楼顶,底下说了什么,他听的一清二楚。
早就知道元宝来找他的目的,只不过逗逗他, 假装不知道而已。
“来找你道歉。”元宝又加大了些音,不过还是小。
齐夏明知故问,“给谁道歉?”
“给你道歉。”元宝垫起脚,在他耳边大声喊道,“对——不——起!”
说来奇怪,少爷说高飞只比他大了两岁,怎么个子这么高,比少爷还高。
少爷已经是同龄中比较高的那种,类似周浩然和许修竹,都没他高,高飞只比少爷大了一岁,竟然高了大半个头的样子。
“好端端的为什么道歉?”齐夏居高临下看他。
元宝个子不高,年龄不大,小脸粉嘟嘟的,睫毛还长,长相不如何钰英气,偏阴柔些。
何钰长的像他爹,他爹菱角分明,线条优美,是那种俊公子的感觉。
何钰少了几分菱角,脸上还带着婴儿肥,五官是精致,丹凤眼勾人,眉宇间略带英气,唇红齿白,再加上穿衣打扮,十足十的贵公子。
元宝与他一比,如同天上的云和地上的土,但何钰锋芒毕露,气势强盛,他不喜,倒是元宝,软软糯糯,像个包子,手闲便想戳两下。
“我道歉你接受就是,问那么多做甚?”元宝不想说。
背后嚼舌根什么的有失男儿家的尊严。
“你不说我也知道。”齐夏嗤笑,“又背着我在少爷面前说我坏话吧。”
也不是一次两次,齐夏不计较而已。
元宝大惊,“你怎么知道?”
“动动脚趾头便猜到了。”元宝的心思太好猜,就像一张纸,有时候他都不能理解,为什么何钰有那么多机灵的书童不带,偏偏带他。
元宝心思被猜中,羞愧加不好意思,推开他便跑开,很快不见踪影。
齐夏没追,他回头看了一眼何钰的窗户,心里的疑惑就像一颗种子,发了芽,长出了叶。
窗户被人从里面推开,何钰坐在桌前,手里拿着笔,还在与他的卷子做斗争。
这卷子难倒是不难,只是一时到嘴边,总是会忘一些细节,须得翻阅书籍,一来一回浪费不少时间。
何钰单手翻书籍,单手抄下来,“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元宝既不会武,文也不成,你为什么会看中他?”
何钰反问他,“你会做饭吗?”
“你认得全京城的贵人吗?”
“你能站着睡着吗?”
齐夏一时噎住,“就这样?”
他确实不会做饭,也认不全京城的贵人,更不能站着睡觉,但他会易容,从小学缩骨功,能变男音女音,比元宝会的更难得。
“一个小厮,你指望他能干嘛?”何钰笔下不停,“能打扫卫生,洗洗弄弄,磨个墨,浇个花,逗我开心便是。”
齐夏皱眉,“真的就这样?”
“你想听实话吗?”何钰放下笔看他。
“我小时候随母亲上山拜佛,须得吃斋念佛三天,整日待在山上无聊,我便想逃回去,当时随我一起来的有好几个小厮,我问他们可愿陪我下山?”
“没有一个人敢,元宝自也是不敢的,但他听话,被我骗了出来。”
他谎称出来摘野果子吃,怕母亲担心,没有告诉别人,就只告诉他一个,元宝又惊又喜,二话没说便被他拐带走。
“我俩走到半山腰,元宝已骑虎难下,没有退路,我再一番要挟,他便陪我一路下山,可惜运气不好,掉进了猎人捕猎的陷阱。”
那底下插着竹子,若非他反应快,及时撑起身子,便被那竹子插了个透心凉。
何钰下来后将竹子拔了,在底下怂恿元宝,叫他跳下来做伴。
“那坑不深,我骗元宝说,他跳下来,我就能踩着他的背上去,你说他怎么那么傻,真的相信了。”
“他跳下来了?”
“嗯。”何钰点头,“我知道他藏着私心,不过他能跳下来与我做伴,这心还是有几分感动。”
那时天黑,元宝不敢独自离开喊人,又怕被野兽吃了,与其在上面担惊受怕,不如跳下来与何钰做伴。
一来,万一少爷说的是真的。
二来,表个忠心。
第三,好像下面是安全些。
第四,总感觉跟在少爷身边有安全感,少爷最有主意。
于是就跳了。
其实何钰单纯是一个人在下面无聊,想找个人陪,万一嗝屁了黄泉路上还有个人做伴,何乐而不为?
元宝单纯是相信他,就像弟弟对哥哥的那种感觉,带有崇拜,盲目,反正哥哥说什么都是对的。
那坑挖的巧妙,是个椭圆形,底下小,中间大,口子也小,要不然也不会只有何钰中招,元宝也不能幸免。
何钰在下面能够着土墙,中间够不着,虽然坑确实不深,但是他俩太小,站头顶都够不着上面。
“后来呢?”齐夏还想知道细节。
“后来就不说了,显得我冷酷无情。”
后来他俩在下面,何钰担心猎户想毁尸灭迹,或者行凶夺财,一直保存体力,边坐边指挥元宝大声喊人,喊的嗓子都哑了。
喊不动了便拿着他的匕首在土坑边上刨坑,到时可以踩着墙坑上去。
何钰的担心其实不是白担心的,那坑挖成椭圆形的,就是防止人掉下去后不死,然后爬上去。
挖坑的猎户不仅想抓猎物,还想抓人,猎物只能吃,人的话万一运气好,譬如何钰这样的,身上穿戴都不是普通货,他便捡了个大便宜。
许是以前得过这样的便宜,贪心大起,便朝这方面走,也幸好何钰聪明,将坑底的竹子插在土墙上,成一个楼梯的形状,踩着竹子上去。
他练过武,只要速度快一些,不怕踩空,只要他上去了,元宝便离被救不远。
元宝一个人在上面那是真的绝望,指望不上他。
“真怀念那个时候啊。”他带着元宝上天入地胡乱折腾,元宝助纣为虐。
稍稍威胁一下便软绵绵的应了,若真的换了个硬气不知变通的书童,还真的少了许多乐趣。
“人都有自己的优势,夏先生本领高超,元宝也勉强有一两个优点。”何钰昧着良心说谎,“都挺好,我都喜欢。”
他又埋头苦写起来,这题对他来说还不算太难,临时抱佛脚应付应付。
有个人恐怕就算天天听讲,也应付不来。
太尉府一片热闹,周浩然焦头烂额,“快,查查疏叶横斜水清浅的下一句是什么?”
“少爷,是疏影横斜水清浅,疏影的影,不是叶。”写卷子的书童纠正他。
周浩然中指曲起,敲了他一下,“我用你教?本少爷什么不知道?一时念岔了字而已。”
过了一会儿小声问,“这个字念什么?”
书童:“……”
少爷是什么都不知道吧,连‘绡’字都认不得。
周浩然这厢手足无措,那边御史府一片安宁。
这种卷子对于许修竹来说便是小菜一碟,随随便便就能应付。
他们三个,何钰是临时抱佛脚,不拖到最后一刻不舒服,周浩然是玩疯了,这玩意认得他,他认不得这玩意,许修竹是胜劵在握,太简单懒得写。
他写完了卷子,突然想起来一个人。
听说后天他也要进学,不过他以前被打入冷宫,后来又为了生活奔波,有时间看书?能跟得上学程吗?
他的担心都是白担心的,顾晏生看的书成年人都及不上,他不仅看医书,也看其它乱七八糟的。
学识也算渊博,远超常人,周贵妃小小考了他一下,题目尽量选的与周浩然学的诗词差不多,发现他竟然对答如流,便做主让他与众人一道去进学。
她只问了周浩然学的诗词,若是再问些其它的,譬如《史记》、《汉书》、《东观汉记》都略有耳闻。
书不难找,难的是记,懂,会,也幸好他有师傅在,不懂了便问师傅,师傅也算是他的老师,几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生儿,后日进学,紧不紧张?”周贵妃趴在贵妃椅上,执手与他下棋。
她闲了便会一个人下,顾晏生看到了,便问她为什么不找个人一起下?
她说下是有人下的,但是没人敢赢,与其欺骗自己,不如自己与自己下。
其实这也是一种欺骗,因为想下什么,想让哪方赢,还是她说的算。
顾晏生便坐下来,说陪她下一局。
这一局下的比较久,无聊俩人便顺势聊了聊。
“不紧张。”进学而已,他经历的太多,进学在他的经历中无足轻重。
有什么比死更可怕的事?他几次濒临死亡,差点便没了命,一回生,二回熟,多经历几次便什么感觉都没有。
“你真让我意外。”周贵妃执白子,那白子从她两指间落下,推向指定的位置。
“姐姐指什么?”顾晏生也落下黑子。
“皇宫里尽是些豺狼虎狈,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顾晏生动作微微一顿,“想活,便活下来了。”
这话简单,却概括了许多,无论环境有多艰苦,敌人有多强,想活,便活下来了。
环境再艰苦,也击不败他的意志力,敌人再强,也斗不赢他的求生欲望。
偏要活,活给所有人看。
“一定很苦吧?”周贵妃有些心疼。
“还好。”顾晏生轻描淡写。
其实确实很苦,从一个皇子,到被打入冷宫,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有时站在角落,会听到别人背叛他,亦或者另寻出路的法子。
那墙太高,他爬不上去,也不能爬出来,他还有母妃,需要人照顾,需要人陪。
吃喝用度也是问题,若不是不得已,或许他不会出去,他怕,他胆小。
正因为怕,胆小,他才会抛弃所以不该存在的情绪,完完全全从身体里剥夺出去。
他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这里面有个过程,经历了数年才完成蜕变。
“以后就不会了。”周贵妃探手去摸他的脑袋。
被顾晏生躲开。
周贵妃不甚在意,“我知道,你现在对我还有防备,不过以后你就知道了,我就是你的后盾。”
曾经母妃也这么说话,母妃是真的,周贵妃呢?
顾晏生挺不喜欢这样,他更喜欢何钰那种明明白白,要利用就坦荡荡的说出来,在利用里面夹一些私情,叫他分辨不出是真是假,然后沦陷,最后一口吃了他。
何必呢?
就像杀人前给犯人的最后一顿饭,饭菜是美味的,可犯人没心情吃,也不敢吃。
“好了,天也晚了,你回去多看看书籍,可别赶不上别人,丢了脸哭鼻子。”
那是不可能的,即便是在蜕变前,他也从来没有哭过鼻子。
“姐姐也早点休息。”
顾晏生行了一礼后站起来离开。
门前一个人跟了过来,是周贵妃给他安排的太监,叫无双,以后也会是他的书童。
无双是周贵妃从周家千挑万选要过来的,人很机灵,懂的也多,会文会武,既是个书童,又能保护顾晏生。
顾晏生是她坐上太后之位,周家把持朝政的希望,无论如何也不能死。
进了皇家书苑,便只能带一个书童,所以她选了无双。
无双是个死士,他只会在该说话的时候说话,不该说话的时候比顾晏生还沉默。
顾晏生回了偏所,无双一直跟在他身后,他的脚步既轻又缓,不仔细听根本分辨不出身后有人跟着。
都说死士很怪,从数万个人里面厮杀出来,性子难免扭曲,但他瞧顾晏生更怪吧?
顾晏生每天起来的很早,一到点不需要人叫,无双每次敲门,那门里都没人应,他打开门才发现顾晏生已经起床,正在院里种树。
他种的是梨树,各种各样,种满了整个屋子。
有次半夜窗户没关,他路过时发现本该睡在床上的顾晏生不在,四处找也不见人,谁知撩开床单才发现他躺在床底。
跟他一起躺着的还有一块牌位,上面写了他生母的名字。
无双问他为什么要躺在床下?
有好好的床不睡,却睡床下,实在是诡异。
顾晏生说他初来乍到,只有睡床底才有安全感。
自那以后无双便干脆将床底打扫干净,该整理的整理,该擦的擦,铺上席子被子,叫主人躺的舒适。
也没再问为什么之类的话题,他能问顾晏生为什么躺在床底,也是实在忍不住好奇心。
除了这事,其他倒没有特别让他注意的,他现在就是书童,伺候顾晏生的书童。
顾晏生又在摆弄他的花朵,他性子稳,很喜欢玩些花花草草,制香研药,屋里时常传来一股香味,有时是药香,有时是檀香,各不相同。
顾晏生还喜欢写写画画,看书弹琴,完全就像一个文弱书生,可贵妃说连萧琅都在他手里吃了亏,不能小瞧了他,须得时刻盯着。
怕他惹事,也怕他背着大家干什么坏事,更有保护他的成分。
他自己不将自己的小命当回事,别人当,他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系挂着无数人的前途和成败,容不得他任性。
无双进屋给他铺被子,这回不是床底,顾晏生已经适应了这里,对环境有些认知。
他这人毛病不少,换了新环境,须得燃上熟悉的香料,闻着熟悉的味道才能睡着。
所以出来前无双点了一支香,将屋子熏的满满当当全是香味才开窗去喊顾晏生。
“殿下,该歇息了。”
顾晏生没有拒绝,洗了手进屋,没让无双伺候,他不喜别人接近,凡事都是亲力亲为。
无双出去后将门带上,顾晏生才脱下衣物,将他娘的牌位放在床边,正对着他的床,然后安然睡去。
半夜里无双起来过一次,靠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又从窗户口看了看,确定他在睡觉才打个哈欠离开。
月色幽幽,床上的人睁开眼,眼中毫无睡意。
无双自以为自己的行为很隐秘,实际上全都被顾晏生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