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吉”码头的木屋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刷着白色油漆的外墙已经泛黄,裸露在外的排水管被海风腐蚀得外皮剥落,屋顶的卫星电视天线覆盖着厚厚一层鸟粪。推开屋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灰色防腐木地板上有一层潮湿的水汽,两盏四十瓦节能灯泡照亮整个房间,——这里可不像琉球太子的御殿,怎么看都是个穷困潦倒的单身汉居所。
“夫人呢?”顾铁挥挥手赶走两只苍蝇,奇怪地问道。在古巴的战火中相识以后,两人算是在某些方面臭味相投,经常聚在一处聊一聊古武术的话题,浅田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每当提起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就会露出令人心惊胆战的温馨笑容,他坦率地告诉顾铁,自己仍然拥有着琉球王室的自尊与骄傲,并不与“一亿玉碎”的主要干部们一起居住在非洲总部,而在日本横滨港拥有一处僻静可爱的小屋,每当执行任务的时候才与伙伴们汇合。“为什么不住在冲绳?”当中国人问起这句话,浅田摇了摇头:“我是丢掉国家的王子,有何面目生活在沦落的故乡?只要能靠近海的地方就够了……”
此刻只看了一眼“传说中的可爱小屋”,顾铁就知道女主人已经离开相当长时间了,玄关的鞋柜里居然连一双待客用的拖鞋都没有,门口摆的垃圾已经积存好几天,冒着食物腐败的臭气。
“她走了。”浅田闷着头坐在沙发上,将长手长脚摊开,抓起一瓶已经不再冒出气泡的啤酒:“她说无法忍受这个家庭的沉闷和古怪,无法忍受聚少离多的日子,无法忍受穷困……她已经离开整整七个月了。”
“穷困?”顾铁不由得扬起眉头。其他IPU激进组织的情况他不清楚,但“一亿玉碎”的长谷川崩阪曾经向他与肖李平求助非洲基地建设事宜,中国人对这个组织的财力非常清楚,组织本身有着惊人的财富储备(包括瑞士银行美元储蓄、可流通有价证券和实体黄金),会对每次参加行动的组织成员进行慷慨的奖励,可以说每位“一亿玉碎”的高层干部都是真正的亿万富翁,要说沉闷、古怪、聚少离多还可以理解,“穷困”二字可太不靠谱了。
浅田抿着嘴,眉头皱成“川”字形:“我知道这样简单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已经在新平河森畔大厦购买了一套公寓单位,偷偷进行装饰,希望在新年的时候给她一个惊喜。但她没等到那一天。”
“我靠,这么奢侈!”顾铁吓了一跳。建于2046年的新平河森畔大厦顶层有四套设施完善的公寓套房出售,开盘时被誉为“全日最高公寓”,面积最小的一套价格都在亿元以上,没想到这个闷骚的家伙居然下了这么大血本。与其花这些心思,早跟媳妇坦白自己的工作内容该多好?中国人都不知该怎么评论了。
“这些并不重要。”浅田挥挥手,将瓶中不知开了多久的啤酒咕咚咕咚灌进肚子,“有女儿跟我相依为命就好了。但十六天前,她失踪了。如果你把我当做朋友的话,坐下来听我说。——哦,对不起,我应该首先问你的来意。你来做什么?”
顾铁走到开放式厨房的冰箱前,拉开门瞧了瞧,一股恶臭传了出来,冰箱居然断电了,生鲜食品几乎全部腐烂了,大葱上长出形状奇诡的真菌,丝丝缕缕白色物体从隔板上垂下,冷藏室看起来像一个原生态的热带雨林。“……”顾铁无语地屏住呼吸,从冰箱门上拿起两瓶啤酒,小心地将门关上。
他将一瓶啤酒抛给浅田,自己开了另一瓶,喝了一口,尽管已经是冬季,温啤酒的味道还是让人讨厌,“我来调查一件事情,如果需要的话,可能要大闹一场。”顾铁吐出嘴里的泡沫,坦诚说道,“另外,疯子长谷川在哪里?我有一笔账要跟他算算。”
浅田雄山没有伸手接,任凭顾铁抛出的啤酒瓶落在肚皮上,皱巴巴长袖衬衫内的腹部肌肉开始波浪般起伏蠕动,将啤酒推动着滚过胸膛,他胸口肌肉一颠,酒瓶居然立了起来,“长谷川?那个家伙他还活着吧?应该是躲在那个角落跟女人鬼混吧?我怎么知道?”他用拇指弹开瓶盖,毫无兴致地喝了一口。
“就连你都不知道他的踪迹?那‘一亿玉碎’现在是谁在掌握?”顾铁这下有点吃惊。浅田是个不会骗人的男人,如果他说不知道,那么长谷川崩阪确实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个被幽灵右手的聆听者胁迫、在懵懂无知的状态下劫持了顾铁、同时被顾铁开枪打伤的家伙到底去哪了?那么强大的一个人,不可能在某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捂着伤口悄悄腐烂吧?
“组织一团糟。非洲总部的三派势力闹个不停,一场内战即将开始。即使是革命者内部,也会有没玩没了的权力争夺,这就是身为人类的丑恶劣根性。瞧瞧劳尔·卡斯特罗变成什么样子?”琉球人阴沉地说道,“我已经暂时同‘一亿玉碎’断开关系,你面前坐着的只是个失去女儿的老男人而已,不再是IPU组织的第二号干部了。”
顾铁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屁股被沙发垫里露出的弹簧刺了一下,“那更好,或许我们俩可以一起做点事情了,先来说说你女儿的问题。”
“我不太喜欢借助别人的力量。”浅田的手腕一转,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短剑来,鲛皮贴金的剑柄,寒光闪闪的锋芒,正是多年前曾见过的那把“北谷菜切”。老男人的眼神阴冷渗人,瞳孔在危险地收缩着,但目光在四仰八叉坐在那里的中国人身上扫了两匝,神情又渐渐放松:“不过是你的话,或许能帮上忙。我是个骄傲的人,不得不承认,在古巴雨林中的唯一感到能对我造成威胁的人就是你。我的女儿,名叫浅田奈绪美,在东京工作。十四天前,与她共同租住在一间公寓的女孩木下花枝子打电话给我,说奈绪美已经两天没有回到公寓了,她有点担心。那时我刚刚从非洲总部返回日本,接到电话立刻前往东京,在公寓中见到了木下。这个女孩我曾见过,是在艺术画廊工作的二十二岁大学工读生,没有任何疑点。”
“她没有报警?”顾铁奇怪道,“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会首先选择报警,然后再给失踪者的家人打电话吧。”
浅田摇头道:“奈绪美的工作比较特殊,说起来跟警察是有所联系的,木下认为报警也没什么意义。而且在奈绪美离开横滨出去求学、工作的时候,我就命令她将我列为第一紧急联络人,无论任何事情发生,她身边的人都应该第一时间向我求助。”
“什么工作?有你这样的老爸,确实比警察更管用呢。”中国人把腿翘在茶几上,挪挪屁股。屋里的暖炉烧得很热,他解开了外套的两颗扣子,觉得挺舒适。
“她在日本内阁情报调查室工作。这个名字你可能不太熟悉,其职责类似于美国的CIA或者以色列的……”
“什么?”
琉球人的叙述被顾铁打断了。一声惊呼,顾铁猛地蹦了起来,一跃而来伸手抓向浅田的肩膀。浅田自然而然地弹起身来屈臂防御,顾铁前滑步抢进对方怀中,双肘踢打破开防御,双爪继续抓向对方肩头,浅田的一双长臂“刷”地一甩,以奇异的角度攻向顾铁的后脑,顾铁只能沉肩转腰,用靠法将敌人挤出去,避免两败俱伤。“嘭!”这一靠被浅田防住了,瘦高的男人扑通坐倒在沙发里,顾铁站在他面前,两撮从后脑扯下的头发缓缓飘落。“别激动,我只是有点惊讶。你不用解释,我当然知道内阁情报调查室是干什么的,继续说下去,没想到这次我们两人的目标居然是有所重合的!”中国人摸摸后脑勺,急道。
浅田雄山抬起眼皮瞧了他一眼,“你究竟在调查什么?”
“和你相同,一个女人。……对我很重要的女人。”顾铁长长吐出一口气,坐回沙发中。
“好。”浅田把玩着手中的短剑,眼神冷得像能滴出水来。“奈绪美加入调查室时间并不久,负责量子网络的相关工作,由于美貌动人,被誉为‘调查室之花’。我命令她每天想我汇报行踪,但女儿对我这样的老爹厌烦了,她具体做些什么,我并不清楚。”
尽管对方一脸严肃,顾铁还是忍不住乐了。“你的女儿居然会是调查室之花?而且IPU激进派组织高级干部的女儿为GTC工作,这不会有点讽刺吗?”
“闭嘴。”琉球人面色阴沉地说,“我通过代理人同调查室官方接洽,他们声称奈绪美正常下班之后就再没有出现,也正因工作人员匮乏而苦恼。她的公寓里没有任何线索,上下班的路径我反复走过十遍,监控录像也看过,确实显示奈绪美走出警视厅大楼,与往常一样走向地铁站,接着消失在一条监控盲区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