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鸽子向来对自己评价过低,他不知道因为他就要归乡, 初春的老三巷已经喧闹起来。
薛班主带着人打扫了老戏台, 段四嫂子带着一票妇女在他家折腾, 就恨不得小院鹅卵石上都给他打个蜡。
能不想么?他们杆子爷就像主心骨, 要么不走,现在一走就是用年这样的单位计算的。
他们如今日子好了,什么都不怕就怕杆子爷不回家。
江鸽子更不知道,因为他的回归,连燕子相当任性的就丢了中州的工作, 他又跑了。
他更不知道,他的小舅舅关暖阳因为想见他一面, 也丢下全世界到处拜访的关秋安, 他也跑了。
其实是有很多人牵挂他,只是江鸽子自我评价向来有误差, 他也不知道,更没有想到。
甚至他不愿意与之交往的, 其实也在牵挂他。
“朵她爸, 我听他们说, 你那个儿子好像要回来了。”
穿青色夹袄的壮实妇人拿着葫芦瓢从园中旧缸内取水,她习惯于丈夫的沉默寡言,所以也就是自顾自的唠叨。
“嘿!老三巷那边儿就跟过尾年一般热闹,你是不知道,我看到那边的段葫芦亲自赶了一群常青绵羊回家,你说~呵~你那孩儿能吃多少肉?要买一群绵羊!这事儿是多么体面啊, 这人哪,能活到这个份儿上,也真是足够了,对吧?朵她爸?”
正在天井下画装修图的男子终于停了工作,他放下笔,缓缓拿起放置在一边的软毛巾擦擦手之后才温声问:“楠楠要回来?你听谁说的?”
妇人将用完的水浇到园中的葡萄藤根下,她就知道自己这个看上去什么都不太关心的丈夫对前面这个孩子无比关注。
她笑了起来,提着盆儿扭脸看着才刚到五十,却已经是满头的白发的丈夫说:“清早去三巷后街送点心,那头街坊说的,你不知道,今儿后街许多铺子都没开,说是去杆子爷家打扫卫生了。”
妇人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难免带着几分骄傲,虽然她知道那边不能跟这边来往,虽然她知道最好不要出去宣扬家中与那位尊贵爷儿的关系,可说破天那位也是丈夫的儿子,她女儿的哥哥,虽然明白这种关系没什么用处,可她就是莫名骄傲。
“以后,咱朵们要是像她们哥哥一样有出息就好了,我说她爸,我觉着咱三朵有点像楠楠,真的,你瞧那眉眼儿,那机灵劲儿,你看过咱三朵画的画儿没?呵呵,我就觉着吧,她们爸爸是艺术,她们哥哥也做艺术,明儿咱朵儿们指定也有这个细胞对吧?”
妇人总是喜欢把自己生的孩子与丈夫的血缘靠拢的紧密一些。而她的丈夫虽然沉默,却很不容易的表示了赞同,他点头,眼神里还露出一些笑意来。
见丈夫笑了,这妇人便无比高兴,兴高采烈的开始忙活起自己的事情来。
她家这套二进院子,前院如今开了个点心作坊,雇了十多位外地的女工接老三巷的零碎传统点心单子,随便哪月都是十来贯的纯收入。
这妇人虽然赚钱了,可是就是自卑,她觉着自己的结契人高不可攀还越走越远,也因此她就越发的小心起来。
老三巷周围这几年多了许多的建筑,为了保持旅游城市的风格,以老三巷为中心向外连续铺了四圈儿都是一水儿的仿古式老建筑。
街口有新槐的新街,青砖青瓦的二进仿古院儿是北燕国对常辉郡的统一规划。
这儿就不许拥有高楼!
等到这些仿古的建筑修好,好家伙!那价格一下子就飞扬起来。新街的房子起步都在两百贯首付,家里没有千贯的家底就甭想了。
那妇人的丈夫自然就是江鸽子的亲爹蒋增益,他如今发了财,住进了新街这件事说来就话长了。
那年江鸽子的小舅舅关暖阳与端氏的一场官司后,他才拿了不到一千五百贯左右的赔偿。
端氏自然是愿意给他更多,他们求他多要些,然而他没有要。他觉着自己的人生与精神无价,而且他也没想把这件改变了两家命运的事情结束了,他现在正在默默的磨刀等着翻天覆地呢。
他是没有提起连带的诉讼,然而他的两个不孝的哥哥却代表全家提起了诉讼。
是啊,再没有比邢家因此事受到迫害更凄惨的了。关暖阳有骨气,然而他的哥哥们就未必有这份骨气了。
当然,这个也~必须理解人家,人活在世上你可以有骨气,有志气,你却不能拉着旁人经历风云雷电。
可没等到他们的诉状递上去,他们就悄悄撤诉继而消失在了这个城市。
端氏公司的老员工们都说,那是因为私下端氏派来了大量的人员对他们进行说服,最后赔了诉状上好几倍的数目,他们就签署了和解书。
这人发了横财,自然不敢在老家呆着。
老邢家算是彻底消失在了这个城市了。
至于蒋家,人家也的的确确当年是死了一个儿子,告私人拿的赔偿能跟端氏比么?
就这样,蒋家明码标价当年是提起了一万贯的精神赔偿诉讼的。
可他们递上状子没多久,端氏自然也派了有着多年交情的一个公司的老员工来家里说和,钱自然是翻倍的给,一直讲到四万贯,其中三万贯指名是赔给蒋增益的,还说,如果没有蒋增益的谅解书,这钱儿谁也拿不到。
三万贯呢,老蒋家几代人在端氏做牛马,赚的钱儿合起来都没有一万贯。
谁都以为蒋增益会拿这个钱儿,然而,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硬是梗着脖子没答应。
他知道端氏愿意给翻了十倍甚至几十倍的赔偿金,其背后要讨好的就是自己的楠楠,还有他曾经的小舅子。
他承认自己一生懦弱没出息,没有像个男人一样活过一天儿,所以这钱他不拿,谅解书他自然也不签名儿。
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做不到,但是不给那两人添乱,他想他是可以做到的。
合计四万贯的巨款就这样悬挂在蒋家的头顶,死去的蒋楠也好,江鸽子也好,他们从未想过对这个原生家庭有什么报复,然而他们的报应依旧是来了。
四万贯!那是四万贯!!
蒋家子女众多,蒋增益行三,上面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幺弟没了之后父母一直被他供养,然而老两口也没有给过他什么好脸色,觉着他结错了契祸害了全家。
等现在一切昭雪,蒋增益就有些扭曲,他不知道应该是嘲笑命运,还是嘲笑自己,总而言之他觉着自己就是个小丑,人生过的毫无价值到了最后他什么都没有落下。
他有些疯,他家里人更加的疯。
四万贯是一把刀,端氏吊着这块肉买一个彻底的平安,那时候端氏甚至想,只要蒋增益答应谅解,可以出到八万贯,不!十万贯也是可以的。
老贵族企业就是破落了,也不缺这点芝麻绿豆碎银子。
就这样,蒋增益的人生再次掉入深渊,他老太太每天折腾,上吊,跳井,吞药就是蒋家的平常戏。
还有他的兄弟姐妹,也翻着花样折腾,一会儿红脸一会儿白脸,跪着求,威胁着求,撒泼打滚的求……那可是四万贯。
人性真的是扭曲的,最过分的时候蒋增益有天起床,他老母亲跪在地上要给他穿鞋,还说:“祖宗,就当我全家欠你的,我以前对你不好我给你赔罪,您能高抬贵手么……”
可任谁都没有想到,蒋增益就是不签字儿,他觉着自己没权利代表死去的弟弟去原谅谁,他连自己都不想原谅。
他母亲喝药他跟着喝,他母亲上吊他拿根绳子一起吊,他母亲跪下,他也跪着满地爬……
他母亲吓唬人,蒋增益可是实打实的每次都想死。
似乎是都豁出去了。
蒋家手段用尽,没有办法只好按照正常的程序去打精神损失的官司,虽然他们申请的是万贯的赔偿,然而闹腾到最后最高法院判给了三千贯,这已经是很多了。
拿到判决那天,蒋增益他母亲气的脑充血,就此就瘫痪了。
兄弟姐妹恨他,此一生大概是不能原谅。
正常人的世俗想法,你就是做的再好,人家那头想你的好么?到了最后,还不如拿着大笔的钱儿远离这个城市重新开始做个体面人呢。
蒋增益的头发就是在这种折磨下,一年之内全部变白的。官司下来的那些钱儿本该有他的,然而人家受了大损失的人自然不给,他们还撵他走。
他也坦荡,什么都没有带的就跟后来结契的媳妇儿还有三个女儿从端氏辞职,自己跑出来租房重新开始了。
说来也奇怪,人的倒霉是有尽头的。
蒋增益自从有些疯癫开始,他看世界的角度就不再中正平和。他原就是做建筑的,又在这老常辉长大,那故里的建筑味道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他的设计真的是打破了思想的屏蔽,大胆利落大开大合,有着旁的设计师没有的气魄。
出来之后,他开始随便找了个工作室做旧宅设计,干了几个月之后又出来单干,赶巧又是常辉郡城市大改造,就这样不到两年的功夫,蒋增益考取了古建筑设计艺术学徒资质,简而言之从此他就发了,他是艺术这条路上的人了,他受艺术家保护法的庇佑了。
而今他住在新儿街六号院,这套院子在新街不大也价值七八百贯,并且现在一直在增值当中。他有自己的私人工作室,给人做老建筑园林设计,随便一单买卖就能赚两三百贯。
所以他是有钱人了,亲情这几个月竟然又开始复苏了。
梁爱媛知道丈夫喜欢听他儿子的那些事儿,她知道丈夫每天都要买门票,去儿子那个小展览室坐坐。
所以她就把努力听到的那些关于江鸽子的好事儿,跟丈夫一桩桩的添上一些色彩叙述一下。
蒋增益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夫妻聊的正好的时候,二院们被人咣当一声推开,他们的大女儿蒋一朵背着书包,小脸满是怒气的喊着进来了。
“爸!妈!真是气死我了!啊啊啊!妹妹们被堂哥哥们抓走了,你们赶紧去救救她们。”
梁爱媛吓了一跳,赶紧过去一把抱住自己的女儿安慰:“上次不是在警署写了保证书么?这是又去了?”
一朵嚎啕的浑身都抽抽,她连连点头道:“恩,一放学~呜~我就看到他们站在学校门口,我就说别处去,让别人给稍个信儿的……”
梁爱媛气急败坏的看看丈夫,又有些埋怨的问女儿:“你们老师没管?”
一朵气死了:“管了!等老师跑出来,妹妹已经被带走了,妈!赶紧去学校,老师叫你呢……呜呜……”
孩子跺着脚在院里哭,等到梁爱媛好不容易哄好,总算问清楚原因了。
自从蒋增益出息了,家里人又开始来跟他联络亲情了。
赔偿金到底有限,可蒋增益如今搞艺术了,他现在虽然是学徒资质,可等到他拿了激昂存够资质,那电视里说了,报纸上说了,成名艺术家随随便便都是几万贯。
端氏那点儿又算得上什么呢?那就是一锤子买卖。
就这样,骚扰不断的软的硬的又来了。
孩子放学被几个堂哥哥截住,说她们奶奶想她们想的不行了。
几个孩子也习惯这种纠缠,她们分头跑的,结果一朵跑了,二朵三朵被抓住,强拉着被带回奶奶家吃饭去了。
梁爱媛脸色当下就黑了,她看向自己的丈夫,而他的丈夫却回到书房,没多久之后他拿着一份东西递给她说:“去找陈先生吧。”
梁爱媛接过,看到这份早就写好的上诉状,心里到底是不舒服的,她问自己丈夫:“真的告啊?”
这世界上有个法律叫艺术家保护法,其中有几条是迫害,保护艺术家灵感的条例,是可以跟老蒋家的行为连上的。
蒋增益早就写了这个东西,可一直觉着那边的行为他还是能忍耐的,如果没有江鸽子的归来消息他想他可以忍耐的……
现在,他儿子要回来了,他不能打搅到那孩子平静的生活,他已经周身不堪了,就提前给那头找点事情做吧。
作者有话要说: 新家那边工人有事儿,写不完了,今儿有些短,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