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入眼是一大片望不到边际的冰层, 这?是北海,虽名为海,但常年?看不到水, 只能?从冰层下?纯粹到令人窒息的深蓝中意识到, 这?确实是一片汪洋。白色裂纹无序交错, 横亘在深邃的蓝上,宛如?星河落入脚下?。
今日是难得的晴天,正值日落, 夕阳挂在天与冰交界的地方,折射出粉彩色的光晕。薄薄的云像羽絮一样浮在天际, 最开始是轻柔的浅粉色,随着暮色逐渐变成艳粉,最后所有色彩如?同在灭亡前奋力一搏, 云絮变成朱紫色的光带,随即飞快暗沉下?去, 融入黛青苍穹。
云层在天边肆意挥霍颜色,一座庄重的宫殿建在雪山上, 和北海静静守望。宫殿很?少看到人际,几乎叫人疑心这?里根本没有人住。流云爆发?出最后的绚烂时, 紫宫深处一扇大门也缓缓推开。
木门高?大沉重,一袭白色裙裾扫过门槛,无声?朝外走去。护卫们闻讯赶来,看到面前的人, 齐齐行礼:“恭贺帝女出关。”
侍卫感?受到牧云归身上的气息,又惊又喜:“帝女,您突破天璇星脉了?”
牧云归轻轻点头?,问:“这?一年?有什?么?动静吗?”
三年?前, 牧云归和江少辞离开帝御城,搬到紫微垣府修行。紫微垣府又叫紫宫,坐落于北海,杳无人迹,远离尘嚣,慕策曾经在这?里住过一千年?,牧云归在回归宴会后,也主动搬来紫宫。
北境地广人稀,终年?严寒,气候和外界相比已经很?恶劣了。帝御城被沂山山脉环绕,算是北境最宜居的地方,而北海却相反,论气候恶劣程度,它若称第二,天底下?没有地方敢称第一。但同样因?此,北海数万年?来没有被外界污染,保留着最原始、最纯粹的鸿蒙模样,是数一数二的修炼圣地。
首先,北海地处极北,蕴含很?多天地道法,适合参道;其次,这?里是距离日出最近的地方,修仙界小孩子都知道日出是一天中最佳修炼时间,如?果有幸吸收到鸿蒙之气,修炼将?事?半功倍,而北海因?独特的地理位置,全天都暴露着众多鸿蒙紫气,极适合修行;甚至连冰面上昼夜不休的罡风寒刃,都是极好的炼体条件。
在这?里修炼唯一要担心的,就是活下?来。
北海气候太过恶劣,不到被逼至绝境,就算是北境人也不会来这?里。可是江少辞拔走了霜玉堇,慕家再无退路,只能?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在北海边修建了一座小型行宫,强逼着后代发?愤图强。
慕策当皇子的一千年?,大多数时间都在这?里度过。可能?也是因?此,他后期才能?厚积薄发?,仅用一千年?就追平詹倩兮等前辈。
紫微垣府的条件不能?和皇宫比,吃穿住行每一样都差很?多。何况先帝还定下?规矩,修建紫宫是为了修行,皇子皇女去紫宫时所带侍从不能?超过十个。
就算没有先帝禁令,北海的条件也不允许带太多人。牧云归比慕策当年?还绝,仅带了两个女侍卫。其实要不是慕策要求,牧云归连这?两个人都不想带,带着长福就足以解决大部?分生活问题了。
前两年?牧云归在紫宫算是避世修行,一年?前她感?应到突破契机,连女侍卫和长福也不带了,独自锁在宫殿里闭死关,突破了才踏出殿门。如?今,侍卫看着牧云归越发?精致美丽的眉眼,举手投足间内蕴的灵气,心中无比叹服。
当初牧云归刚提出要去北海闭关时,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慕太后很?不赞成,说牧云归年?纪小又是女孩子,没必要去这?种地方受罪,在宫里修炼也一样。众卿族同样无法理解牧云归的想法,她缺席十九年?,如?今刚刚回来,不应该积极社?交,想方设法融入卿族圈子吗?结果她在这?种关口离开王都,去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闭关,岂不是生生浪费了一手好牌?
但牧云归执意,陛下?得知后没有多说,只是吩咐人准备足够的食物、灵药和护身法宝。牧云归在众多非议声?中离开帝御城,前往北海,一住就是三年?。
侍卫最开始也不理解,但是这?两年?她亲眼看着帝女不问外事?,潜心修行,这?次闭关后成功融合天璇星,成为北境历史上修炼最快的公族。侍卫看着突破后浑身气息都不一样的牧云归,终于明白牧云归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这?个世界以强为尊,想要活得好,大致只有成为强者?和成为强者?的女人两条路。显然,牧云归选择了前者?。
这?一条路无疑要辛苦的多,然而无需看任何人脸色,艰辛但踏实。对于那些只能?靠嫁人来实现自我价值的女子,丈夫的爱就是她们全部?倚仗,自然会花大量精力拉拢丈夫、结交人脉、相夫教子。而牧云归的视线从没有停留在嫁人上,所以她不需要讨好父亲、祖母,不需要结交卿族圈子,也没什?么?兴趣结识男人。
自然后一点,也许是因?为另一个人虎视眈眈,把所有苗头?都掐灭了。
侍卫知道牧云归所问的动静中一大半都在问另一个人,便如?实说:“回帝女,九个月前江仙尊回来过一次,他见帝女在闭关,留下?一本书和一封信后就又离开了。宫里一切照常,陛下?、太后和思瑶郡主的信收在您的寝宫里,由那个叫长福的傀儡人保管着。另外,还有几个没有署名的储物袋送来,卑职担心有诈,没有贸动,全收在安全的地方。”
牧云归淡淡应了一声?,心里大概猜出来那几个储物袋是哪里来的。她没有做声?,道:“我明白了。你们巡逻辛苦了,都回去吧。”
牧云归虽然说不用她们伺候,但侍卫却不敢当真退下?。牧云归刚刚出关,需要好好休息,她们给牧云归放好药浴,准备好衣服才退下?。等牧云归沐浴出来,宫殿里已经摆好了茶点。
牧云归升入二星,终于可以辟谷了。但吃饭睡觉也是休息的一部?分,牧云归没有拒绝这?些茶点,她用了几块,然后就擦手,叫长福送信过来。
长福如?今端着大管家的架子,比宫里正经的帝女女官都神气。它把这?一年?来帝御城送来的信件一一放好,说:“这?些是我按重要程度排好的,另外附信送来的灵药、衣物等,我已经按类别收在库房了。库房单子在这?里……”
长福作势要去取名册,牧云归叫住它,说:“不必拿了,我信得过你。所有书信都在这?里了吗?”
长福点头?,慢吞吞从肚子里拿出一本书和一封信函:“这?是江少辞的,他的不重要,我就放在最里面了。”
牧云归无语,所以长福所谓的按重要程度排列,就是根据它的喜好吗?牧云归刚才还奇怪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连重要程度都能?分辨了。
敢情,只是牧云归想多了。
牧云归最先拿起江少辞的信,说是信,其实就是龙飞凤舞的一句话,甚至连纸笔都是临时找的。他说他要去更远的地方参悟道法,除此之外没什?么?大事?,就没让侍女打扰她。还说他把剑诀后半部?分编完了,画在图册里,牧云归闭关出来后可自行安排,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写传讯符问他。
下?面附了几张传讯符,这?些符纸是江少辞亲自画的,即便相距千里也可以准确找到他。
牧云归翻了翻传讯符,心里悠悠叹了声?。现在到处都在寻找他,他修炼正值紧要关口,却把能?直接定位到他具体位置的传讯符留给她……牧云归也不知道该说他心大还是自信。
牧云归翻开书册,三年?前江少辞说凌虚剑法不适合她,要为她编一套新的。三年?前他已陆陆续续想了一小半,然而等他们来了北海,没有外界打扰,剑法的进度反而慢下?来。
江少辞一直没说,但牧云归能?感?觉到,他的修炼越来越艰难了,换言之,越来越容易失控了。低阶时牧云归没感?觉魔气和灵气有什?么?区别,江少辞除了身体更强悍一点,修炼更快一点,好像和普通修士没什?么?不同。然而等步入天玑境,魔气的弊端越来越明显,连牧云归都能?看出来了。
江少辞修炼依然很?快,但他修炼后眼睛许久无法恢复黑色,身周常年?缭绕着一股杀气。甚至有一段时间,连他的剑风也变得暴戾起来。
江少辞也发?现了,刻意和牧云归保持距离,最后甚至离开紫宫,孤身在北海上闯荡。最开始他只在实在控制不住戾气的时候离开,出去三五天,回来后就能?恢复如?常。后来,他离开的时间越来越久,牧云归闭关前,他已经离开三个月了。
他从没有不告而别这?么?久。牧云归左等右等都不见他回来,只能?嘱咐侍卫,等江少辞一回来立刻叫醒她,然后就进入宫殿闭死关。没想到,他没让侍卫说,两人正好错过了。
算起来,牧云归足有一年?多没有见他了。牧云归想起江少辞的事?,眉间隐隐含忧。自魔气爆发?以来,从没有人修炼魔气到这?么?高?的境界,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是殊途同归,还是人不胜天。
牧云归手心快速翻过书页,上面详细画着每一招的模样、变化、细节,周围还密密麻麻附了一大段解释。牧云归看过凌虚剑诀,知道凌虚剑诀上十分简略,没有任何解释,连招式都只有寥寥几笔,导致南宫玄练习的时候练错一大半。如?今,他却这?么?认真地给她讲解,生怕她练错。
牧云归暗暗叹气,她将?传讯符收好,和书叠在一起,暂时挪到一边。她并不打算用传讯符,他可能?正在参悟、杀魔甚至突破,她贸然去信,影响了他怎么?办?剑诀不是一时半会能?研究透的,牧云归打算先扫一眼其他人的信息,等腾出手来再仔细看书。
其他信件大多来自皇宫,慕思瑶每一个月来一封信,定时定点,不疏远也不过分亲密,慕太后有时会和慕思瑶一起写信过来,大多交代些衣食琐事?,没什?么?重要的。慕策反倒成了写信最勤、内容最长的人,他也严密关注着江少辞修行,近几个月大概听说了江少辞失控的事?,信件里言辞严厉许多,嘱咐牧云归小心江少辞,和他保持距离。
牧云归把重要的信息记下?来,其他话就当做耳旁风放掉。她一直看到入夜,外面漆黑如?墨,繁星遍野,牧云归才终于处理完所有书信。
坐了这?么?久,有些累了。她略微活动肩膀,刚刚翻开江少辞留给她的剑诀,突然听到侍卫在外面喊道:“看,那是什?么?!”
牧云归惊讶,她的桌案正好在窗户边,她推窗望去,看到天上划过一阵蓝紫色的流光,绕着某一个中心旋转,变幻莫测,绚丽奇异,宛如?神迹。她吃了一惊,起身朝外走去:“这?是怎么?回事??”
侍卫看到牧云归出来,两人行礼,回道:“属下?也不知。以前从没见过这?种光,今夜还是第一次。”
天上异相惊动了所有人,牧云归带着人去检查阵法,然而周围没有任何入侵迹象,所有结界都正常运行着。流光渐渐变弱,最后消失在夜幕深处。侍卫皱眉,疑惑地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又消失了?”
牧云归也不懂,慕策在这?里住了近一千年?,并没有提起过夜里会出现奇异的光。她看不出所以然来,便说:“可能?是某种奇特的天象吧。北海气候极端,偶尔出现些异相也不奇怪。你们继续警惕,尤其注意周围的阵法,如?有异动立刻来告诉我。”
紫宫虽然人少,但设在周围的防护阵法可不少。方圆五百里内,只要有人接近就会触动阵法,紫宫内立马就能?得知。侍卫应是,一个侍卫说:“帝女,这?里卑职守着就行,您刚刚出关,先回去休息吧。”
牧云归知道自己留着也没什?么?用,她最后检查了一遍,便走向自己房间。路上,牧云归交代道:“今夜你们巡逻时小心些,尽量两个人行动,切勿落单。”
牧云归交待护卫是想求个稳妥,其实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紫宫本就有着重重阵法,等牧云归搬来后,慕策又在周围设置了许多防护法器,阵法、符箓一个套一个。慕策已是五星,能?绕过他的法术的人,放眼全天下?都没几个。
“是。”护卫问,“帝女,这?阵天相来的奇怪去的也奇怪,为防万一,今夜用不用卑职守着您?”
牧云归已经走到屋门口,她轻轻推开一条缝,正要说什?么?,忽然停下?,肃容道:“不必。我这?里没事?,你们都下?去吧。”
牧云归以前也不喜欢别人近身,侍卫没有多想,依言退下?。等人走远后,牧云归才轻轻推开门,有些无语地看着屋里那个人。
牧云归走前坐在窗边读书,如?今窗户从外面推开了,一个人坐在窗沿上,轻轻翻桌上的剑诀。刚才说话声?距这?里只有一门之隔,而他依然安稳坐着,仿佛根本不知道害怕为何物。
看样子他是从外面回来,也没进屋,就坐在窗户上看牧云归的东西。桌上的灯火被风吹熄,只余远处的壁灯,光线暧昧不明。牧云归转身合上门,问:“你回来了?”
江少辞浅浅点了下?头?:“嗯。”
牧云归刚刚才想过紫宫戒备森严,绝不会有人闯进来,一转眼他就全须全尾坐在自己窗前。牧云归也没想到打脸来的这?么?快,她站到窗户边,十分轻松地问:“你这?段时间怎么?样?”
她没有点灯,可能?是害怕看到江少辞眼睛的颜色。江少辞放下?书,半靠着窗沿,双腿轻轻松松搭到地面:“和以前差不多了。”
牧云归顿了下?,眉梢微抬:“开阳星?”
“嗯。”
牧云归没话说了,她花了三年?升级到二星,自觉已经很?努力了。而江少辞在同样的时间里,升到六星。
他从修为全失到恢复巅峰,只用了五年?。
牧云归已经被打击的习惯了,如?今只是平淡地点了下?头?,问:“这?不是很?好吗,你为什?么?看起来不高?兴?”
江少辞双手环臂,看着上方被严寒洗得格外璀璨的星空,说:“我感?觉到极限了。”
牧云归脸色一怔:“什?么?意思?”
“我可能?没法升到七星了。”
江少辞看着上空,双眼却没有焦点。他以为推倒重修没什?么?不同,可是这?次晋阶时,他很?明显感?觉到上限。这?是以前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可能?,他修行的终点,就是六星了。
牧云归默了一会,伸手握住江少辞冰凉的手指,说:“已经很?好了。自古以来,能?突破开阳境的人寥寥无几,你已经是千万中之一。你看我,和你差不多的年?纪,现在才到天璇,日后连能?不能?摸到天玑都不好说呢。”
江少辞反握住牧云归的手,修长的手指无意识收紧:“不会的。”
修为不仅是力量差距,同样意味着寿命。天璇境和开阳境,寿命差了十倍不止。
这?正是江少辞最害怕的问题之一。他怕什?么?,牧云归偏偏提什?么?。
牧云归不像江少辞那样紧张,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就和春生秋落一样,如?果她此生拼尽全力还是没法在修行路上走多远,那寿命到了,坦然迎接自己的死亡就好了。可是江少辞却无法面对这?个可能?性,连听都不行。牧云归还想说什?么?,被江少辞止住:“好了,不要说了,不会有那一天的。”
牧云归见劝不动他,便也不再说。屋里没有点灯,两人一个在外,一个在内,隔着一扇窗户相依。牧云归看着外面的星空,叹道:“刚才天上出现一种很?漂亮的光,可惜你没看到。”
江少辞抬头?望向星河,问:“是吗?”
“是啊。许多人都见到了,我看到的第一反应就是叫你,可惜你不在。”
江少辞轻轻笑了,他捏了捏牧云归的手,说:“低头?。”
牧云归不明所以朝他看去,突然见他另一只手心里隐隐有气旋生成,紧接着,绚烂的极光像是从宇宙中心诞生一般,绕着他的手心,一圈圈放大,逐渐升向高?空。
牧云归跟着仰头?,看着流光在几种冷色调之间自由变幻,最后勾出“云归”两个字。背后星河浩渺苍茫,这?两个字和着寒冷,仿佛融入亘古。
所见星河,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