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笳看到面前的?人, 手心攥紧,几次想说话,都又?忍耐地抿住唇。
牧笳刚进宫备受欺凌的?时候, 在雪衣卫处处被排挤的?时候, 执行任务生死未卜的?时候, 曾无数次想过,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被推出去那个?人, 为什么偏偏是她?
越是出身高贵的?女子,落难后遭受的?恶意就越大。冰天雪地跪在外面洗衣服, 手指长满冻疮,日?复一日?忍受别人的?奚落嘲讽,被逼着?喂老?虎……这本该是言瑶要经历的?事情, 就因为牧笳是奴婢的?女儿,能吃苦, 她就活该替言瑶受罪吗?
好几个?劳累一整天回去还要被宫女刁难的?深夜,牧笳都忍不住想崩溃大哭, 她心里发狠地想,她以后见了牧薇要破口大骂, 断绝关系,绝不承认牧薇是她的?母亲。但是等?真的?见了牧薇,牧笳才发现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些痛苦质问到嘴边都梗住了,最后, 牧笳用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语气开口,问:“你怎么回来了?”
像是在街角遇到一个?不太熟悉的?故人,直接走开不合适,热情攀谈又?太尴尬, 只?能不冷不热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牧薇看着?模样大变、几乎认不出来的?女儿,深深叹气,说:“阿笳,这些年你在宫里过得好吗?”
牧笳原本一直忍着?,听到这句话,她的?情绪骤然冲破栅篱。她冷笑了一声,眼睛涌上泪,近乎咬着?牙问:“你觉得呢?你在大夫人身边待了那么多年,罪臣女眷充入掖庭会?遭遇什么,你不知道吗?”
牧薇沉默,片刻后艰涩开口:“是阿娘对不起你。可是,当时阿娘没有办法……”
“不要说了!”牧笳猛地爆发,道,“你觉得很?对不起我,可是即便再来一次,你还是会?选择言瑶,是吗?”
牧薇默然。这种沉默比直接承认还伤人,牧笳宁愿牧薇狡辩,也好过这样血淋淋地告诉她,她就是不如?言瑶“命贵”。
牧笳抬头,用力睁大眼睛,将眼泪逼回眼底。她再面对牧薇时平稳多了,再度恢复了那个?不苟言笑的?雪衣卫大统领,冷漠问:“先帝下令,命言家嫡系男子自尽,女眷没入掖庭,其余人全部流放。如?今陛下并?没有赦免言家,你们私自回京,就不怕罪加一等?吗?”
牧薇看着?像刺猬一样防备她的?女儿,心中怎么能不痛心。她这个?母亲无力为女儿提供优越的?生活,让牧笳从小背负着?生父不明的?骂名,甚至连女儿最重?要的?成?长阶段都没有参与。要不是他们听说陛下身边换了新的?雪衣卫统领,牧薇都不知道,她的?女儿已经长成?连她都意外的?样子了。
牧薇说:“阿笳,这辈子我对不起你,若我们下辈子还能做母女,娘必然十倍百倍补给你。可小姐是无辜的?,她本是那样金尊玉贵的?人,却被迫颠沛流离,常年隐藏在市井,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言家便是有再大的?罪,这些年都该赎完了。娘听说你当了陛下身边的?侍卫,你能不能和陛下求求情,让陛下重?审言家当年的?案子?”
牧笳看着?牧薇,身上血液慢慢冷却下来,愤怒、仇恨都在这刻消退。原来,这才是他们来找她的?原因,想利用她帮助言家翻案。
言瑶只?是不能住舒服的?屋子,不能穿鲜亮的?服饰,牧薇就觉得言瑶受了天大委屈,可是牧笳这些年呢?别说安稳,她连活着?都要拼尽全力。
牧笳问:“为什么?言大夫人不顾一切保护言瑶,我能理?解,但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只?看到我当了雪衣卫,可你为什么不想想,我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你让我替言家求情,若是成?了,言瑶就能回去当大小姐,若是失败了,她不会?损失什么,但我要怎么办?”
牧薇忍不住落下泪来,她走近几步,想要握住牧笳的?手,却被牧笳一把躲开。牧薇流着?泪,说:“这就是人的?命。我们是凡族,受些苦累没什么,但小姐和二郎是卿族,怎么能过这种卑贱的?生活?是娘对不起你,没给你一个?好出身,若有来世……”
“哪有什么来世!”牧笳忍无可忍,愤怒地打断牧薇的?话。她强忍着?眼睛里面的?泪珠,一步步后退,“我不指望来世,只?想这辈子好好活着?。你的?要求我做不到,还是另寻高明吧。”
牧笳说着?转身,快步往巷子外走去。牧薇心中剧痛,忍不住喊道:“阿笳!”
牧笳停在巷口,街道上的?光透进来,外面光鲜亮丽,热闹非凡,一步之隔的?巷子里却阴暗幽深,冷的?仿佛永远不会?有阳光照进来。
贫穷和卑贱是最可怕的?疾病,死亡无法阻挡母爱,但贫贱可以。世家一直推崇人命天定,凡族血统不好,天生不如?卿族聪明、美丽、勤奋,注定只?能干一些低贱的?活。久而久之,连牧薇自己都信了。
牧笳背对着?牧薇,眼泪在眼眶中一圈圈打转。她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有来世,我绝不愿意做你的?女儿。”
牧薇怔在原地,脸上霎间血色尽褪,仿佛受到什么重?大打击。牧笳说完后,眼角忽然滑落一颗泪。她没有擦,高昂着?脖颈,头也不回走出暗巷。
外界的?欢笑声扑面而来,牧笳一时间都觉得恍如?隔世。她感?觉到有动静,回头,看到巷子边站着?一个?男子,长身玉立,清冷出尘,不知道听了多久。
牧笳小时候跟在言瑶身边伺候,对这个?人再熟悉不过。这是言瑶的?二叔,也是嫡系唯一逃脱死局、被言家所有人视为振兴之光的?言霁。
牧笳想起刚才牧薇所说的?“二郎”,意识到这些年他们都在一起逃难。想来当年牧薇带着?言瑶离开帝御城后,没过多久就被言霁找到。难怪牧薇敢来帝御城,原来,是有言霁做底气。
牧笳和言霁对视一眼,很?快错身而过。牧笳皱着?眉,心事重?重?投入人群,言霁也淡然地收回眼睛,朝另一边走去。
牧笳身为侍卫却离开这么久,已经是重?大失职。若是被人知道,立刻就能革了她的?职。牧笳不敢再想言家的?事,赶紧去找慕策。
她匆忙赶往失散的?地方,一路担心极了,然而等?靠近灯棚,牧笳的?脚步却逐渐放慢。她站在熙攘人群中,静静看着?前方。
灯火辉煌,鱼龙星舞,男子负手站在玉树华灯下,仅看背影就知不凡。他的?对面站着?一个?美丽明秀的?少女,少女双眼坚定,虽然衣着?和慕策差距巨大,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文华傲气。两人并?肩站着?,女子似乎不同意慕策的?话,摇摇头,不卑不亢地反驳。路过的?人无不朝这里投去一眼,无他,这两人实在太出挑了。
原来是她,牧笳心里无声喃喃,自嘲地笑了下。
难怪这么久陛下都没有派人来找,原来,是遇到了佳人。
牧笳刚才在破妄瞳中看到慕策对一个?女子动心,那时牧笳没能看清女子的?长相,现在,牧笳终于知道了。她的?衣服和破妄瞳中一模一样,就算经年不见,长相大变,牧笳也能一眼认出对方。
言瑶。
看来这些年言瑶过得并?不算差,虽然服饰普通,但她眼睛里一点挫折都没有,即便和陛下说话都有争有辩,一看就知没受过苦。牧笳就不会?拥有这样的?眼神,生活很?早就教会?她低头保命、谨言慎行。她永远都不敢反驳慕策,更不会?像言瑶这样,抬头挺胸地和慕策争论。
言瑶还和小时候一样,误撞皇子也敢抬头偷看,似乎永远不知道害怕是什么。这样无忧无畏的?女子,难怪能让眼高于顶的?陛下破例,难怪能让母亲无怨无悔地付出。
牧笳感?到些微茫然,为什么她拼尽全力才能赢来的?东西,言瑶轻而易举就能得到。母亲是这样,慕策也是这样。
牧笳识趣地没有上前,那两人终于谈尽兴了,言瑶转身离开,慕策负手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未动。牧笳眼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和预言一模一样的?画面,她竟然有幸亲眼看着?这一幕发生。
慕策早就知道牧笳来了,也心知肚明她去见了谁。慕策在这里等?她回来,不想,竟意外见到一个?人。
他看到言瑶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言瑶装作不认识他,和他谈论灯谜。慕策也陪着?她演,听她借古议今。慕策的?配合大概让言瑶产生了一些不时宜的?幻想,她开始得寸进尺,试图试探慕策的?想法。慕策微笑着?说了个?软钉子,言瑶独角戏再也唱不下去,寻了个?借口离开了。
慕策心想还算她识趣,要不是为了等?牧笳,他可没耐心听一个?读了两本书就想指点江山的?闺阁小姐歪缠。言瑶走后,慕策负着?手,从容等?牧笳跟上来。但是过了很?久后面都没动,他轻轻抬了下眉,回身。
牧笳看到他转身,这才分?开人群,慢慢走上来抱拳:“属下来迟,请陛下恕罪。”
慕策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很?快捕捉到她眼角边有水渍。慕策没有问她这段时间去哪儿了,说:“那不就是你要找的?灯谜吗,去看看吧。”
明明不久前牧笳还欢欣雀跃看灯,只?过去片刻,她的?心境就截然不同了。牧笳看着?那个?谜语,完全凝聚不了注意力。慕策注意到她心不在焉,表情略有些不虞,突然问:“你在想什么?”
牧笳一惊,这才想起来他们在猜灯谜。牧笳慌忙垂头:“陛下恕罪……”
慕策听着?她一口一个?恕罪,心里没来由窜起一股烦躁。慕策止住她的?话,说:“你要是真想请罪,那就把谜语解开。宫里教了你这么久,你应当不至于连这种题目都看不出来吧?”
牧笳垂下眼睫,她仔细想了一会?,叫老?板来对答案。她顺利解开谜题,但是等?他们拿着?凭证去摊子时,得知刚才那枚发簪已经被人兑换走了。
牧笳本来也没心思要什么发簪,见状说:“看来它和我无缘,便算了吧。公子,我们已经出来很?久了,该回去了。”
慕策扫她一眼,抿了抿唇,矜贵颔首:“好。”
他们回宫后天色已然大黑,慕策换了衣服,在寝殿里看剩余的?奏折。牧笳例行询问巡逻,确定无误后将众人打发到岗位上。今夜轮到她守夜,牧笳端着?一壶茶进殿,看到慕策端坐榻上,轻缓翻过一页。
牧笳跪到榻边,轻手轻脚上茶。清澈的?茶水注入白瓷杯,茶香氤氲,热雾升腾。一粒细小的?水珠挂到牧笳眼睫上,她睫毛动了动,轻声问:“陛下,今日?和您说话的?那个?女子是谁?”
慕策淡淡撩了她一眼,低头,依然看着?自己手里的?折子:“不认识,兴许是哪家小姐出来观灯吧。”
慕策声音冷淡,看起来并?不喜欢这个?话题,或者说,不喜欢她提这个?话题。牧笳垂下眸子,这些年随侍慕策的?经验告诉她应该安静退下,但牧笳不知道怎么了,就是没法平静。她放下茶盏,没忍住又?问:“昨日?听人提起言家,不知不觉,言家都被流放九百多年了。言家当年到底做错了什么,何故要罚这么重??”
慕策翻折子的?手一顿,抬眸,定定望向她。牧笳接触到慕策眼神的?时候就一咯噔,立刻跪正?,双手贴额拜倒:“属下僭越,陛下恕罪。”
慕策脸色已经非常冷淡,从看灯的?时候她就心神不属,如?今都回宫了,她还在想这些。慕策念在人伦常情,没有追究她擅离职守,结果,她竟然还想替言家求情?
慕策看了她一会?,将折子扔在案上,淡淡说:“既然知道僭越,为何还犯?恕罪不是嘴上说说,要拿出行动来。”
牧笳更深地低下身子,慕策不欲过分?为难她,说:“行了,你也累了,今天不用你值夜了,回去吧。”
牧笳深拜,缓慢退出寝殿。帷幔前灯火噼啪爆了一声,火光剧烈摇晃。慕策又?勉力看了一会?,觉得大殿里空荡荡的?,实在没心思看这些小字,便扔下折子起身。
他站在落地排扇窗前,负手看向窗外。檐角风铃叮当作响,雪花静静落在树梢,仿如?挂上满树银花。慕策看着?雪,不知为何想起那枚凤衔花玉簪。
她总是很?在意自己的?头发,或许,换发饰能让她安心些?
雪花静静落下,连绵不绝的?宫殿几乎要与雪景融为一体,牧云归扶着?栏杆,略有些出神地盯着?面前的?雪枝。
身后传来一声咳嗽,牧云归回头,发现是慕思瑶来了。牧云归站好,对着?慕思瑶轻轻点头:“慕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