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小海她爸爸留下了哪些东西。
她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些日常穿的旧衣服和做木匠的工具。”
我想问得更细一点,还没准备好到底要怎么问,她突然自言自语样跟我说她爸爸烟瘾很重,抽那种老式的旱烟,有个精巧的竹制烟秆,上面坠着着个蓝色的小荷包,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睡觉时候搁在床头,从来不离身。她小的时候会坐在他膝盖上玩那个小荷包,但一直没见过里面装的是什么。她爸爸有一次说等她长大了,长到十八岁,就把荷包里的东西送给她当礼物。可是他走的时候把烟秆跟荷包都带走了。
是银鱼!
荷包里面装的肯定是银鱼。
我见过修叔叔的老烟秆,但从来不记得上面坠有什么荷包,肯定是小海出生以后他又打造了一条银鱼用荷包装着挂在上面,准备等她长大以后给她,作为某种必要时候起信任作用的信物,就像他给刀疤男那条一样,以备将来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小海可以凭借银鱼来投靠我。
想到这里,我的手就不由自主往胸口移,碰到小心隐藏住的银鱼,触电样又把手挪开。
这银鱼我当个宝贝样对待,天气冷的时候用链子串好挂在脖子里随身带。天气热的时候因为基本穿低领的衣服,怕暴露,所以也是放进一个荷包里然后小心绑在裤腰内侧以防失落。
修叔叔给小海也准备了银鱼的,却没交给她,更深重地佐证了我的猜想,十五年前的那天晚上,他一定出事了。
我很纠结要不要跟小海说起银鱼的事,告诉她我认识她父亲,和从前那么多的过往。
思来虑去,觉得还是往后缓缓再说,我们对彼此的了解还不是很够,有些事冒然说了,大概会惊着吓着,稍微有一点分寸的偏差,都可能打破现在我们之间这种宁静而完美的默契,我不希望那样,所以必须等待一个最合适、最恰当的时刻。
她沉浸在往事的悲伤中,没有注意到我表情里面的挣扎和犹豫。我整理一下思路,问起她关于她这些日子心心念念想查的那两个地址,乾州市的北排沟和江城的陈家坞。
她跟我说是从她爸爸妈妈卧室的床下侧一个隐蔽的小抽屉里找到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这两个地址。
这个她之前就跟我讲过,还给我看过那张旧纸条,但她想不起任何跟这两个地址有关的往事。
然后她讲了更多关于她父亲在木匠活和手工艺上面的事情,说他不忙的时候就在家里做这做那,大到桌子、床、箱子,小到木珠串着的项链、手链、把硬币溶化了做成小小的指环、在鱼骨上雕刻花鸟图案,等等等等,综合来说是个顶了不起的民间艺术家。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爸爸做的东西,不管是木器还是骨器或者金器银器,都常常藏有一些巧妙的机关,比如把柱上三颗呈正三角的钉子同时按进去,能打开一个小小的门,里面藏了六百块钱;再比如他做的铜水壶有一明一暗两个用法,同把壶中可以倒出酒也可以倒出水;还有以前她父母睡后来她自己睡的那张木架子大床也藏着几个机关,她有次也不知道无意中碰到哪了,就弹出一个小小的抽屉,虽然里面什么都没有藏,还是够她惊奇了很久。
她小的时候常常绕在爸爸身边转,耳闻目濡,加上他似乎有意*,所以能发现家里很多东西上面都设置了机关。
爸爸失踪以后,她像挖掘宝藏一样小心翼翼研究家里各种器物,想从中找到父亲留下的线索,床抽屉里发现的那张写有两个地址的纸条是唯一看上去有点价值的东西。
所以后来的日子里她努力存钱,并且适时又适当地抓住了付宇新他们去镇上办案的机会来到乾州市,想看看爸爸是不是在那个叫北排沟的地方,或者是不是能在北排沟找到父亲的亲戚朋友之类的,如果落空,再转道去江城,看看会不会在陈家坞。
这是她仅有的两个希望。
说到这里,她抬起眼睛看我,说:“你别忘了,忙完这边案子,要开车带我去趟江城的。”
我郑重地点头,心里又开始纠结,到底要不要告诉她陈家坞已经变成鬼村这件事,纠结了一会,决定还是等查到北排沟的消息以后再说吧。如果能找到北排沟,并且能在那里找到什么重要线索的话,陈家坞变成鬼村的事,就可以不用太伤感了。
然后有好几分钟的时间,我握着她的手,说不出话来,心想所谓的命运多舛前路未知,大概就是指我和她这样的人,往后看一片漆黑往前看一团迷雾,似乎非要杀出一条血路来才能存活似的。
我把电视打开,想让里面欢快的声音冲淡掉空气中的悲伤,而且也确实起了作用,打开的频道正在播熊二和光头强,小海的目光一下就亮了,注意力瞬间被电视吸引过去大半。
这是个缺失童年的姑娘,现在用看电视的方式恶补,挺好。
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还是慢慢地聊天,我问她有没有害怕的时候。她看着电视说怕什么怕,人世一遭,活一天赚一天的事。我听这话好有哲理,便笑了,问她有没有什么梦想。她说什么梦想不梦想的,都是你们这种不愁吃穿的城里人作出来的妖,我这样的人,能吃饱穿暖有地方睡觉,再有个电视看,就没什么好求的了。
气氛突然变得很好,不那么悲伤,也不是很淡漠。聊着聊着,话题就远了碎了,随便什么都聊了,家长里短,成长路上吃过的苦,还有将来的打算,等等等等,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当不得真也当不得假,感觉真是融洽,有点脱离实际甚至飘飘然做起天真的梦来。
我用商量的语气跟她说:“要不干脆我们什么都不管了,跟你回老家去,到镇上买个沿街的店面,随便开一间饭店也好杂货店也好,打发日子玩,能赚钱的话,一人一半分,你说好不好。”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两只眼睛盯在电视荧幕上,权当没听见。
我想她可能不想回老家,所以换了个打算,说:“那这样,等回头空了,我跟你回去把老家的房子卖掉,然后彻底搬到城里来住,做城里人。你要是乐意呢,就跟我一起住这个房子,要是不愿意呢,我贴点钱给你买个别的房子也乐意,然后我们找个店面开……”
我话没说完就被她给硬生生打断。
她说:“不行。”
我愣了愣,心想这人好没礼貌而且好奇怪,明明都是让她赚便宜的事,还拒绝得这么干脆。
小海还是盯着电视,不轻不重地说:“我爸只是离家出走,不是死了,等哪天他想开了肯定会回家,我把房子卖掉,他以后住哪?我跟着你做事是因为你跟警察熟,在公安局里进进出出很方便,我能借你点光查查我爸在哪,何况你又给吃给穿给钱花,我没道理不占这个便宜。等找着了我爸,你是你我是我,没那么多将来好打算。”
这些话就跟兜头泼了我一盆冷水似的,搞得我半天反应不过来,而且觉得很受伤,想自己掏心掏肺对她,都愿把家产分她一半了,她就给我这样一个“你是你我是我”的态度。
本来我还想趁着今天感情好,多打听点别的情况,比如她那身功夫是跟谁学来的,可对话进行到这个地步,就没法往下问了。而且说实话,我也不十分确定她到底有多能打,或者是不是有招式,只是几次紧要关头她那毫不拖泥带水的防备兼进攻的状态,还有在公安局里偶尔闪现的某种带有强烈警惕色彩的眼神,没训练过的人是不可能有的。
聊不下去了,看看时间也很晚了,随便找个台阶下,呵呵哈哈把刚才那阵尴尬度过去,一起关窗锁门闭灯然后往楼上走。
我刚才下楼的时候,书房的灯和电脑都没关,小海想进去关,我想了想让她先上楼,说我还想再查点资料。
她一声不响上去了。
在刚才之前,我都很喜欢她那种不多问不多响的顺从劲,觉得里面有绝对的信任成份,但刚才她说的那席话让我觉得她所有的顺从,不过是因为她有所求而我有所给。
挺伤心的。
我重新在电脑前面坐下,打开搜索引擎,怀着极其沉重的心情输入修叔叔的名字和特征。
我知道修叔叔跟我们一样,换一个地方生活就会换一次名字,有时连姓都换,所以刚才特地问过小海,她说她爸叫修常安,镇上人全都叫他的名不叫姓,有些人还以为他本姓常。
所以,我检索的时候,输入的关键词是:常安、男、胎记、花桥镇。
按下回车键,马上就搜到一个页面,并且附带着修叔叔的照片。
是张年代很久远的黑白老照片,照片上的修叔叔微微笑着,眉眼间有深沉的人世温暖。
我看着,心里一阵刺痛,因为想起前几天做的那个噩梦,修叔叔死在我的梦里,神情很悲伤。
这个网页的内容是寻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