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着电话,糊涂得要死,想不通吴沙能有什么紧急事情找我,正不知道怎么问,他自己说了来意。
他说:“我把药给你带来了,解寄生人身上毒的药,但必须亲眼见到乔兰香本人才能确定用量,这药很凶,过量会有副作用。”
我几乎不敢多想什么,立刻飞车到他指定的地点去接他。
吴沙看上去不太好,神经紧张到脸色苍白、肢体语言僵硬的地步,我到的时候,他想先挥手打个招呼,又想先上车再说,整体看上去特别便扭,还是我倾着身体给他开车门,喊他上来再说。
上车以后他又不急着说话了,两眼直勾勾盯着前面,问他什么回答什么,一板一眼惜字如金,看上去像是在思考什么很严重的事情。我就干脆闭上嘴,一脚一脚加油门,心里很严厉地跟自己说不要多想不要多想死马当活马医的时候了不要多想。
可吴沙的样子实在太可疑了我没法不多想,有好几次,不祥的念头在脑袋里窜来窜去闹腾,非常担心吴沙会不会别有用心。
其实这念头真就是多余,因为瞧他那副样子就不是个能干得出什么坏事的材料,太怂了。
我在这里说的“怂”是褒义词,大概从来没有哪里说某个男人“怂”会是褒义,但在这个语境下,绝对是褒义的。周围那么多那么多人,好人也好,坏人也好,分不出好坏的人也好,哪个不心机深重,哪个不是戴着面具生活,哪个不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活得跟演员似的,只有吴沙不是。
他是整个事件里难得一个保持着真实的人,害怕的时候就是害怕的样子,着急的时候就是着急的样子,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的眼神惊讶极了,然后欲语又止欲语又止。
后来我回想起和吴沙接触的种种种种,嘴角总是有会心的笑,因为一般像他这样没心机又完全藏不住情绪的人,都活不过两三集,偏他一路活下去,不但活到最后还活得十分幸福满足,他是奇迹,是上帝的不忍心。
他这天从江城来乾州找我,坐在车里那么紧张是因为害怕,因为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包里装着能救乔兰香的药草,而那些药,是他从研究中心的培殖室里偷来的,如果败露,下场绝对很惨。
他真的太害怕了。
吴沙认真说起来,我才知道原来就是前天上午我跟常坤打电话那会发生的事情,当时研究中心有个专家突然神经错乱似的闹起来,毁掉几处电箱,把两个实验室和一个培殖室弄得乱七八糟,然后又跑出去袭击常坤。
意外事故发生时,吴沙和丁平正好在培殖室里,在确认监控都没有在正常工作以后,两个人迅速下手把能救乔兰香命的药包括另外几样辅助药都偷弄了一些藏在大褂里带出培殖室然后找了个地方小心掩藏着,直到今天各方面混乱都差不多平息,工作也回到正常状态以后,他才敢把药夹带出来,没敢耽搁,直接坐客车到了乾州,飞一般赶来救乔兰香的命,丁平给他打的掩护。
这些情况是到家以后吴沙讲给我们听的,他一边诊看乔兰香的病况一边特别紧张地把偷药前后的事情说了一遍。
他说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谁发现他偷药的事情。因为那个突然发神经的专家当时闹得特别凶,弄坏掉好多实验器材,药草培殖槽都被他毁了两个,还胡乱扒了几种药草往嘴里塞,嚼都不嚼就直接往肚子里咽,这些是很多人都亲眼看见的,后来他往外跑,大家追出去,监控没有工作,所以他和丁平偷药的事只要没别人看见,应该就安全,哪怕事后对照记录点数药草发现少了一些也会以为是被那疯子吞掉了。
我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景,脑子都乱了,问吴沙:“那个专家怎么样了?没吃错什么不该吃的药吧?”
他扭过脸来笑,说:“那老痞子是人精,脑子不糊涂,对各种药草的药性也都很了解,没事。”
我就弄不明白了,脑子不糊涂他无端端的乱发什么神经。
吴沙回答说:“他就那样。我认识他有点时间了,一直神经兮兮的,老喜欢弄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像前天那样大发神经也不是第一次。因为他掌握的专业知识特别重要,研究中心的领导也都拿他没办法,最多只能安排几个兵轮班持*跟着他,但他跟普通人不太一样,动作敏捷得跟猴似的,反应特别快,要时时处处都盯紧很不现实,所以时不时就会捣乱,我们都已经很习惯了,不过他从来不伤人性命,前天攻击常坤也就是图个好玩,没伤他分毫。”
我想起当时和常坤通着电话时,听到他身后的脚步声轻悄迅速,不像是人类发出的,还有常坤还击时大骂他“老不死的怪物”,心下就判断,他身上那些异于常人的地方,应该都是“娏”机构里某项实验或药物的作用和副作用,可能也是“潘多拉官能异变综合症”的一种。
吴沙说因为那个专家掌握着重要的专业知识所以他有时发神经都拿他没办法,意思就是不能杀不能打不能骂不能关,顶多只是在他闹得过份之后开开*,能把腰杆挺这么直肯定因为他所掌握的知识无旁人可以替代,又是研究中心绝对需要的。
所以我几乎可以判断研究中心那个时不时闹事的神经病专家也和苏墨森他们一样,是“娏”机构里的人,1937年长生殿大屠杀的幸存者。
甚至可能就是那张十七人旧合影中的一个。
正思考着,吴沙突然轻声叫我背转身去不要看,我恍了一会才明白他要干什么,马上看乔兰香。
乔兰香朝我轻轻点个头,叫我听医生的。于是我转个身背对他们,听见吴沙让乔兰香把衣服脱掉然后躺下。
她乖乖照做,情绪非常激动,激动得有些不能克制,全身颤得厉害,上下牙碰出声音。
吴沙小心翼翼帮她把身上那款式古旧的衣服脱下,说:“这衣服救了你,不然挺不了这么久的。”
很快,吴沙笑了,说:“还好,还在第五阶段,比我预想得要好,没事,我带的药很够,你按我说的内服外用,不出一个月就能有好转,慢慢调养,一年就能恢复了。”
我长长长长地舒出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望着大雨过后仍旧阴沉沉的天发呆,回想这几天的辛苦和艰难,结果却是以这样一种戏剧性的方式扭转局面,挺讽刺的。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在觉得挺讽刺的时候,脑子里突然闪过点什么念头,觉得事情似乎不像表面看上去和听上去那么简单。
可一时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简单。
吴沙叫我找身合适乔兰香穿的干净衣服。我站起身往楼上走,惦量一下乔兰香的身形,我的她肯定穿不了,就到小海房间里找了身舒适的睡衣裤拿下来给她,走近时看见她裸着的身体,肚子烂出一个洞,她用纱布绑着以避免肠子滑出来,胸也烂没了,到处坑坑洼洼,我看不下去,马上又背转身,心里疼得要命,觉得人活一世,有时候真的挺造孽。
哦,算起来,其实乔兰香活了不止一世。她作为陈家坞村民乔兰香的那一世早就活到头了,现在这个,是另外一世了。
这世界真神奇。
吴沙帮她穿好衣服,然后从包里取出药来放在茶几上,两大枝海沙树果,四十几片古琴叶,还有一堆揉散了的花瓣,仔细看才勉强分辨出应该是糙河籽,两种内服一种外用,都针对乔兰香现在的症状。他说如果有实验室的仪器做药物提炼的话,效果会好很多,也会快很多,但现在没办法讲究,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治。
他很认真地跟乔兰香说用法,叶子和花瓣泡水擦腐烂处,红色的果子口服就行,每天早晚两次,每次十粒。
嘱咐了两遍,然后要乔兰香重复一遍以确保都记住了。再问她自己可不可以照顾自己。乔兰香扶着茶几站起身,很用力地点头。吴沙说:“那从这一秒钟开始,什么都你自己来,我们不帮忙。”
乔兰香再次用力地点头,小心翼翼将桌上的药用布裹好拿起,慢慢往厨房走去。
我心里疑惑,觉出些不好来,因为明明我可以照顾乔兰香的,他却非得她自己管自己。于是问他怎么回事,弄得这么严重。
吴沙严肃而紧张地看着我说:“前几天听见常队长和丁平聊天,说你们可能被‘上面’盯上了,具体什么情况没听清楚,但我知道,如果你们真的被‘上面’盯住的话,乔兰香就很危险。研究中心到现在都没有破解雷夏人的灵魂到底是怎么植入到另外一个人身体里这个秘密,所以只要找到寄生人就会抓回去做研究。那可不是一般的研究,惨极了。要是落在他们手里,真的宁可活活烂死的你知道吗。所以,必须把她送走,不然可能还会连累到你们。”
他说着,很担忧地往厨房那边看了一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