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就那么直挺挺坐着,一双汪满泪水的眼睛看着空气中某个虚无的地方,整个人像是死掉一半,魂不见了。
我着急地又抚她的胸又拍她的背还试图强行往她嘴里灌水,半点用都没有,她真的跟丢了魂一样,没反应。
我喉咙一紧,哭腔就出来了,连连喊她名字,又拍她的背。
有一下拍得太重,她终于有反应了,狠狠呛出几声,眼睛闭上,眼泪刷地淌下。
我凄凉地看着,悄悄舒出口气,不管怎么样她总算是活着的。
然后我才猛地发现她攥着烟杆的手有点不对劲,好像手里除了烟杆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于是就去掰她的手指头。她虽然捏得紧,但架不住我力气大,一掰两掰就掰开了,手心里有一团捏皱的纸,还有……
还有一条银鱼。
一条银鱼……
小海手里的东西,是刚刚那趟她去酒爷家打听她爸从前的事的时候,酒爷交给她的。
就像之前小海猜测过的那样,她妈重病去世前因为她年幼,所以把几样重要物件托付给酒爷,嘱托他等孩子长大以后交给她。
原本托给酒爷保管的,共有四样东西:一封信、一枝老烟杆、一条银鱼,银鱼用红色绳子拴在烟杆上,还有一只青铜古鼎——就是她之前在白亚丰从夏东屹家拍来那张照片上指出来的地母鼎。
小海今天去酒爷家郑重问起父亲的事,酒爷就按她母亲临终的嘱托,把东西交给了她。
但是只剩了三样。
因为酒爷在经济最困难的年代里,其实也就是小海妈去世的第二年,就把地母鼎卖掉了,用那笔钱度过了全家的难关,因为太惭愧,所以十几年里尽可能给小海提供帮助,照顾她的生活,支付她的学费和生活费替她找工作等等。但是酒爷的家人不知道有卖地母鼎这一节故事,对酒爷出钱照顾一个遭村里大多数人讨厌的孩子的行为特别不理解,嘀嘀咕咕很多年,因为他是长辈,家里的晚辈不能说他什么,只能咬牙切齿恨小海,横竖看她不顺眼,不管哪里碰见都要说几句刺耳的话给她听,还编造些不实的话联合村里别的人一起排挤她。总而言之小海在村里处境如此艰难跟这件事也有莫大的关系。
真是一场冤枉极了的委屈。
之前从北京潘家园打听回来的消息,青铜地母鼎里面藏的可是长生不死药!三只为一套,一套即无价!
而这支烟杆,小海说是她爸的随身物件,走到哪里都带着,从不离身。她甚至想起来,她爸最后离家那个白天,好像还坐在院子里细细把烟杆擦过一遍,她就坐在旁边托着脑袋看,挂在烟杆上的银鱼一晃一晃很好看。这个场景之前是忘记了,看见烟杆,恍惚又想了起来。酒爷刚刚告诉她说烟杆是她爸失踪半年多之后随信一起寄回来给她妈妈的。
那封信是给写小海妈妈的,之前应该保管得不错,但这一路被小海攥得一团皱。铺平整看,只有寥寥八行字,大致意思是说他在老家还有妻子和儿子,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以后都不会再回花桥镇,很对不住,但也没办法,请她带着孩子另外再嫁。
落款是修常安。
日期是他离家后的一个半月。
信封上的邮戳是乾州市。
我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全部仔细看完以后,心里一阵惊惶又一阵大恸,只觉真实情况恐怕是所有预想里最糟糕的那种。
因为这信的笔迹,根本不是修叔叔的。
小海可能是一下接受信息太多,遭受打击太大,没注意到笔迹的问题,但我太清楚修叔叔的笔迹了,绝对是一手好字,苍劲有力,落笔有神,一眼就能看出是男人的字体。但这封信的字迹有很大可能是出自女人之手,虽然做过些掩饰性的改变,还是一眼就能看得出。
我想来想去,决定还是缓缓再把这个情况告诉小海。我一时想不到究竟什么样的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要冒充小海的爸给妻子写这样一封绝决的离别信,但心里很明白,绝对不会是好的原因。
只会是糟糕透顶的原因。
我搂着小海的肩膀陪她坐了好几个钟头,谁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静静地坐着,直到太阳下山,直到天色黑透,直到白亚丰轻松快乐的脚步声在院外的小路上响起,直到他兴高采烈推院门推不进,骂了一句唉哟我去然后一脚踹进来然后大声地喊:“唉哟我去,人呢?都死哪去了?”
小海的眼泪啪的落在我手背上,重重一滴,灼伤我整个灵魂。
然后她飞快用袖子擦掉眼泪站起身去开灯,白亚丰刚踏进堂屋门槛,灯突然亮起,吓了大跳,重重退后一步,满脸惊惶地骂:“唉哟我去,在家怎么也不吱个声,两个大活人扮鬼玩啊?!”
他两只手里拎满东西,七个八个塑料袋里装着一次性饭盒,是从镇上饭店打包回来的晚饭。小海走过去接,我发现只刚才黑暗里走几步路的功夫,她已经把烟杆和信都收起来了。
在这件事情上我们的想法很一致,无论如何不能把白亚丰也拉下水,即使明知他爸爸脱不开关系,也得尽量把他撇开。
总得让一些善良的人能有正常的日子过才行,否则,这世界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吃完饭以后我也没心思再找机关了,早早招呼他们睡下,白亚丰的公事没有办完,还得在镇上留一天。
躺在床上,小海在黑暗里问我在家里找了一整天,有没有找到什么。我说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都没发现。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突然又闭上了。我问她是不是还有别的机关没有告诉我。
她沉默好几分钟才开口:“明天再说吧。”
看来是真有,我找了一天居然半点没发现,可见机关消息这玩意是门深奥的古科学,不是聪明就可以的,还得有严格的理论基础支撑。小海是修叔叔的亲生女儿,她能破解没什么好奇怪的。
第二天白亚丰一出门,小海就回卧室打开墙角那口置放衣服的箱子,将里面的衣服全都抱出来放在床上,招呼我一起小心把箱子抬到堂屋门边,搁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
是口老式箱子,樟木板料平平整整钉起来的,扑面都是老樟木的香气,板料打磨得极光滑,边角用的是仿古花式铜片包角和挂锁,上了好几道漆,看上去厚厚沉沉又极素净,没有雕花也没刻什么符号。
小海把箱子侧起来,叫我扶稳,然后她把手伸到里面,在靠底板的侧壁上一点点摸索,很快,啪的一声轻响,触动了某个机关,箱子的底板一边往上翘起半公分。小海把指甲嵌进缝里用力一勾,那块底板就像盖子样被掀了起来,原来是个夹层,下面还有块底板。
下面那块地底上刻了很多图案,阳光底下十分清晰,首先正中央刻的就是小海和修叔叔都有的那块胎记的形状,像镰刀。然后下面有一排奇异的、长得如同最古老的象形文字的符号。
那些符号,太眼熟了。
至少其中几个是眼熟的。
因为我戴在左手手腕上这只金镯子的内侧,就刻着几个类似的图形符号。修叔叔把它送给我作生日礼物那天我问过他这些是什么意思,他说是我的生日。我问他生日不应该是数字吗怎么会是这样的。他温柔地看着我笑,轻轻捏捏我的鼻子,说因为你是公主,所以生日也很特别。
这只镯子这么些年戴在手上,时不时就能看见一眼,早就见怪不怪了,如今再次在别的地方突然看见相似的符号,然后回想起从前修叔叔的话,难免有点心惊肉跳。
我们试图用手机把雕刻在底板上的图案和符号都拍下来,但因为刻痕和板的颜色太近,很难拍清晰,最后小海去村委讨了几张大的白纸,又从哪户没关门的人家厨房里弄了几块炭来,费劲巴拉用拓碑的方式把底板上的内容拓在纸上,再拍照存档,然后把箱子放回原处。
本来我们蛮可以把箱子拆掉将整张底板抽出来带回去的,但毕竟是修叔叔打造的,谁都不忍心。
而我心里想的是,如果修叔叔不在了,这些便都是他的遗物了,只有好好保管的份,哪还有拆它的理。
我觉得,小海心里,也多多少少有这样的想法。
弄完这些已经是下午,白亚丰的工作也全部结束,我们收拾好东西就往乾州赶,跟谁都没打招呼。
原先我对酒爷是有敬意的,想着无论如何要到家里拜访他一次,感谢这么多年对小海的照顾,现在显然不必了,被他卖掉的那只地母鼑除掉金钱上的意义外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如今无从追究。他卖掉小海家的传家宝度自己家的难,出于愧疚对她稍有照顾,反而招致家里人对小海的仇恨,以致闹得她几乎无法在这个村子里好好生活,简直糟透了,半眼都不想看见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