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朝北的房间,阴暗潮湿,空气里散着一股常年不见阳光的霉味。一张老式雕花木板床,一张破破烂烂带两个抽屉的桌子,一台黑白老电视机,一条凳子,一只已经看不出原先是什么颜色了的衣柜,一口老式木箱,一只泛着尿骚味的马桶。
简陋得不行。
如果不是因为见她之前就听闻过那么多的传言,黎绪真的只会把乔兰香当成个普通老太太看,九十多岁,满脸皱纹,皮肤上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斑,眼窝深陷,头发灰白相杂,干瘦驼背,手像枯枝,因为缺了牙齿,嘴巴呈瘪进去的形状,感觉还有点滑稽,像是含了颗糖似的。
常坤第一次见乔兰香的时候曾抱有过希望,以为无论如何警察来了她多少会说点什么,哪怕摇头点头也好,可惜想得还是太美好了些,乔兰香根本不搭理,任你问题一个接一个,她就只是阴恻恻地盯着你看,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常坤渐渐就不对她有什么指望了,这次见更灰心,都不怎么愿意直视乔兰香那双枯井样的眼睛。
黎绪明白这点,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能从乔兰香嘴里听说点什么。她只是想看看一个死而复活的人是怎么样的,为什么复活以后突然再也不开口说一个字,为什么复活以后性情大变不再像从前一样喜欢骂人喜欢大吵大闹,为什么复活以后连从前很重的烟瘾都没有了。这些到底是心理上的变化还是生理上的变化,或者还是某种神秘的、现今科学无从解释的变化?
她真的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死而复生,能让一个人保持容貌不变,其它一切却都像是换了一个人?
还有,她是突然哑了,还是不想开口?
或者说,是不敢开口?
黎绪心里一直怀疑真正的乔兰香其实已经死了,眼前这个是假冒的,因此才不能说话,怕露破绽。所以黎绪从她房间出来以后,将张红喊到外面,把心里的怀疑迂回透露给她听。
结果张红扶着肚子大笑,说:“你们城里人的脑子,就是比我们农村人要复杂,这种事情都想得出来。不可能的,我在这家里住了五年,还能认不出自家太婆?”
黎绪看着对方高高隆起的肚子,恍了一下,糊涂了,时间上不对啊,村民都说张红的丈夫是在结婚后不久失踪的,也就是差不多怀孕的时候,所以算算才是去年下半年的事情,她怎么能在这家里住了五年了?
张红看出黎绪的想法,脸上泛起点臊意,低着头难为情地说:“我以前结过一回婚,嫁得不好,那男人打我,太狠。只好逃出来投奔小学同学,就是我后来的老公,他让我在家里住下还替我跟找上门来的男人打了几架。去年,那男人来跟我办了离婚,我才正式在这里办下酒席结婚,所以算起来,我在这个家里住了差不多有五年了。”
原来有这么一段缘故在里头,难怪村里人都说乔兰香以前顶顶看不上这个孙媳妇,动不动跟她闹,后来性情变掉后突然就和睦了,特诡异。
张红是经历乔兰香复活前后所有变化的,黎绪之前有点疏忽了。
可即使这样也不能完全排除乔兰香被冒牌了的可能性。黎绪说她那时候年纪轻经事少人太天真,从来没想过世界上真的会有死而复生这种事,所以一门心思以为她是被谁冒了名。而且连理由都快要想出来了。真的。她一直觉得不对劲,为什么人都快要死光了,这些人还死不顾生不顾地留在村里,肯定是有着什么不寻常的原因,而假冒乔兰香的人就是为着这个原因来的,她觉得这是唯一合乎逻辑的推理。
黎绪一头钻进了牛角尖,直到几天以后,她自己从照片上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然后才彻底推翻掉这个原先坚定到几乎爆表的想法。
那天他们从乔兰香家离开回到办事处时,老苗已经回来了,他是带着新发现回来的。
他在陈乔斌家院子里发现两个烟头,具体位置在他卧室的窗根底下。这很不寻常。因为陈乔斌自己不抽烟,而且每天傍晚时分都会打扫房间、打扫院子,把里里外外都弄得非常干净,警察观察他并得出他有洁癖的结论,所以大清早在他卧室外面的窗根底下发现烟蒂确实不正常。
老苗还仔细查问过,这几天都没有谁上他家串过门,也就是说,肯定有个谁,为着某个目的,在陈乔斌全然无察觉的情况下翻墙入院,躲在他卧室的窗根底下窥视他的生活。
能抽掉两根烟,窥视的时间可不短。
而且,这人胆子真够大也真够愚蠢的,万一窗户缝不严密,烟味飘到里面呢?万一陈乔斌听见打火机的声音呢?
黎绪在纸上列了个名单,村民里面,于伟、于国栋、于苏州都抽烟;专案组里面除了石玲和楼明江以外,也都抽烟。最近连常坤都抽起来了,日渐瘾重,欲罢不能。
乔兰香以前抽,死而复生以后,不抽了。
老苗捡回来的两颗烟头是同一个牌子,这点不能帮他们锁定具体的人,因为自从封村以后,村里所有日用饮食物资都由专案组的车从山下代采购,包括香烟和酒,所以大家抽的都是同个牌子。
但是黎绪发现其中一颗烟头上面有一小片深褐色的痕迹,很明显,但看不出是什么。研究了半天,还是只能让驻守在村口的司机把两个烟头都送回局里去做化验。
黎绪当时心里隐隐有点判断,但没有声张,想等结果到了再仔细分析。
从石玲重新回到专案组,对常坤的爱情一览无余以后,她跟黎绪两个人之间就有了莫名的一道隔阂,怎么都跨不过去。黎绪真的很想很想跟她说没关系,喜欢常坤就去追他。但这话好像不能由她来说。就这么颠三倒四想了很久,越想头越痛,黎绪才终于发现,她真的很不擅长应付这类事情,所以一狠心,干脆抛开不管算了。
这年头管天管地最不好管的就是爱情,老天愿意让他们怎么发展就随便怎么发展吧,她管不着,也不想管。
黎绪说哪怕到后来,哪怕到现在,她对爱情这件事情,还十分外行,根本弄不清楚到底要怎么掌握分寸,要怎么珍惜对方,完全糊涂。她说这话的时候凄苦地笑笑,又想点烟,但是打火机刚打着,马上想起之前那阵混乱,所以强行忍住,非常辛苦。
我看她熬得实在可怜,就让她抽,说也不见得抽一根烟就能把我们几个都呛死在屋里头。她用牙齿咬着烟头,凛凛冽冽地望着我,眼里有笑,看上去有点调皮的劲。
她点着烟,说回四年前她和石玲之间的尴尬,白天的时候还好,忙着乱着也就过去了,就是晚上麻烦,她们必须每天晚上睡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上,所以有时候,突然谁也不说话时的寂静,还是很难熬的。
这天晚上两个人都躺在床上看天花板,谁也不说话,尴尬死了,黎绪想出去透透气。
她刚坐起身,突然被石玲一把扯住。
黎绪被她迅猛有力的动作吓了一跳,扭过脸去看,只见石玲脸色仓皇,目光里透出隐忍的恐惧,不禁又吓了一大跳,赶紧问她怎么了。
石玲说她觉得这村子不对劲。
她说*静了。
她说安静得不真实了。
黎绪被她带入了情绪,竖着耳朵去听,真的,*静了,除了还在大厅里的老苗偶尔几声闷闷的咳嗽声和另外有谁翻动材料的声音以外,没有任何别的声音。
不是这幢房子里面没有别的声音,而是整个村子都没有声音。
连狗叫声都没有。
她们这才突然想起来,进村好些日子了,连一只猪一条狗半个鸡鸭鹅什么的都没有看到。
有哪个农村是这样的?
黎绪翻身下床走到窗边抬头望着海洋一般的天空诧异他们居然现在才发现这点,一个个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案件上,就把旁的事物忽略了。她现在很担心会不会还有别的什么情况也被忽略掉了。
她让石玲好好睡觉,什么都不要想,自己走到大厅里。
老苗和常坤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那儿抽烟,谁也不说话,看见黎绪,挑了下目光,问她怎么还不睡觉。
黎绪把石玲刚才的发现说了,这个村子里,没有家禽,没有家畜,连条看家的狗都没有,太不正常了。
老苗和常坤两个人面面相觑,神情惊疑,显然也从来没往这上头想过,一经提醒,也都觉不对,老苗起身就要出去找个村民回来问问,还没走到楼梯口,猛听楼下大门口传来一片纷杂的喧闹,有吆喝声,有斥骂声,有女人的哭叫声,然后是踹门声,接着又有人撞倒了凳子碰翻了杯子,一叠一叠乱起,楼上几个人哪里还能呆得住,全都鱼贯下了楼。
黎绪知道,村民迟早要爆乱的,只是没想到会乱得这么快,而且会是由于苏州和于巧巧两个最老实最内向的人先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