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半分钟后,黎绪突然苦笑,摇头说:“不对,于国栋没有把这段事情说出来并不因为于天光是好人所以他要替他遮掩,我们在村子里调查时,于国栋几次暗示于天光有问题,很希望我们去调查他的样子。我想,他不肯把于天光的问题点破,大概是担心引起村民愤怒,毕竟,就像你说的,于天光真的是大家公认的好人,触发众怒对自己没好处,于国栋不是蠢货,很清楚这点,所以才没说出来。”
乔兰香轻轻哼了一声,说:“于国栋是个混蛋王八糕子,早该死了。”
黎绪心事重重点烟,抽了两口想起刚才因为烟味太重开门换气时引发的小小混乱,马上又把烟掐灭。
其实不用多问她心里也已经有数,后来的这个于天光,肯定正好在陈家坞闹灾荒那几年里认识黎淑贞并结了婚有了孩子,后来外公外婆舅舅舅妈还有小外甥的死恐怕跟他有绝对的关系。
我想,很可能是因为于天光的缘故,那只叫“九齿”的怪物才会突然攻击他们家,致使黎绪家五口人惨死,黎淑贞自然没办法再跟他一起生活,所以他不得不离开妻子,恰巧,正好在差不多的时间内,他受真正的于天光之托将一个瞎眼的老母亲送回陈家坞奉养到归天,然后一直顶用村民于天光的身份生活到四年前。
时间顺序应该没有问题。
但另外有个很大的问题。
按老懒的说法,于天光和我们一样,是不会老的,容貌不会有变化,那么他在陈家坞生活三十多年的时间,怎么可能没有破绽?
我想问,可黎绪已经接着讲四年前的事了,我便在草稿纸上随便记了一笔以便等下问。
事情回到四年多前的那一天,黎绪和付宇新找到了ABC三类死亡的大致准则,却还是找不出凶手,正愁眉不展,梁玉米又哭上门来了,黎绪一听见她的声音就头大,很无奈。
这个干瘦驼背的妇人,脸上泛着没有光泽的褐红,毛衣下摆露在短上衣的外面,还没进门就耸着肩膀开始哭。她老是哭老是哭老是哭,连看热闹的时候都哭,黎绪简直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有没有见过她不哭的时候,如果陈家坞有长城的话,一准给她哭倒。
梁玉米叨叨叨叨叨叨翻来覆去说的还是那些老话,求求你们行行好,把我送到山下去吧,我讨饭也好,给你们做工也行,做牛做马都不叫苦,只要你们把我送下去安排个住的地方给我,怎么样都行啊。
黎绪实在是听够这些了,所以站起身想上楼,刚踩上一级楼梯,猛听梁玉米说出了别的话。
她说:“警察同志啊,这哪还是人住的地方啊,这地方闹鬼啊,闹鬼啊警察同志!”
她喊得声嘶力竭,比往常凄苦很多倍,黎绪听出不对劲,赶紧回转身问她怎么回事。
梁玉米说她昨天晚上又看见鬼了,就是原来看见过的那只女鬼,乌黑乌黑的头发长到腰里,黑衣服黑裤子,煞白煞白的鞋子,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黎绪问她什么时间。她说昨天晚上九点还是十点,不是很清楚,吓呆掉了,谁还管时间啊。黎绪又问她有没有看清楚脸。她说没有,都被头发遮住了。又说那是只女鬼啊,谁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脸。
梁玉米的房子在村子主路的旁边,没有院子,所以窗户直接对着主路。她说她当时开着灯,女鬼从村子的那头往这头走,无声无息从她窗户前经过,完全没有偏头看一眼灯光所在,仿佛习以为常似的。
黎绪仔细看村子的俯瞰图,从梁玉米家,到办事处所在的地方,中间有几条岔路,有二十几处空掉的房子,还有于天光、白米兰、于国栋的家,然后一路下来,又都是空掉的房子,然后是办事处这栋两层楼房,从办事处再往前走,是个岔路口,一条路往槐树林里去,另外一条是出村的路。
梁玉米两次看见鬼,一次在槐树林,另外一次是在自己家门口,那么,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那只女鬼,或者说那个假扮女鬼的人,每次行动都有即定路线?也就是说,要么是从梁玉米家所在的方向,一路往槐树林里去;要么就是她从槐树林里出现,一路往梁玉米家的方向去?
就好像一个人早上出门去上班,晚上下班走回家,周而复始两点一线?
想想好像有点可笑,但再想想,好像又不是没有可能。
常坤一直都不信有女鬼存在,虽然含蓄隐忍,心里到底很不信,几次想打断梁玉米的叙述,都被黎绪拦住。黎绪知道梁玉米因为这个原因对她抱有难得的一点好感,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会有一丝绝望的亮光,像是看一根救命稻草。所以后来由黎绪代替常坤试探性问了梁玉米几个问题,女鬼胖还是瘦,是不是真的能确定是女的,也许男人可以戴假发装,什么什么的。
黎绪至少在态度上做到很小心了,结果还是把梁玉米给惹火了,她憎恨这些不相信她的话的人,以为她老眼昏花错把人看成了鬼,气得要命。但是又有求于他们,所以没有继续在是不是真的有鬼的问题上纠缠,而是又哭求常坤把她送下山去。
最后常坤用了一套官方的解说词把她劝走了,这些话,这几天里,梁玉米翻来不去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突然生起厌来,表情里面一片失望和愤怒,但实在又不敢得罪警察,只好忍气吞声往外走,走到门边,回过头来盯黎绪一眼,重申一遍她看见的是女鬼,不是男扮女装的神经病。
梁玉米走后,黎绪和老苗也出门去,按刚才她心里设想的那只鬼所出没和行动的路线,从冷水潭边的于伟家门口,绕着潭走到乔兰香家门口,然后慢慢慢慢地,走到……
等等,应该补充说一句冷水潭的情况,这个潭就在离乔兰香家大概十来米远的地方,潭水不深,清澈见底,底部是堆积的碎石,稍微有点古怪的是潭水特别冷,常年都保持在四五度的样子,村里人解释说这个潭的潭壁上有山泉孔,蓄的都是山泉水,所以特别冷。这解释得通,所以当时大家都没多想,谁知道这潭水最后能出那么大的事,差不多把楼明江所有的心血都毁掉也差点把他的命给葬送掉。
嗯,回来说女鬼的路线,从冷水潭过来以后,就是那个陈列着二十二具空棺的陈家祠堂了,黎绪在路边站了一会,看看被风吹得飘摇的黄色警戒带,心想这倒是个藏鬼的好地方,可以前那么多次闹鬼,这里也没出现过疑点,倒是前几天那个生生撬锁进去掀棺材盖的男人是谁黎绪还没搞清楚,所以这几天走在村里真是看谁谁不顺眼,看男的都像心怀不诡看女的都觉可能是鬼。
过了祠堂就是槐树林,两个人走到墓碑处停了一会,没说什么话,慢慢地走回到主路上,出了林子,经过办事处,仰头看见付宇新正撑着二楼阳台的栏杆往槐树林的方向张望,似乎没看见黎绪他们,或者说他的注意力在别的什么人身上,对他们就视而不见了。
两个人再一路往村里面走,经过于天光的家,经过白米兰的家,经过于国栋的家,直走到梁玉米家门口,老苗知道黎绪心里在想什么,所以什么都不问,只静默地陪着她走。
整个村子的房子大致呈长方形排布,也就是说,梁玉米的家是现在所有留存村民中,居于村庄最后面的位置,从她的房子再往东走,只有七八栋空房,其中有两栋看上去年久失修很快就要坍塌的样子。然后再往东的话,就是菜地了,菜地尽头是梯田,一层层往上,直到浓密的树林。而从空房这里往右拐的话,走五十多米远,有一条看上去蛮了不得的溪,溪底和两边遍布大大小小的石头,可惜没什么水。溪上有座缠满藤蔓植物的古石桥,过了桥再往前走,视线突然开阔起来,哦,还是菜园子,并且都是荒废了的,弥散出没日悲凉的气息。
黎绪是第一次走到桥这边来,所以,也是第一次看见荒芜的菜园子中间有一口井,井沿漆黑,像是一只被上帝遗忘的眼睛,长在一片凄凉荒地中。黎绪远远地看着,心里凛然抖了一下,一片荒地,一口井,一只长发披面的鬼,她想起午夜凶铃,想起从井里爬出来的怨灵,想起所有能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寒毛林立的事情,大白天的脊背上落了一层汗。
她到很后来才知道,那块荒地,就是七十多年前发生灭门事件的地主陈左家祖宅所在的位置,在大运动的年代,老房子被一把火烧没了,传说大火烧起时,宅院深处传出凄利的女人哭声。
那口井,是老宅后院的位置。
他们静静地站着看了几眼,默不作声回转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