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还有个戴明明也很不对劲。她是村民于伟的远房表姐,从小跟父母在外面生活,嫁了人生了孩子,在江城买了房,之前一直都住在城里,因为想离婚又怎么都离不成,才逃到这里来投靠于伟,她说她的丈夫正满世界找她试图挽回婚姻,她却是铁了心要离,实在不想回城去面对,宁可就这么拖着,拖到分居两年,再上法院去离。
除了这几个,其他那些都是因为经济原因不允许才不得己留在村里的,上面倒确实有心想要拨款把他们迁出去,但在抓住凶手之前又不能这么做,所以陷入了一个被媒体和网民痛骂的狼狈局面。
这在四年前的江城,是件大事,真的假的消息铺天盖地,随处可闻,闹到后来简直像个笑话。
黎绪仔细打听陈乔斌不愿搬走的理由。
老苗说:“他六年前在山下的镇中学里教书,离职是因为他班里有个女生怀了身孕,有人证明说是陈乔斌做的,当时的校长为大事化小,安抚了女生的家人,然后迫陈乔斌辞职。我们查到这点以后当面问过他,他坚决否认自己跟那个女生有任何不清不楚的关系,说自己当初是被人诬陷的。可惜时间过去太久,当事人都不在镇中学了,也无法再确认,而且与现在的案子没什么大关系,就没继续查。”
陈乔斌把当年女生怀孕、他被诬陷的事情看做自己的人生污点,把支岐镇看做伤心地,因此不愿搬下山。
所有这些人的理由都是乍听上去挺成立,实际根本站不住脚的,试想,一场失败的婚姻或者一段六年前的往事,能比生命更重要?这五个人,是不能离开,还是不想离开?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有一个绝对可能的原因,就是他们确信自己不会死,至少,他们中的某个人很能确信这点,所以不必走。
这个推断在很大程度上缩减了排查范围。
之前常坤他们有把于老棺和于苏州父子俩列为重点嫌疑人调查过,因为他们以做棺材为生,只要有人死,要下葬,他们就有钱赚,所以死人对他们来说好像是件不错的事情。但经过仔细调查以后,发现不对,且不说父子俩都是品行敦厚的老实人,光是不在场证明就够了,4月1日于成林死亡当天,他们都在家里忙着赶工,没出过门。另外,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跟程莉莉和田明打过交道,面都没见着,谁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在连面都没见着的情况下就神不知鬼不觉将对方至于死地,所以,他们父子两个被排除在连环死亡事件之外,但是,于老棺仍旧还是使用氢化钾杀害李云丽的嫌疑人,所以对他的调查仍在进行,只是换了个方向又换了丁平独立负责。
在查李云丽被氢化钾类毒药谋杀的案件里,黎绪也插了一足,使用的是非常下三滥的手段,她先认定于老棺就是凶手,然后,抓住他们父子性格里面胆小怕事的懦弱劲,伪造证据,半逼半诱迫使他们说出真相,一路下来相当顺利,付宇新也支持并且参与其中,案件很快告破。
但常坤很不能苟同她的行为,为此而生气。黎绪起先不觉得有什么太大问题,觉得他警察当久了,难免被框架框迂腐,慢慢磨合磨合总会好的,她认为常坤迟早得接受这个案件的非常规性和他们所必须作出的调整,但常坤是那种正直过了头的人,后面的合作中两个人的碰撞和摩擦越来越多矛盾也越来越大,彼此都很恼火。
黎绪很烦常坤畏畏缩缩的劲,什么都要讲证据,什么都要合规矩,稍微有点出格的情况就要找这个领导那个领导又是汇报又是申请,有时候等他把一件事情办下来,黎绪用自己的办法,早办好十件了,两个人之间由公到私都出现了巨大裂缝。
黎绪认定很多时候用无赖的方式反而更有益事情的进展,这是多年跟黎淑贞一起生活得出的结论。黎淑贞翻阅她的日记,查她的手机通话记录和银行卡出入记录,哪一样符合规矩?可她就是凭借这些不合规矩甚至连情理都不合的手段,成功控制了女儿整个的生活。
她以黎淑贞为榜样,我行我素,爱怎么干怎么干,用常坤的话说,简直乱来!
偷偷潜进于老棺家查看那天,黎绪也去陈乔斌家走了一趟,他们两家的距离只隔了二十来米。
黎绪走到陈乔斌家门口时,陈乔斌刚从地里回来,很客气地将黎绪等人迎进家里。
他住着三间带院子的平房,挺简陋的,但是里里外外打扫得非常干净,院子里没有杂草,没有乱糟糟的农具,也没有农村人习惯堆积的各种舍不得丢弃的物品,虽然是很旧了的水泥地,却平实而整洁,沿院墙一排收拾出一个花圃,种了月季、满天星和凤仙,还有一棵桃树,挺繁华的一片。
而那三间平房,结构虽然简单,外立面也只是穷酸的红砖立面,没有贴瓷砖也没有粉刷,里面却装修得干净整洁,有白色磨砂地砖居然还有浅枫色成一体的橱柜家具,卫生间里面也有抽水马桶和浴霸。这些不新鲜,村里另外几户有钱人家也都装修得很不错,甚至比陈乔斌家装修得更豪华。新鲜的是这房子和家具虽然有些旧了,但干净得出奇,厨房墙壁和灶台面上,没有一丝油污脏痕,卫生间里的洗脸台和马桶也看不到任何污垢,他一个单身男人,能把屋子收拾成这样,简直可以算了不起。
堂屋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紧靠南墙是一张古色古香的红漆长条几,几上摆了一排金鱼缸,里面养着各色各样的金鱼,游来游去,煞是好看。
这是一个非常讲究生活品质的男人,在农村里真的不多见。
陈乔斌不亢不卑接待了黎绪他们,并且在黎绪提出要参观的时候,非常爽快地答应了,脸上没有半点慌张或者不舒服的神色。
黎绪发现卫生间的洗脸台下面有两瓶消毒液,其中一瓶已经用掉了一大半。
自从专案组入驻村里以后,定期给每家每户发消毒液,嘱咐他们常洗常喷常用,但农民大多嫌麻烦,或者压根不信任,收下以后几乎都搁着没用,真正按嘱咐用的大概只有戴明明和陈乔斌还有于国栋三个吧,梁玉米用是在用,就是不正常用,她已有了被迫害的阴影,总觉得随时会死,所以拿消毒液当自来水用,时不时拿出来洗手,甚至拿它洗家具和碗筷,用完了就跑到办事处去讨,稍微说她两句就嚎啕大哭,谁都拿她没办法。
陈乔斌显然很有节制地在使用消毒水,不慌不忙,非常坦然。
在陈乔斌家里里外外走了几圈,黎绪越发认定,陈乔斌不仅是个很会生活的人,而且是个非常、非常、非常注意细节的人。
她甚至隐隐感觉到,他有病。
是那种脑子里的病。
但这种感觉非常微弱,很难抓住,她也不懂心理学,没法旁敲侧击对他做测试什么的,况且陈乔斌所有的表现,都符合正常人的逻辑,所以她也就没往这方面考虑。
但她不禁无聊地想到,在好莱坞电影里,这样的人最可能是凶手,因为总是完美,很难抓住破绽。
他的瞳仁是褐色的。
黎绪转了一圈以后,在心里有了很多想法,却不急着表露,而是漫不经心跟陈乔斌讨论起村民不断死去的死亡原因来。
她问他为什么不认为村里这一系列死亡事件是疾病造成的。
陈乔斌心里很清楚他也是犯罪嫌疑人之一,却完全不避讳和黎绪讨论如此敏感的话题,滔滔地说道:“我也想过瘟疫,但后来又觉得不可能。你知道,死掉的那些人里,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还有身强力壮的青年,什么样的疾病能完全不区分性别体质一率致他们死地?如果真有这种病,也肯定具有传染性,否则不可能造成那么多人的死亡你说是不是?但这也说不通,如果是传染病,为什么另外还有那么多村民都活得好好的?再说,支岐山这么多村子,以前每个村子之间都有来往走动,小孩上学也都在一起,如果真的是传染病,怎么可能只有陈家坞不断死人,别的村庄一个都不死?”
他的分析和之前医学界专家的分析大体上没什么偏差。
这个男人,不仅干净、注意细节,还非常聪明、冷静、擅于分析问题。他身上所有的特质都让黎绪直觉他就是凶手,包括他看着她说话时候眼睛里面的冷静沉着。
黎绪在心里假设陈乔斌真的就是凶手,然后开始考虑动机,他不停不停地杀人,动机是什么?仇恨吗?或者只是因为享受杀人的过程?
还有,证据呢?
证据会在哪里?
告辞离开走到大门口时,黎绪又回转身朝陈乔斌笑了笑。
他站在堂屋长条几的前面,也正看着她,脸上挂着似有若无一抹笑。他身后的墙上有一幅五颜六色的风光画,长条几上那一排品种不同颜色不同的金鱼欢快地游来游去,把玻璃缸里的水摇晃出一种好看的微蓝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