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换好衣服下楼,看见小海定定地站在餐桌旁边,盯着一锅刚煮好的冒着热气的稀饭发呆。
我问她怎么了。
她抬头看我,说:“这么大个房子,日子怎么也过得可怜,一冰箱好东西,就是找不见咸菜和豆腐乳,什么能下饭的菜都没有。”
我说:“我平常很少在家吃早饭,所以没有备。”
她摇摇头,说:“我倒是能凑和,随便怎么对付几口都能饱,你要怎么办我就不管了。”
她说着话,眼睛还是盯着稀饭,说完了,把右手抬起来往嘴边送。我被她手里拿着的又粗又大的东西吓了一跳,以为是个武器,细看才弄清是前天回来时买的法国长面包,她居然切也不切,整条拿在手里啃。就这样的胃口,居然也好意思跟我说她能凑和,随便对付着就能饱。
我进厨房拿出瓶番茄酱搁餐桌上,然后拿两个碗,一人盛碗稀饭,面对面坐下吃早饭。
我指着番茄酱说:“没有咸菜先拿这个对付,一会再开车出去买。”
她探过脸泛着眼皮子看了看,跟我说她不能吃辣。
我说“这个不辣,甜的。”
她还是泛着眼皮子,半阴不阳的表情,说:“没听见过辣椒还有甜的。”
我耐着好性子跟她解释这不是辣椒是番茄酱。
她似乎不相信,或者是没听说过,显得有点呆,但显然不排斥了,伸过筷子沾了一点点往舌头尖上送,确定真的不辣以后,又多沾一点点,再多沾一点点,跟玩游戏似的。
我看不惯她这么胖的人在我面前耍这种小家子气的动作,干脆将整瓶都推到她面前。她不客气地拿起来就往碗里倒,把好好一碗白稀饭弄成了番茄酱拌饭,看得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她吃饭很安静,喉咙里面没有呼啦啦的声音,拿碗放筷子的动作也都轻轻悄悄,真的很难得。感觉她长成这样的体形,生活又艰辛,性子就该大咧,就该泼辣,就该时时刻刻都有种豁天豁地的作派。可她偏偏没有,她反而细腻,反而宁静,言行之间反而有股特别的持重,看上去跟二十几岁的年龄很不符,让人看着觉得心疼。
吃着饭,她说话了,眼睛并不看我。
她说:“一天做三顿饭,一星期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扫几次,洗洗衣服晒晒被子,还有别的活吗?”
我起初有点呆,不知道她在那里说什么,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说的是昨天晚上我跟她讲的那件雇她做保姆的事,于是赶紧摇头:“没别的活了。”
但是想了想以后又马上点头,说:“也不一定,可能临时会冒出点什么事来也说不准,这个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说完又补一句:“当然,另外有活的话我会适当给你加工资。”
她还是低头吃饭,很慢条斯理,直到一碗吃完盛好第二碗并往里面倒大堆番茄酱时才又开口:“有几个事情,我说在前面。”
我点头,让她说。
她说:“我饭量大,喜欢看电视,这两点你都不能嫌,不能甩脸色给我看。”
我嗯嗯嗯点头。
她说:“我有时候也可能会有自己的事情,你得准我假。”
我继续点头。
她又说:“你得给我另外一个房间,我不喜欢睡你的房间。”
我拼命点头,急迫而激动,我知道,这时候哪怕她跟我提一些过份的要求我都统统会答应。原本就是为了留她下来才提出保姆这一说的,所以她不管说什么对我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
可她没有更多要求了。
于是就这样说定了。
这顿早饭她足足吃了五碗,整瓶番茄酱都给她造光,我早就吃饱,只坐着静静地看她,想从她脸上看见修叔叔的影子,只有眉眼和鼻子稍微有点像,肯定是像她妈妈比较多,所以像爸爸就少了。
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问问她爸爸离开的始末,怕太突兀,引得她多想,也怕触她伤口,徒惹她伤心。现在想反正她留下了,来日方长,总会有机会问。
有那么一会,我感觉我的脑子里面一片空白。
我明白这种突如其来的空白是什么意思。它意味着我的生活从这一刻开始要发生巨大的变化了,而这种变化,是预感不到好或坏的。
我希望生活会往好的方向走。
我吃了那么多年的苦,轮也该轮到我过好日子了。
小海吃完稀饭,拿剩下的一点面包屑刮刮碗底,塞进嘴里,然后起身收拾碗筷进厨房去洗。我跟在她后面想帮忙,被她赶出来,我就倚着门框干看着,说:“一会我们去商场买些生活用品,吃的喝的用的什么的,哦,对了,你不是喜欢躺在床上看电视吗,我们再买台电视机搁你房间里。”
她用背影飘过来一句:“你要买什么是你的事情,别想着从我的工资里克扣回去就行。”
我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差点噎死过去。
她满不在乎,还很挑剔,跟我说她要我卧室隔壁的那个房间。
我说:“没问题,那房间本来就是客房,一应家具都齐,买几床被褥枕头什么的马上就能睡。”
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好,因为那个房间没有卫生间,上厕所要么得上我卧室来,要么就得到二楼,晚上起夜不方便。
我把这情况跟她说了,她一点都不介意,说:“下个楼梯多走几步的事还纠结,你们城里人毛病真多。”
我说:“总归是不方便的,要不然把二楼那个带卫生间的卧室给你收拾出来吧,床和桌子什么的都换新的。”
她说:“不好,就要三楼那间,跟你隔壁,有什么事情能照应到。”
我笑了,说:“我不用你照应,我能打得很。”
她很不屑地哼出一声,说:“不是我照应你,是让你照应我。”
我再次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便又这么说定了。
我想过如果苏墨森回来的话,要怎么跟他解释让小海住进来的事,又要怎么跟小海说明我和苏墨森的紧张关系,但是想啊想啊想啊,突然之间觉得很无所谓了,苏墨森回不回来,回来以后会怎么样,都无所谓。我觉得我现在比从前勇敢了许多,完全可以直面他的蛮横和冰冷。
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呗。
我没有从前那么怕他了。
小海收拾完厨房以后,也不等我答复,也不打个招呼,径直上三楼去收拾那个客房,我跟在后面,没说什么,只是上楼梯的步子有点沉,想起许多从前的事情。
她走进里面,刷一下拉开落地窗帘,阳光铺天盖地照进来,满屋子的灰尘乱舞。我到这时候才注意到今天放晴了,万里无云好大一个晴天,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小海打开落地窗,打开衣柜,打开书桌的抽屉,问我里面的东西怎么办,我翻了翻,心里一阵伤心,脸上没表现出来,跟她说阁楼上有几只空旅行箱,取来把东西装起来放阁楼上吧。
她二话不说上阁楼去了。
我看着屋里的东西,心里翻腾起一阵一阵伤心,更多往事的片断从脑海里掠过。
我卧室隔壁这个客房只有两个人住过,一个是修叔叔,一个是陈伯伯。从前的时候,他们隔几年来一趟,少则七八天,多则两三个月,就住这个房间。可现在,生命里对我最好的两个人,一个去世了,一个离开了,这屋子一空就是十多年的时间。
橱里和抽屉里的东西也是他们留下来的,几件式样陈旧的外套、毛巾和杯子等生活用品,还有些建筑学、乐理学、药理学和社会心理学方面的书,两个看不懂记了些什么账的账本,账本里面夹了几页右下角有樱花图案的泛黄便笺,上面龙飞凤舞写着画着些完全看不懂的字符和图案。
苏墨森失踪以后我认真检查过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东西,但对调查我的身世之谜和我母亲的下落似乎没有什么帮助,也没有能让我找到修叔叔的线索,所以后来也就没再进来看过,现在到处都蒙着厚厚的灰尘,显得陈旧并且荒败。
我站在门边看了会,回自己卧室的卫生间里取来湿抹布,走到书桌边,先是低头静静站了会,然后咬咬嘴唇,抬起手,轻轻地擦下去。
灰尘被抹去的地方,露出玻璃下面几张褪了色的、泛了黄的、久远而昏暗的老照片。
压在玻璃下面的旧照片大多都是我小时候的,有我单独一个人的照片,也有跟苏墨森的合影。我曾坐在书桌前盯着那些照片看很久,从来没能看懂过。
照片上的我还很小,大约七八岁,还有十一二岁的,而那几张合影上的苏墨森,脸上都带着温暖的笑,甚至把我抱在怀里,甚至让我骑在脖子上,特别特别疼爱我的样子。
照片上的苏墨森跟我认识的那个苏墨森完全不同。
要不是因为相貌一模一样,以及门牙上那个不大、但是一眼就能看出的豁口存在,我真的会怀疑照片上这个男人到底是不是那个抚养我长大使劲虐待我的苏墨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