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绪从那个时候起就觉得这事情不简单,很不简单,太不简单了。关于黎淑贞的婚姻记录和自己的出生文件这些东西是不会说不见就不见的,肯定有人在后面进行了非常规的操作。
普通人是做不到这点的。
所以这件事情,连同黎淑贞这个人物,都变得不简单起来,黎绪感觉脊背有点发凉,心里毛毛的。
不过常坤多少也查到一点信息,他从黎淑贞的户口迁移记录中找到黎绪出生以前黎淑贞居住的地方,也就是“李家后院”,千方百计找到当年的一个老邻居,问明白黎淑贞确实结过婚,给邻居发过喜糖,而不是像黎淑贞的材料中说的那样是未婚生子。当然也有可能是办了酒席没有领结婚证的情况。那个老邻居见过黎淑贞的丈夫几面,只是时间过去太多年,那邻居年纪又太大,耳目昏花,脑子也有点糊涂,只恍惚记得黎淑贞的丈夫性格挺温和,很老实,不多话,至于样貌和说话口音什么的全不记得了。
黎绪说那是她第一次,生命里有了“父亲”这两个字的轮廓,居然只是通过一个临近老年痴呆、常常会忘掉自己是谁的多年前的老邻居的口。她说她后来去城南养老院看过那个老人家,没问什么,因为问再多都没意义了,只是看一眼,让自己离父亲还能再近一点,纯属自我催眠式的矫情。
那天黎绪回家以后,跟黎淑贞大吵一架,黎淑贞不准她管陈家坞的事,说她硬要管的话,就只能打断她的狗腿。黎绪在巨大的愤怒和绝望之下终于隐隐觉察出有点不对劲。
她觉得黎淑贞好像知道什么。
吵架当中每次提到“陈家坞”三个字,黎淑贞都是一脸仇恨,还透着无法形容的厌恶。而且,她凶狠到了恨不得真的当场打断黎绪的狗腿,但目光却闪烁躲避,不能直视黎绪。所有这些反常的细节都让黎绪确定,黎淑贞知道一些关于陈家坞的鲜为人知的事情。
她诧异极了,真的诧异极了,要知道黎淑贞只是一个普通的妇女,拿着当初国营企业破产前买断她工龄的一点钱做着小生意把女儿供到大学毕业,几乎从来不管别人的闲事,如今怎么会知道陈家坞的秘密?
想都不敢去想。
但是再考虑到黎淑贞各种让人焦虑的精神状况和压迫性的行为,黎绪又觉得她的母亲不像她以为的那样简单,所以,为了能从她嘴里掏出点什么来,她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把吵得不可开交的气氛缓和下来,待黎淑贞脸色比之前好些了以后才小心翼翼地问她到底知道些什么。
黎淑贞似乎并没有打算隐瞒,但还是沉默了好久才回答她说:“其实,陈家坞早就开始死人了,根本不是去年才开始的事,之前住在白杨弄的时候,隔壁许婆婆就是陈家坞人,她儿媳妇死得不明不白,她怕那边娘家人过来闹事,只好说是病死的。那是三年前的事,许婆婆说死得不明不白的不止她儿媳妇,说那村子里闹鬼,好几个人看到过,所以她跟儿子搬下山来住。”
这个说法,与程莉莉从村中打听来的,一样,村里闹鬼,好几个人都看见过。
照片上的那个黑影,恐怕真的很有问题。
黎绪对白杨弄的许婆婆印象很深,因为她常常到黎绪家串门,有时候做了什么好吃的,会给她们送一份。黎绪跟她有一搭没一搭聊过天,当时实在没注意什么,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就不得了了,简直轰然作响。
因为她回想起许婆婆跟她说起过陈家坞的赤脚医生于天光,说他是个非常好的人,她儿媳妇死后,她想带着儿子搬下山但不知道可以搬到哪里去,最后是于天光帮他们母子在城里找到房子安置妥当并且还给她儿子找了个地方做工。
事件里再次出现那个叫于天光的赤脚医生。
而且是有三次这样的情况了。
黎绪还没有正式参与侦办陈家坞的案件,就已经注意上了于天光,因为他有三次明显的行为。第一次是陈家坞十三岁的男孩出现感冒症状,他看过以后要求家长立刻送大医院救治。第二次是程莉莉他们进村采访,他冷脸相对,叫他们赶紧离开,并且以后都不要再去。然后是三年前的许婆婆母子,他亲自送他们出村将他们安顿在城里。
到这里似乎已经完全能得出结论:住在陈家坞村的赤脚医生于天光也许了解死亡事件的全部真相,也许不了解,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知道死亡会继续发生,会一直发生,所以他在尽可能地把村民都往外赶,以免他们陆续死掉。
三年前开始死人这个说法是许婆婆的言词,因为她的儿媳妇是在那个时候不明不白死掉的。那么,有没有可能再追溯到更久以前?偏远穷村,缺医少药的,农民都活得听天由命,一年里面死几个十几个人,确实不怎么扎眼。但真要这样钻牛角尖追究的话,案发时间就成无底洞,可能永远追问不到起源了。
黎绪跟黎淑贞那天的争执,突然无声无息就收场。黎淑贞服了个软,往后退了一步,说可以不逼黎绪去当老师,可以随她想做什么工作都行,但前提条件是不准跟程莉莉还有石玲他们掺和陈家坞的事情。黎绪没有答应,黎淑贞也没有逼得太紧,大概是给她一点考虑的时间。
就后面发生的事情来看,黎淑贞对黎绪还是太宽容了点。我倒觉得,不如当场打断她的两条狗腿,就不会有后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说不定,老苗不会死,她的父亲也不会死。
四年以后黎绪坐在我家的书房里跟我们讲那年发生的案件时,也怅然苦笑长叹出一口气,说黎淑贞后来跟她讲,说有时候发起恨来,真恨没有在她进村之前一刀把她给捅死。
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讲,事情发展成后来那样,是因为她的参与,她的聪明和凡事寻根问底的毛病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使事件越来越大越来越可怕,原本也许可以到抓住连环案凶手就打住的,却被她一步一步往深里刨,甚至最后打开地下墓葬的那把钥匙,都是她找到的。
而事实上,她在跟黎淑贞吵架的时候,就已经算是参与案件调查了,吵完架回到自己房间里,她就把从公安局带回来的复本材料摊了一床一桌仔细研究,除了正式列入调查的十桩死亡以外,还有之前发生的三十六桩参考性死亡,这三十六桩都没有尸检报告,只有死者姓名、年龄、简单的背景资料和村民所描述的死亡时情状。基本还是跟之前黎绪所发现的那个规律一样,可以归纳为莫名猝死和莫名慢死两种类型。
但有两起例外。
这两起不但例外,还很恐怖。
黎绪说到这里的时候,再次不由自主望向坐在她正对面的乔兰香,于是小海和老懒都瞬间明白她接下去想说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死亡类型了。
是腐烂。
黎绪说材料里的两起腐烂事件都是前一年里发生的事情,7月和11月各一例,7月份是个男人,36岁;11月份是个女人,28岁。村民对这两个人的死亡描述完全一致,就是活活烂死的,四肢烂光,皮肉烂光,烂到面目全非都还留着一*气,直到全部烂死为止。腐烂速度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很奇怪,从程度上说烂得很快,一天功夫能把整张脸都烂没。但是就这么个恐怖的烂法,人却还能活十五天左右。村里人都说他们前世里造了大孽,这辈子才受这种地狱里才有的罪。
黎绪翻看材料的时候,真的心惊肉跳。
她马上给常坤打电话,必须得跟他说说死亡类型的事情,莫名猝死、莫名慢死,还有莫名烂死。
电话打通了,却没有人接听,再打,还是没人接。于是转而打给石玲,也是响了很多声没人接,正想挂断的时候,那边却接起来了,石玲声音里带着的哭腔把黎绪吓了大跳,急急问她怎么了,石玲却不肯说,再三再四问才说又有人死了。
又有人死了。
是上个月从陈家坞搬进城里住的一个村民,刚刚在排查中被发现死在租来的房子里,腐烂程度很严重,法医都一时判断不出大致的死亡时间。
听到这里黎绪心里就咚的一声巨响,石玲大概以为尸体现在的样子是死掉时间太长自然腐烂的,可在黎绪想来,那个人应该跟资料里面另外两个一样,是活活烂死的!
她需要知道得再详细一点,语气十分严厉问追问,石玲再不情愿也只能告诉她一些基本情况。
这天烂死的人3月6日搬进出租屋,3月13号下午房东还见过他,具体哪天死的不知道,可真的全身都已经烂透了。
石玲说着便哭起来,然后挂掉了电话,黎绪再打过去,说她想去现场看看,石玲不让,常坤更不让,只好作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