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就是我和小海坐在咖啡厅落地玻璃窗旁边,突然看见黎绪急匆匆在马路上走,紧接着又看见戴明明在后面追她的那天。
原来当时老懒也在附近,他没看见戴明明,只看见我突然发了疯样狂奔着窜过马路,差点被一辆宝马撞到,但我身轻如燕避过,跟练过少林功夫一样,于是他马上想到了乔兰香,怀疑我就是乔兰香,所以接下来几天就拿江城那边特别是支岐镇附近的特产以及风俗来跟我聊天,可还是没抓到什么破绽,没过几天常坤把乔兰香出现在珠宝店的监控视频录象发给他,他对照看了好多遍觉得怎么都不可能会是我。
于是又迷茫了。
反正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他都陷在“面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是谁”的抓狂感觉里,直到……
我忍不住打断,问他是不是直到有天听说有个叫苏醒的男孩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所以想到了大屠杀中撤逃时见到的那对双胞胎。
他摇头,寂然不作声,长长叹出口气,看一眼漆黑的窗外,突然问了我一个离题万里的问题:“你记不记得七月底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局里突然停电?”
我记得。
他有点躲避我的目光,说:“停电的时候,你在卫生间里洗手,喊了两声没人答应,就走到外面,走到楼梯拐角处的窗户前面,那天月亮特别大,照进窗户里,照在你身上,你把手伸到月光底下……”
我张大嘴巴,呼吸都忘记了,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他。我记得停电的事,也记得那天的月光,记得自己把一双刚刚洗过还湿漉漉没擦干的手伸进月光里,心里美得很,觉得自己的身体,真的好神奇。
老懒说:“那时候我在对面楼的窗户前面,正好看见,说实话,我呆住了,但同时也就想起来了。”
他垂下眼睛,用很轻的声音接着说:“我住在幽河谷的时候,湖对面森林里面那对双胞胎有时候会到湖边来玩,天气热的时候会跳进湖里游泳,有月亮的晚上,他们的皮肤上会有银色的光,就像一层用月光做的纱披在身上,闪闪烁烁很动人,像童话一样很不真实。”
我闭上眼睛,很用力很用力地咽了口唾沫,努力去想象他说的故事,两个孩子,在湖里游泳,身上披着一层月光。
黎绪听到这里愣了几秒钟才突然跳起来扑到阳台上抬头看,然后带着雨腥味骂骂咧咧走回来:“妈的,今儿没月亮,不然我一定要见见这西洋景!看看你到底是什么妖精脱生的!”
然后她还不死心,半个身子趴在桌上朝老懒那边凑:“只有月光底下才会发光吗?手电筒的光行不行?”
我们都没心思理她。
我仔细回想刚才黎绪在推理我的身世时候老懒的反应,对,他同意她的分析和判断,并因此而痛苦,神情忧郁目光闪烁不知道怎么看我,我和他说什么话或者问他什么事他也只用最简单的词句打发。
谁能想到这里面,有这么深的一场往事,旁人记得,偏偏经历事件的人,一丁点都想不起来。
我问他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他垂下眼睛,说:“不知道怎么开口,不知道从哪里讲起。”
我想了想,确实是这么回事,换我我也无从说起。所有我对他的责怪和怨气都是没来由的。
我气他怨他,好像是因为我早在心里将他当成同盟视为知己,全天下都可以欺我瞒我独他不能。
我被这情绪吓到,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突然之间都不敢抬头去看老懒的眼睛了。
我很长很长时间都说不出话,记忆里还是检索不出老懒说的那些画面,双胞胎的兄弟、湖里游泳、月光底下奔跑。
黎绪大概以为我又无法面对自己的出生了,所以甩两下手,又把话题岔到别的地方去。鼓动我们跟她一起讨论夏东屹的画,讨论研究中心的事,讨论了一圈又说回到照片。
这种十七个人的旧合影。
我过不去照片这个坎,终究还是要问问明白,问黎绪对照片上这些人到底有多少了解。
她却没直接回答,而是把半个屁股坐在桌子上,居高临下俯瞰着问我对自己的身体有我多少了解。
我心里一惊,瞬间很纠结,不知道该不该把任何伤口都会快速复原这种事情告诉她,想想觉得没必要瞒,但心里总不见得太有底,小海要我多少还是提防着她点,我觉得也是有道理的。
正犹豫不绝,黎绪继续问了,问我力气这么大、行动这么敏捷、反应能力这么强,究竟是天生的还是后天训练的。我说力气和反应能力都是天生的,但后天也有做过各种训练,苏墨森和陈伯伯他们都有教我一些格斗术、柔道和野外生存及险境逃生的知识和技能。
她听完,默默点几下头,把那张照片移过来,指着上面的李伟说:“他在长生殿的时候,负责的是矿物质这一块,大部分的工作都有前辈弄好了,他只是在已有的基础上进行实际的操作和完善,主要是从一种黑色矿石中提炼一种极其罕见的叫‘乣’的物质,用各种动物做实验,研究它的辐射性对动物的作用,试图通过量的调节来达到利大于弊的效果。”
我稍微有点糊涂,紧接着突然冒出一丝不祥的感觉来。
果然,黎绪的目光暗下来,充满了同情,还伸手摸摸我的头,很苍白多余的安慰手势,惹得我更加慌张。
她说:“按李伟的说法,实验最后并没有完全成功,那种矿物对世间任何一种动物,甚至普通鱼类都有很强大的作用,会使它们变得强壮有力、灵活敏捷甚至极富攻击力,但同时也会对它们的大脑神经造成一定破坏,根据每个物种的情况不同,破坏的程度也不同,但多少都有一些。”
我感觉我的心脏要停跳了,黎绪的意思是说,如果我的身体异能是因为那种矿物造成的,那我的大脑神经可能遭受过破坏。
黎绪说到这里不再往下说了,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我知道她不忍心告诉我大脑神经遭受破坏可能会有多少种问题,痴呆、癫狂、精神分裂、燥狂、臆想、失忆……失忆?
等等,难不成她现在是在暗示我,我不记得八九岁以前在长生殿生活过以及从大屠杀中逃生出来那段往事是因为我的脑子在苏墨森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实验中坏掉过?
她这是在提出我记忆缺失的第二种可能性。
我现在比之前镇静得多,甚至还能朝黎绪笑笑,因为我暗暗告诉自己说在有确凿的证据出现之前,有权当她的推测都是鬼扯淡。
退几步说,就算所有这一切都千真万确,在证据出现之前,也就应该有足够的时间供我缓冲,够我做好勇敢面对的心理准备。
外面漆黑的夜空突然划过一道雪白的闪电,然后惊雷炸响,我霎时头痛欲裂直往旁边倒,老懒一把将我抱进怀里。
我又在电闪雷鸣间看见鬼影了。
那个阴魂不散的长发女人像个剪影样悬浮在我的脑子里,闹得我心慌意乱胆战心惊。
上次我从常坤那里把陈金紫玉的照片拿来以后,独自呆着时常常会拿出来看几眼,后来渐渐把照片上的人跟我幻觉里的那个鬼影合在一起,恍惚觉得这背后有一段很深的渊源,可我就是想不起来。
现在,我似乎真得考虑考虑记忆缺失这回事了。
我不但忘记了长生殿和大屠杀的一切,还忘记别的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里面,包括一个叫陈金紫玉的女人。
我必须得搞清楚,否则我这一辈子都过不塌实。
黎绪很耐心地等我把情绪稳定下来以后,才接着讲李伟在长生殿做的矿物研究。
她说:“李伟经手的部分,没有拿过活生生的人做实验,但他一直怀疑别的部门有在这样做,因为后来几年里,他对动物做实验的部分被叫停,上面只要求他尽可能多的提供‘乣’那种物质,还加派了几百个苦力给他使用,要他领着他们将‘乣’混合进一种特殊的、用来做建筑黑砖和石棺的材料里,做出一批批的砖和一口口石棺由黑衣士兵抬到别的地方去,他不清楚具体的用途。”
黎绪说李伟怀疑他们可能拿活人来做实验了,但不敢问,只能闷头做事,他和他部门里的人有好几年的时间里都在做这项工作,而且做到后来有了惊人的发现和发展:将‘乣’与另外一样金属原素混合以后,会使依附材料产生再生性和修复性。
我心里隐隐有点不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很不确定。
黎绪解释所谓“再生性”和“修复性”的意思:就是把那两种稀罕物质原素按一定比例混合进做砖或者做石棺的材料里以后,做成的砖和石棺会变成通体黑色、坚硬无比,如果因外力损坏,内部构造就会发生运动,自动把损坏的地方修复起来。
我咽了口唾沫,心想果然如此。
黎绪突然笑起来,挺落寞的一下,说:“这情况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四年前在陈家坞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被吓得不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