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绪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嘴里又叼上了一根新点燃的香烟,甩着两只手上的水回沙发里坐下,倾着脸眯着眼睛大咧咧地抽餐巾纸擦,表情很垮,真真就是个女流氓的样。我平常确实挺喜欢她那狂放不羁的作派,但她有时会过头,痞得有点不入流,就实在看不下去了,比如现在这样。但我终究没说什么,因为她很快就又好了,又变得优雅从容全身女神光环了,好像刚才那几秒钟的不入流都是幻觉似的。
代芙蓉又盯住黎绪开始酝酿情绪,可惜黎绪没发现他有话要说又不知道怎么说出口才好,她一向有点把代芙蓉当空气,都习惯了,只把脸冲向我,问我知不知道当年击毙代文静的是哪个警察。
我听着吓了大跳,叫起来:“什么击毙,代文静不是死于心力衰竭吗?”
黎绪听我一喊,也呆了,说:“新闻里放的是当场击毙啊。”
我立刻扭脸去看代芙蓉,目光很急。
代芙蓉冲我摇头又点头,说:“新闻里是那么放的。但我托关系找公安系统的人打听过,是心力衰竭,当年的现场初步尸检报告我都看过,不会错的。新闻那样播肯定是‘上面’的意思,‘廖家案’是那年发生的最恶性的案件,如果凶手死得不明不白,舆论压力会很大,所以不如说当场击毙,对大家都好。”
黎绪完全没想到这茬,很凶地瞪着代芙蓉:“你看见过那桩案子的卷宗?”
代芙蓉点头。
黎绪的表情又开始变得拧巴,问他:“你怎么会去查那桩案子?他们当时不是对各方面媒体都实施了强制性管控吗?你就是查到什么也没地方报道,所以是吃饱了撑的吧?”
我踢了黎绪一脚。
她转过身来看我,还一脸无辜:“我没说错啊,我自己以前就是记者,知道里面的门道,碰上强制性管控的案件,根本不会花功夫去查,不能报道不说,闹不好还得进号子蹲几天。”
我看代芙蓉一眼,叹口气,平静地告诉黎绪“廖家恶性凶杀案”的凶手代文静是代芙蓉的叔叔,所以他才会查。
黎绪整个人都僵住了,呆了好一会才问我:“亲叔侄?”
我望向代芙蓉,代芙蓉朝我点头,我再朝黎绪点头。
黎绪目光里马上浮现很深的内疚。
一个人善良不善良就是从这种方面体现的,内疚、自责,还有设身处地的悲伤。她为自己刚才的言语不敬难受,转过脸去想道歉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时语塞,默默的,只能伸过手碰碰代芙蓉的手臂,苍白无力却是带着人世温暖的一个动作。
但是很快,她又开始觉得奇怪,喃喃地说:“不对啊,廖世贵死后我查过代文静的背景,他是独子,父母早亡,没有……等等,等等等等,我明白了,他肯定怕把你卷进不该卷的麻烦里所以篡改过自己的出生。而且我当时以为他是替郑胤如背的杀人黑锅,所以压根没往深里查他。”
代芙蓉咬了咬嘴唇,没说什么。
这时我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怪怪的,透着些莫名的悲凉和无奈,尤其是黎绪看代芙蓉的目光,变得柔和,而且充满同情。
黎绪叹口气,把声音放得很轻,问他:“你今年几岁了?”
他回答:“三十。”
黎绪再次伸出手去碰碰他的手臂,用怜悯的语气安慰他说:“没事,我们还有时间。”
代芙蓉先是惊了一下,直直望着黎绪的眼睛,然后好像从她目光里得到某种信号似的,吃惊的表情褪掉,苦笑着垂下脸去。
我没听懂这场对话的意思,什么叫“没事,我们还有时间”?这话听着怎么这么瘆得慌?好像什么地方埋了颗*,一炸就会把代芙蓉送上天,但离爆炸还有点时间,所以黎绪才会那样安慰。
黎绪肯定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关于代芙蓉的事情,而且不是直接知道的,是从代文静那边延伸过来的,因为她的态度是从我告诉她代文静和代芙蓉的关系以后才开始变化的。
我有点急,把屁股往她身边挪了挪,抓着她的袖子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她吃了一惊,又去看代芙蓉:“怎么,你没告诉她?”
代芙蓉点头,避开我的目光。
看他的样子是不会跟我说什么的,所以只能盯着黎绪问,可黎绪把两只手举到耳朵边做了个投降的手势,脸色有点灰,说:“这是代家的隐私,你让我说我真没法怎么说。”
代芙蓉抬起头,先看我一眼,然后看着黎绪,咬嘴笑笑:“你说吧。其实我早就想跟她说的,好几次话到嘴边,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我……我不想让她觉得我很怕死。”
他把最后几个字咬得很重,我感觉就更糟了。
黎绪拍拍他肩膀:“这有什么。每个人都怕死,我也怕死,怕得要命,人之常情嘛。”
代芙蓉说:“不对。你不怕死,你要怕死的话,根本不会查这种事情。你跟我不一样,你有选择,我没有。”
黎绪扁了扁嘴:“你说得轻巧,我也没选择。不过算了,现在不聊这个,你要是真不介意的话,我就把你的情况跟苏妮说,她聪明,而且郑胤如那老货是她爷爷,搞得不好她能帮上你的忙。”
我一脸茫然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真不知道他们在说哪国的故事,越听越糊涂。
代芙蓉说他不介意。
于是黎绪张嘴就准备跟我说,但想了想又顿住,问代芙蓉要不要回避。
代芙蓉像个孩子样笑起来,说:“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有什么好回避的。”
黎绪这才终于跟我说了代芙蓉的事,哦,不对,不只是代芙蓉,而应该是整个代家他们这支血脉的事情。
代家家族有种区别性遗传病,学名很长,黎绪没记住,也叫不清楚,只记得那种病民间俗称“蚀骨红”,历史上有记载的,大概有两次,一次在周朝快没落时,一次在唐朝最鼎盛时期,因为医学上对病因找不出解释,所以出现了各种离奇说法,什么天谴地谴魔鬼作祟之类的。苗族有本《异疾杂录》的古医书中也写到这种病,称之为“蚀骨红”,称其起源于一种食血液为生的原古蛊虫,这种虫一旦被种进谁的身体里,就会随着血脉一代代相传,直到这一支脉绝种为止。有这种病的人最长寿也活不过三十五岁,一般都是在二十八岁左右发病,最初的症状只是疼痛,可能是头疼也可能是胸口疼,或者肚子疼之类的,没有定准,也找不到规律,起先很轻微,慢慢会加剧,后来会出现一些生理并发症,脱发、静脉曲张、视力下降、行动迟缓等等等等,直到疼死或者器官衰竭为止,最短的前后不超过五天,慢的可能会疼上一年,因人而异。
到了近代,基因科学日益发达,有研究这种病的医学专家从基因的角度给予了解释,当然,也没能解释得很透彻,只是归结为“不明原因的基因变异”,不过他们解释了为什么会遗传以及为什么只传男不传女,当然这些学术性的东西黎绪说不清楚,所以她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来说明,那比喻跟苗族的蛊虫版本基本一致。
她说:“‘蚀骨红’的最初起因是某种生物病毒的变种,进入人体后,经过长时间的潜伏,会慢慢改变掉基因中的某项片断,也就是‘变异’了。你可以把那种病毒想象成一条虫子,它在幼虫的阶段进入人体,寄宿其中,通过摄取血液中的养份慢慢长大,成年以后就开始破坏宿主的身体,撕扯、啃啮、敲骨吸髓,把宿主弄死为止。医学鉴定和解剖的结果经常会是心力衰竭导致的猝死,其实就是疼死的。在这之前,那种病毒已经繁殖好后代,通过基因传给下一代了,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
我目瞪口呆,脑子里冒出个极其恐怖的画面,人体是个容器,里面装满吃人的蚂蚁,满耳朵都是它们啃咬骨头时候的嚓嚓声,头皮发麻血液发冷,呼吸和心跳都乱掉节奏。
我好像明白代芙蓉为什么会被来路不明的人跟踪和追捕了——因为他们想把他抓去做研究,研究他身上这奇怪的、骇人听闻的病。
黎绪看一眼代芙蓉,又转过脸来看着我:“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代文静有谋杀的预谋却不做任何反鉴证措施了,因为没必要,他在犯那桩案子时,肯定已经发病到比较严重的程度,自知死期将至了。我现在好奇的是动机。他为什么杀廖世贵一家。你刚才跟我说他是为了从廖世贵手里得到什么东西?”
我惶惶然看代芙蓉一眼,充满说不出口的心疼,不忍看他的表情。
他始终避开我的目光。
我扭过脸来回答黎绪的问题:“小海看过部分卷宗和现场照片,从那些资料看应该是这么回事,廖世贵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保险箱也被打开了,因为没找到想要的东西,所以代文静就拿杀害他亲人的性命来威胁廖世贵。而且,我们都认为,代文静最后拿到他要的东西了,因为廖世贵当时只有两岁的儿子没有遇害,是唯一的幸存者。廖世贵放弃妻子女儿最终舍不得儿子,到底是交出东西保下儿子一条命。”
我一边回答一边在心里喊,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啊,能让一个原本挺善良的人,做下这样的血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