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我认为苏醒的状况应该和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成冬林的状况差不多,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是有什么人给他下了乌获藤的毒导致他变成白痴。但现在看来,也许是我想多了.
而且,但愿是我想多了。
乌获的毒是不可逆的,我宁愿苏醒天生智力障碍,也不愿他受乌获毒害。前者至少他还是个人,还是他自己,但后者,就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我发现代芙蓉几次溜眼打量我,似乎满腔疑惑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便主动问他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想法。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目光移到窗户外面叹了很长一口气,然后问我化工厂老宿舍房间里的东西有没有帮他取来,过程顺不顺利。我怕他对我私看他的物件有抱怨,便先言简意赅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听,然后才从包里取出本子递过去给他。
我在心里轻声地笑,心想我冒着生命危险替你取东西,偷偷打开来看两眼总不算过份吧。
他被我讲的事吓了好大一跳,眼睛瞪得溜圆,紧接着露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说:“不对啊,昨天我为了给你争取时间,想尽办法拖住他们又不让他们发现我是故意的,天亮之前那些人一直在跟踪我,半分钟都没离开过,么可能又去宿舍楼那里袭击你?”
我想了想说:“肯定早先就埋伏在那里的了。”
他又露出吓了一跳的样子,但很快想进去了,慢慢点头,有点无奈地说:“他们之前跟踪我到过化工厂老宿舍,虽然我发现以后马上离开了,没有进四楼的房间,他们肯定挨间搜过,发现不对,就在周围打了埋伏。”
我也这样认为。
他皱着眉头说:“可即使这样,也不至于会动手吧?他们跟踪我这几天,完全没有一点要跟我动手的意思,他们如果真有抓我的打算,我现在哪还能好好坐在这里跟你说话。”
我回忆当时的情况,恍然笑起来,说:“他们有可能真没打算动手,是我动作太快,打开门发现外面有人以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跑,迎面再碰上觉得避不过就直接开打了,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我先动手的,他们后来的狠劲大概也是出于想制服我,并没想要杀我。”
代芙蓉又点点头,点得有点麻木,好像对谁是谁非完全不感兴趣,只垂着头看手里那个硬皮笔记本,两个大拇指在封面上皱起的塑料膜纹路里摩挲,不再说话。
我觉得有点尴尬,就把椅子往他身边拉了拉,靠近一点,表示下亲切,然后带着点歉意地笑笑,说:“不好意思,昨天拿回家以后,打你电话打不通,没忍住好奇就打开来看了几眼。”
他低着头说:“没关系。你应该看的。你比我聪明,也许这东西在你手里比在我手里有用。”
我从他的腔调里听出一片悲伤来,不由心惊,呆呆地看着他,想弄明白这莫名一阵悲伤的来源。可他却突然抬头笑了起来,那笑容如此复杂,几乎混杂了尘世间所有的情绪,好的和不好的,明亮的和阴暗的,以至于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好。
他说:“你应该认识一个叫郑胤如的人。”
我没听清,问他:“什么?”
他说:“郑胤如。一个叫郑胤如的男人。我不确定他到底多少年纪,可能六十多岁也可能七十多岁也可能九十多岁,说不清楚,挺瘦,挺高,面相很凶,头发是灰白色的。”
我恍惚仿佛已经明白他说的是谁了,但还是没有听清楚他说的那个名字,所以又问了一遍:“你说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他再次重复,并且拿起手机将三个字打出来给我看:“郑胤如。”
我很仔细地看清楚,然后迷迷糊糊摇头,说:“不知道,没听说过,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不记得我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
代芙蓉盯着我,重复一遍之前的描述:“很高,很瘦,面相很凶,头发是灰白色的。”
我心里其实已经很清楚,代芙蓉形容的这个人,是我的爷爷苏墨森,郑胤如是他的另外一个假名。但我垂着脸不作声,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要这么快摊牌,等等再说。
我想听听他接下去要说什么。
苏墨森怎么了?
代芙蓉怎么会要问起他?
他们之间有交集吗?
他又怎么会跟我打听起苏墨森来?他知道他形容的那个男人,是我的爷爷吗?
我不作声,代芙蓉就以为我实在想不起来,所以往下提醒,而且是很明确的提醒,时间地点人物都很精确。
他说:“2009年8月13日下午四点二十分,你在青岛火车站接人,对方就是郑胤如,接到以后,上了一辆车牌用光盘刻意挡住了的黑色别克,开车的是个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的男人,具体样貌我没看清楚。”
我被他闹得一头雾水,什么在青岛火车站接人,什么黑色别克,压根就是从来没有的事情。
可他说得那么真,跟亲眼见到似的。
我正想仔细问,他倒是自己先开口了,说:“我亲眼看见的,那年我调查一件事,方向直指那个叫郑胤如的男人,所以特地跟踪了他两趟,亲眼见到在青岛火车站,你把他接走。我在离得不远的地方观察,感觉你和郑胤如的关系非常微妙,好像有点受他胁迫的意思,具体我不清楚。”
我越听越觉得好笑,声音都有点尖利起来:“代芙蓉你大白天做梦吧?我自己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自己会不知道?别说在青岛火车站接人了,我连青岛市都没去过,你到底哪里给我杜撰出这么个故事来?滑稽死了!”
我嘴里这么喊着,心里却有点打咯噔了,因为清楚地想起,2009年8月苏墨森外出办事,走前跟我说最多一个月就回来,但一个月后他打了个电话说要再过些时候才能回来,叫我呆在家里哪都不要去,说会有人给我送生活费来。我老老实实在家等着,果然有人来送钱,就是后来给我办理苏墨森财产过户的那个叫王德森的律师。这些记忆如此清晰,证明我的脑子很正常,没有忘掉不该忘记的人或事。
我一下一下摇头:“代芙蓉,你肯定弄错了,我真的没有去过青岛,2009年一整年,我没离开过乾州市半步。”
他咬了咬嘴唇,直眉瞪眼看着我,表示相信我,然后,很艰难地开口:“有没有可能,你的母亲当年生的是三胞胎,两个女孩子,一个男孩子,分别送到了不同的地方由不同的人抚养长大,你们自己并不知情?有没有这种可能性?”
我惶惶然地摇头,感觉心里突然豁开一个巨大的洞,漏满了不知道从哪里灌来的风,呼啦啦地响,像无数幽灵突然一起哭出了声似的,恐怖里掺杂着悲伤和迷茫,还有一丝无助和一丝奇妙的希望。
之前知道苏醒的存在以后,我有考虑过双胞胎的情况,现在又冒出个三胞胎的可能性,我这原本就很难由自己掌控的命运越发扑朔起来,快要丧失掉真实感了。
有那么一会,我几乎生出幻觉,觉得这世界上存在着好多个“我”,每一个“我”都是我,而我却不知道那些“我”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情况。
我想,不管这世界上有多少个“我”,终归都只是苏墨森的玩具或者棋子吧,代芙蓉刚才那话很清楚,当年在青岛火车站接苏墨森那个女人像是受苏墨森胁迫的样子。
不管那女人是谁,她肯定也都和我一样,受苏墨森摆布,身不由己度日。
我问代芙蓉:“你在青岛火车站看见的那个女人,跟我有多像?”
他回答说:“因为有好几年过去了,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印象里面除去发型和穿衣风格,单从相貌上来讲,应该挺像的吧,我第一眼见你时,以为你就是她。”
我说:“照你这个说法,那我跟那个女人,还有蓝天康复医院那个叫苏醒的男孩子,就应该是同卵三胞胎,而且还是同卵异性三胞胎,世界上真的存在这种事情吗?”
他坐得笔直,用力抿住嘴唇,表情里有点迷茫,说:“之前我报道一桩医疗丑闻时,接触过一点这方面的东西。同卵双胞胎在所有双胞胎中的比例只有千分之三,它的情况是受精卵一分为二,形成两个胚胎,由于他们出自同个受精卵,接受完全一样的染色体和基因物质,所以性别相同,相貌一样,有时甚至连自己的父母都难以分辨。但同卵产生的双胞胎都是同性的,要么是两个男孩,要么是两个女孩,异性的几乎为零。”
他把最后“几乎为零”四个字咬得特别重,潜台词是也有例外的情况,我等着他说那些稀罕的例外。
可是没有。
在同卵异性双胞胎和三胞胎这个问题上,没有真实可信的例外状况。(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