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淼的?案子很快被转到了刑部。
刑部尚书?程百川听说案子是太子亲自督办, 自然不敢马虎,将?高远并薛恕都请到了公堂之上。
孙老太爷作?为?苦主,扶着孙淼的?棺材出现在公堂上。孙家的?亲朋好友以及受过孙家恩惠的?文人?书?生不得上公堂, 便都在外头翘首等消息。
老太爷的?伤势已经处理过了, 因为?薛恕交代过, 行?刑官控制着力道, 他虽受了些皮肉之苦, 却没有伤着根本, 大约是知道伸冤有望,精气神反而?更好些。
程百川顾虑孙老太爷年纪大了,允他不跪,叫差役送了个?小凳来让他坐着。但孙老太爷却不肯,执意跪着,将?写好的?状纸递了上去,状告东厂督主高远大兴文字狱, 罔顾律法, 草菅人?命。
程百川接过状纸看?完,就吸了一口凉气。
孙家的?状纸上, 将?事情原委,经过写得明明白白,甚至连孙淼在诏狱里受了什?么刑, 如何屈打成招,都一清二楚。
要?知道这些东西可都是普通人?打听不到的?。再联想到孙淼被送回?来的?残破尸身,程百川隐晦地打量了一眼薛恕。
这案子看?着是孙家和高远的?恩怨,但这后头,恐怕少不了西厂这位的?手?笔。
东西两厂之争,自西厂成立之后, 就没少过。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两厂争权,倒霉的?总是他们这些普通官员。
后来当今登基,西厂被弃用,才好不容易太平了些年。眼下西厂再度启用,又?有了薛恕这个?主心骨,恐怕又?要?重演早些年的?争斗。
程百川能坐到刑部尚书?的?位置,自然不是蠢人?。
他实在不想掺合到东西两厂的?斗法里,便端起了公正廉明的?架势,两边谁也不偏帮,都客客气气的?。
“高督主,孙兴状上所?陈可都属实?”
“自然都是污蔑!”高远坐在一旁,冷冷笑道:“我东厂历来奉皇命办事,可从不错抓一人?。前些日子咱家接到密报,说东川书?院里有几名学子可能与孝宗朝的?余孽有牵连,这才抓了人?前来审问。至于人?怎么没了……”
高远一双阴鸷的?三角眼斜斜瞧着薛恕,阴阳怪气道:“程尚书?可要?问问薛监官,冤有头债有主,天可怜见,这人?可不是咱家杀的?!”
程百川只好看?向薛恕:“薛监官,高督主所?言可属实?”
薛恕就坐在高远对面,听他言语也并未露出什?么情绪波动,不紧不慢地颔首:“人?确实是咱家所?杀,不过也是咱家心善,见不得孙淼再遭受非人?折磨,才好心给了他一个?痛快。”
高远闻言正要?出声,薛恕却没有给他机会?,继续道:“那天高督主与咱家偶遇,说是抓住了几个?贼子,却审不出来什?么,非要?邀咱家去诏狱帮忙,说是为?君分忧。咱家这个?人?向来心软,便应下了。可到了地方,却发现所?谓的?贼子余孽不过只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秀才。那些秀才被抓进来几日,就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尤其是孙淼最甚,满身是血不成人?形,一双眼睛也被挖了。就这样,高督主还让人?上了‘琵琶’……”
“程尚书?是没看?见当时的?情形,那场面看?了,凡是个?有良心的?人?都要?做上几晚噩梦。”薛恕摇头叹气:“那孙淼也有骨气,都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仍然在喊冤。高督主见他不肯认罪,便叫咱家去审。可咱家与高督主不同,向来做不来屈打成招之事,又?见孙淼被折磨得出气多进气少,若是万一撑不住酷刑稀里糊涂认了罪,还要?牵连家人?,索性便给了他一个?痛快。说起来,此事咱家还要?向孙家赔个?罪。”
他三言两语说完了诏狱里的?情形,面上没有指责什?么,可又?字字句句都在说高远屈打成招、草菅人?命。
高远被气了个?倒仰,猛然站起身指着他骂道:“胡说八道!”
薛恕不语,眼含挑衅。
程百川见状重重一拍惊堂木:“肃静!”
高远不得不坐下来,咬牙切齿道:“这都是他一面之词,程尚书?可要?秉公处理。”
他将?“秉公处理”四字咬得极重,意带威胁。
若是往常,程百川自然卖他个?面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孙家的?案子如今不仅牵扯到西厂,还因为?激起了文人?的?怒火,在太子跟前也挂了号儿。
他要?是敢有一丝不公,先不说西厂了,就那群御史都能参死他。
因此程百川难得硬气了一回?,皮笑肉不笑道:“督主放心,本官自会?秉公处理。”
说罢,叫了仵作?前来,当堂验尸。
验尸过程颇久,众人?等了一个?时辰,仵作?才收了工具,重新给尸身盖上了白布。
“如何?”程百川问。
“死者生前曾受过酷刑,四肢及躯干都有严重外伤,内伤则伤及脏腑。”
“可能治好?”程百川急急追问。
仵作?摇头:“虽致命伤为?斩首,但死者生前多处骨头折断,脏器亦破裂。就算没有斩首,恐怕也撑不过三日。”
也就是说,就算薛恕不动手?,孙淼也活不成。
程百川看?向高远:“仵作?所?言,证实了薛监官之言,高督主可还有话说?”
自仵作?上来,高远的?脸色就没好过。他阴沉着脸道:“孙家的?戏园子与孝宗时余孽有牵扯,孙淼又?当众作?诗暗讽陛下,撑不住审讯死了,那也是死有余辜!”
言下之意,便是认了。
程百川颔首,不置可否。他看?向孙老太爷:“孙兴,戏园子一事,你?如何分辩?”
先前高远与薛恕斗法,孙老太爷一直没有出声。眼下程百川问到他了,方才涕泪横流地喊冤:“大人?明鉴,那戏园子早年是出过事没错,但如今已经过去了几十年,辗转换了四五任主家!我孙家也是前两年才接手?,怎么就能将?几十年前旧事扣在我们头上?!再有我那孙儿写的?诗,乃是仿的?古人?,他学问差不解其意,便是有错,也罪不至死啊!”
薛恕火上浇油,赞同道:“孙淼与一众书?生所?做诗文咱家也看?过,不过是改了前人?诗句好玩罢了,前人?之诗词尚且广为?传颂,怎么他们改了就是暗讽了?可别是高督主这些日子太闲了,犯了疑心病,看?谁都是贼子余孽。”
事情辩到了此处,孰是孰非已经分明。
程百川也没少和东厂打交道,这种随便抓了人?屈打成招再去邀功的?伎俩也不是第一回?了。
只不过这一次高远的?运道不太好罢了。
程百川心里有了数,也不着急定案,借口要?去查证戏园子的?来路,核查孙兴所?言,要?休堂改日再审——他还需将?此事呈上去,探探上头的?意思?,再行?定夺。
高远是皇帝亲信,尚未定案前无法羁押,孙老太爷则依旧要?收监在刑部大牢。
薛恕自他身边经过时,低声道:“老太爷保重身体,此案很快会?有分晓。”
孙老太爷瞧他半晌,到底“唉”了一声。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成了两方争斗的?棋子,但孙家小门小户,斗不过势大的?东厂,他只能相信薛恕。
薛恕从刑部公堂出来,刚到宫门口,就被个?面生的?小太监拦下了。
对方显然一直等着他,看?他回?来连忙迎上来,低声道:“太子殿下命臣来传话,请薛监官戌时正去一趟弘仁殿。”
今日正是七月十六,酉时末。
薛恕眼底冰霜化开,嘴角勾起了微微弧度:“知道了。”
薛恕酉时初就去了慈庆宫。
他回?西厂的?住所?换了一身衣裳后便无事,想着殿下许已经在弘仁殿等他,便按耐不住的?提前去了。
只是到了地方,却发现殷承玉尚在处理公务。
他并未贸然进去,便在外头寻了个?隐蔽的?地方候着,生生等到了酉时正,才进去。
大约是特意吩咐过,今日弘仁殿周围并没有守卫,殿内也没有伺候的?宫人?,连郑多宝都不在。
薛恕进了内间,就见殷承玉刚刚搁下笔。听见动静回?过头来看?他:“来了?”
薛恕“嗯”了一声,快步走上前,心里眼里都只装得下那一个?人?:“殿下……”
他的?眼里带着毫不遮掩的?期待。
殷承玉勾了唇,指了指一旁小几上的?锦盒:“东西放在那儿了,拿了便回?吧。”
薛恕走过去,将?锦盒拿起,正要?打开,却听殷承玉道:“回?去再看?。”
他听话的?停下手?,却没有退出去。而?是目光灼灼地瞧着殷承玉,追问:“只有这个?吗?”
还真是养肥了胆子。
殷承玉似笑非笑:“你?还想要?什?么?”
薛恕不错眼地看?着他,喉结几番滚动,好半晌才低声道:“殿下。”
想要?殿下。
他已经渴望了太久,像一头饿久了的?兽。
殷承玉面上的?笑容淡下来,亦长久凝视着他。
如今薛恕这点小心思?,他太清楚了。正因为?太清楚,所?以才不想满足他。
他喜欢看?薛恕明明情.动却不得不克制的?模样,掌控对方的?情绪欲.望,看?着对方陷入自己亲手?制造的?漩涡里,远比榻上那点事叫他愉悦。
虽然薛恕显然更热衷榻上那点事。
但谁叫如今掌握了先机的?是他呢。
殷承玉换了个?姿势,微微倾身向前。红润的?唇翘起来,抿着丝恶劣的?笑:“你?上前来。”
薛恕听话地走近,闻到了雪岭梅的?香气。
今日的?香气似乎有些浓郁,萦绕在薛恕鼻尖,叫他生出些头晕目眩之感。
漆黑的?眼直直对上殷承玉,薛恕又?叫了一声“殿下”,嗓音低哑。他看?见殷承玉朝自己伸出了手?,那只手?白皙细腻如上好瓷胎,却偏偏在指尖处晕开一点浅粉,带出几分欲来。
薛恕克制不住地抓住了他的?手?,有些不得章法地握紧,却又?怕力气太大弄伤了他。
殷承玉感受着手?背传来的?力道,睨了他一眼,语气冷淡道:“松手?。”
薛恕与他对视,眼底暗色翻涌。紧握的?手?一瞬用力,又?克制着缓缓松开。
只一双眼,毫无顾忌又?贪婪地注视着他。
“不许动。”殷承玉观察着他的?神色,眼睛愉悦地眯起来。
此时两人?间只剩下半步距离,他拉着薛恕胸前衣襟,迫使?他弯下腰来。如同剥松子一般,修长漂亮的?手?指轻易撩开了他的?颈侧衣襟。
但也仅止于此。
望着他露出来的?侧颈,殷承玉露出猎人?一般兴味的?表情。
他点了点薛恕的?唇,又?说了一遍:“不许动,知道吗?”
说完,不等薛恕反应,便咬了下去。
薛恕眉头一瞬皱起,又?缓缓松开。血液奔流,耳旁嗡鸣,叫他整个?人?控制不住颤栗起来。
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抑住了暴烈的?冲动。
整个?人?快要?虚弱一般,鼻息粗.重。
殷承玉尝到了血腥味,这才缓缓退开。
他眯眼看?着薛恕侧颈上的?伤口,指尖在伤口上轻触,沾了一点鲜红的?血:“疼么?”
薛恕死死咬着牙,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字来,语调微颤:“不疼。”
伤口是不疼,但他心口却涨得快要?炸开。
殷承玉闻言笑了声,指尖合拢轻捻,那点血渍便不见了踪迹。
他说了句叫薛恕听不太懂的?话:“可是孤疼。”
薛恕不解,被咬了一口的?是他。
他用不算清明的?脑子斟酌一番,才试探着道:“殿下心疼我。”
殷承玉笑容愈盛,定定看?了他一眼,摆摆手?道:“孤对你?够宽容了,莫要?贪心,赶紧滚吧。”
薛恕抿唇与他对视,发觉这回?没有再讨价还价的?余地之后,才抱着自己的?生辰礼退了出去。
背后殷承玉的?声音传来,拖长了调子,听起来懒洋洋的?:“衣领记得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