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恕未曾防备他忽然醒来, 对上那双望过来的眼?睛,身体先是僵了?僵,接着又很快坦然起来, 垂下头?道:“臣做了?个噩梦, 便想来看看殿下。”
被抱起来时, 殷承玉其实就已经惊醒了?。继续装睡, 只是想看看薛恕又想做什么罢了?。没料到竟得了?这么个答案, 这下诧异的反而成了?殷承玉自?己。
上一?世时, 薛恕像这样半夜三更潜入他寝殿来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理由常常千奇百怪,但像今日这样“做了?个噩梦,便想来看看殿下”的理由,却?是从未有过。
殷承玉原本还想为难他一?番,但现在他过于直白坦率,反而叫他生不出?什么恼意?来了?。
甚至还有一?丝好笑。
他松开了?手?, 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 手?支着下颌,将薛恕打量了?一?遍又一?遍, 嘴角含了?浅浅笑意?:“做了?什么梦?和孤有关?”
回忆起梦里?的情景,薛恕拧起眉,摇了?摇头?, 并不愿意?说。
“梦都是反的,说出?来既污了?殿下耳朵,又不吉利。”
有他在一?日,殿下如何会?孤立无援?
殷承玉看了?他半晌,见他一?脸抗拒,也?没再勉强。从枕头?旁摸出?个安神香囊扔给他, 哼笑道:“多大人了?,做了?噩梦还要来寻孤。拿了?滚吧。”
见薛恕将香囊揣进?怀里?,他眼?风斜斜扫过去,又道:“若再有下回……”
薛恕垂首等着他的下头?的话,却?迟迟未听到下文。他抬起眼?来,却?见殷承玉站起身,朝他挥了?挥手?:“还杵在这儿做什么,等会?旁人进?来瞧见你,你就该去诏狱里?待一?待了?。”
他赤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扯了?屋里?的铃铛,唤人进?来伺候。
薛恕见状,只得自?窗户翻了?出?去,身影很快隐匿在黑暗之中。
殷承玉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再看看外头?毫无动?静的护卫,忍不住皱了?眉:“这些禁军果然难堪大用,”
竟然真让薛恕在宫内来去自?如。
说完自?己又愣了?下,总觉得这话有些许耳熟。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脸色就难看起来——这话上一?世薛恕也?曾说过。
每每薛恕深夜潜入他寝殿,将他弄醒时,面对他的质问,总是那么云淡风轻地说:“殿下可怪不得咱家,都怪那些禁军太过废物。”
确实是废物,殷承玉想。
郑多宝领人小太监们进?了?内室,就瞧见殷承玉脸色阴沉沉的。
“殿下可是疲了??”郑多宝命人将热水抬到屏风之后,又替他宽了?外袍,只余中衣。
殷承玉摇了?摇头?,将薛恕的影子赶出?去,自?去沐浴歇息了?。
薛恕并未离开,他在外头?又守了?半夜。
看着寝殿内小太监们抬着热水进?进?出?出?,猜测应该是殷承玉在沐浴。半晌之后,内室的烛光熄了?,郑多宝轻手?轻脚退出?来,关上了?房门。
他望着寝殿方向,将怀里?的香囊拿出?,放在鼻端嗅了?嗅。
香囊里?装的是安神的草药,有股好闻的药味。但不知道是不是在枕边放的时日长了?,沾染了?殷承玉的味道,隐隐约约还有一?股雪岭梅的味道。
薛恕珍惜地将香囊收好,直到夜色将要消退时,才赶在巡逻禁军交接换班的节点,回到了?西厂。
他并未歇息,而是换上御赐的绯红蟒袍,带上卫西河,又领了?一?百番役,便往大时庸坊去了?。
——陈府便在大时庸坊。
东方刚露出?微光,陈府的朱漆大门便被西厂番役被踹开,昏昏沉沉的门房出?来查看情况,看到凶神恶煞的番役们时,瞌睡立刻就被吓醒了?。倒吸了?一?口冷气?,转身便要往内院去报信。
只是刚跑了?两步,就被人从后头?踹趴到了?地上。
番役将门房堵住嘴,看向薛恕。
薛恕扫过这清雅别致的宅邸,声音沉沉道:“将陈河押过来,搜。”
上百番役霎时兵分数路,往各个院子去了?。
薛恕在下属搬来的太师椅上坐下等候,卫西河就站在他身旁。
不过片刻之后,陈河就被从小妾的床上拽了?起来,衣衫不整地被扭送了?过来。
至于陈府其余人等,则被陆陆续续轰撵起来,赶到了?院子里?。
陈河是见过厂卫拿人的场面的,但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落得这般下场。
他看着十分面生的薛恕,再看看那些番役身上与东厂锦衣卫都有所区别的衣裳,忍住了?怒意?道:“你们是何人?竟然夜闯朝廷命官府邸!”
薛恕冷眼?瞧他,并未开口。
卫西河见状道:“西厂奉皇命办事,陈大人还是省着些口舌,等回了?西厂,多得是机会?叫你开口。”
“西厂?”陈河愕然一?瞬,便嚷嚷起来:“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他虽然已过了?耳顺之年,但身体还硬朗得很,竟挣扎着扭动?起来。
卫西河见状,冷笑一?声,朝押着他的番役使了?个眼?色,番役们便加大了?力气?,将人压着头?按在了?地面上。
陈河如何受过这等屈辱,顿时破口大骂。
卫西河跛着脚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陈大人尽管骂,待回了?西厂,可都是要还回来的。”
说话间四处搜寻的厂卫们已经拿着信件回来复命,薛恕接过看了?一?眼?,便起身:“全部带回西厂。”
上百番役来时悄无声息,走的时候却?是人尽皆知。
大时庸坊住了?不少?朝廷命官,各家府邸之间相距并不算远,陈府的动?静早就传了?出?去。左右邻居派人打听一?番,听说是西厂办事时,顿时又惊又惧。
西厂办事。
这句话已经多少?年没有听到过了??
西厂乃是孝宗时期设立,全盛时期地位犹在东厂和锦衣卫之上。管辖范围更是上到朝廷命官,下到市井百姓,统统囊括其中。每每西厂番役出?动?办事时,百姓甚至吓得闭门不出?,足可见其凶恶。
后来隆丰帝继位,为了?安抚人心,才逐渐削弱了?西厂权力。
这些年来西厂如同?虚设,唯有经历过孝宗时期的老臣,才知晓当初的西厂是如何横行无忌。
如今西厂又出?,隆丰帝竟是要复用西厂了??!
这一?日的朝会?上,接连数个大臣弹劾薛恕和西厂行事张狂,不分青红皂白抓捕朝廷命官云云。
总而言之便是反对皇帝复用西厂,让西厂放人,并严惩薛恕。
侍立在龙座旁的高贤低着头?,嘴角勾起个阴冷的笑。
他就说薛恕张狂不了?几日了?。
隆丰帝听着这些大臣挨个弹劾薛恕,脸上没什么表情。等一?班大臣义愤填膺地说完了?,方才将一?叠信件扔下去:“薛恕不过奉命行事,倒是你们,一?个个为了?陈河义愤填膺,莫不是也?和盐引案有牵扯?”
站在前列的次辅邵添捡起信件看完,脸色顿时就变了?:“陛下息怒,我等并不是为陈河开脱,只是薛恕行事实在太过张狂。”
与邵添亲近的官员也?附和道:“孝宗时期设立西厂激起民怨,险些酿成大祸,陛下万不可再重蹈覆辙啊!”
然而他们越是弹劾薛恕,隆丰帝越是铁了?心要保。
他瞥了?边上的高贤一?眼?,心里?想的却?是这些年来东厂行事不比西厂低调,可这些人却?从未弹劾过高远,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身边的人,早就与这班朝臣勾结到了?一?处。
隆丰帝脸色沉下来,抬手?制止了?大臣们的劝谏:“朕意?已决,不必再说。”
他唤了?大理寺卿上前,将薛恕给的名单交由大理寺卿,让大理寺挨个去查与盐引案有牵连之人。
长芦盐使司的职缺乃是肥差,这十年间经手?过长芦盐政的大小官员不知凡几,更别说还有每年一?度的巡盐御史巡视盐课。此?刻站在朝堂上的官员,便是自?己没机会?,也?总有相熟的同?窗亲朋等沾染过。
如今隆丰帝列出?了?名单来,摆明是要翻旧账了?。
一?时间众人无心再争论西厂之事,心里?都打起鼓来。尤其是曾染指过盐政的官员,俱是心内惶然。
就连大理寺卿看着那名单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心里?也?颤了?颤。
这朝堂,怕是要有大动?荡了?。
这日的朝会?匆匆便散了?,一?班朝臣出?来时脸色阴沉,如丧考妣。
等殷承玉收到确切消息时,已经有一?批官员下了?大理寺邢狱。
“大舅舅还好吗?”殷承玉问。
“虞侍郎叫属下给殿下带了?口信,叫您不必担忧。”
薛恕呈给隆丰帝的那张名单里?,自?然不可能漏了?虞琛。
虞琛乃是长芦盐使司上一?任转运使,他在任期间,私盐并未如此?猖獗,盐课亦无缺漏。只不过长芦盐政积弊已久,非他一?人能改,便只能抓大放小。直到万有良接任,贪心不足,长芦私盐才猖獗自?此?。
真要细究起来,虞琛自?然不是全无责任,但至多也?就是个失职不查罢了?。
这也?是他早与大舅舅商量好的计策。
隆丰帝对他和虞家早有不满,既然如此?,不如激流勇退,暂避锋芒。
外祖父虞淮安已是内阁首辅,又身兼户部尚书之职,虞家权势已是一?时无俩,虞琛自?长芦盐使司调回京中之后,为了?避嫌便只入了?工部,至今只是个工部侍郎。
趁着这次机会?,能退出?来也?好。
殷承玉思索了?一?番,道:“以孤的名义,送些被褥去大理寺,就说孤担忧大舅舅旧疾复发,不必避嫌。”
既然要让隆丰帝安心,自?然做戏要做足些才好。
这场风波持续了?近十日,才将将平息下来。
大理寺抓了?一?大批官员,每日朝会?上,一?班大臣都要颤颤巍巍地确认一?番,今日朝上又少?了?谁;更别说还有些品级低、没资格参与朝会?的官员们,被大理寺官吏带走时,甚至无人得知。
一?时间,大理寺邢狱人满为患。
大理寺上下忙得团团转,接连审了?数日,罪证确凿者直接扣下,无罪者便放回去。
直到殷承岄满月宴前一?日,虞琛才被放了?回来。
而隆丰帝看着大理寺卿呈上来的折子,再看看薛恕抄家呈上来的账目,气?得心口一?抽一?抽的疼。
这班大臣,可真是胆大妄为!
平日里?倒是会?端着架子劝谏他,大道理一?个比一?个多,结果一?个盐引案,牵扯出?了?多少?人?
他修个园子都要被整日整日地念叨,结果这些人贪的钱,加起来都够他修上十个园子了?!
隆丰帝勃然大怒,当即召回了?方正克,命他领十名御史,前往两淮等地巡盐,彻查盐政。
与此?同?时,又自?西厂调拨了?八百番役,由卫西河任大档头?,随行护卫方正克等人。
——原本隆丰帝属意?薛恕亲自?前去,但薛恕以陈河一?事未审理完为由,举荐了?卫西河顶替自?己。隆丰帝如今对高贤龚鸿飞等人生了?疑,自?然不会?再派东厂和锦衣卫之人前往,便同?意?了?薛恕的举荐。
四月初五,卫西河带着西厂番役,护送方正克一?行出?京。
也?是同?一?日,殷承岄的满月宴,在蕉园举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