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袋凤凰计划

关灯护眼    字体:

上一章 目 录 下一章

【告知书友,时代在变化,免费站点难以长存,手机app多书源站点切换看书大势所趋,站长给你推荐的这个换源APP,听书音色多、换源、找书都好使!】

你也是个爱干净的人,对吧?

连一只虫、一个病原菌都没有,像手术室一样干净的街道。洒了水之后,光亮得连柏油路面似乎也能舔下去的高雅道路。街上没有任何一个穿着迷你裙拉客或发传单的可疑女人,也没有非法风化业者或坑钱酒吧。生命里无可避免的危险与威胁,全都被赶出这里了。这种经过杀菌漂白的闹市,还会让你想要出门吗?我想你会露出“毫无欲望”的表情吧。

我们日本人,或许都受一种“凡事都该好好管理”的强迫观念所驱使,只要一有人生病,就会想把地面上所有细菌与病毒一扫而尽,大家会在街上消毒、打预防针、一天洗三次手、出门回家必定漱口。只要犯罪率一增加,就彻底取缔外国人,色情业者也彻底扫荡。管它是益菌或坏菌,全都关进拘留所后,再依自己的好恶决定就行了。

不过,我们的人生应该不是只有黑白两色才对。无论是一尘不染的无瑕纯白,还是毫无光泽的终极黑暗,你应该都没看过吧。我们每个人都是灰色的,打从出生开始,就分到相同分量的光亮与黑暗。我不是为了耍帅才这么说,但人活着不就是这样吗?在不同的时刻,我们会在自己也没察觉的状态下或做坏事、或做好事,辛苦地过着并不怎么样的每一天。

我很不能适应太过干净的环境,我最讨厌什么“净化”啦、什么“重建良好治安”啦这类字眼。一听到净化这个词,我最先想到的是世上到处都在发生的“种族净化”(ethnig),或许你会说那是其他地方的事,跟日本无关。

不过,今年秋天,以“重建良好治安”为名,在池袋副都心发起的行动,其实和那些国家和地区的状况相去不远,只不过对象换成日本人与旅日外国人罢了。所有外国人都被带到警察局,警方再从持有签证的人身上,问出他们有哪些朋友没签证,然后将没签证的人直接强制遣返。真是乱搞一通的除菌作战。而且不只是外国人,日本人经营的非法风化店也遭到同样对待。歼灭外国人与非法色情的作战。这是实施于池袋闹市的焦土战术。

这年头,世界已经越来越没有界限了,他们却还拼命在人与人之间拉出一条区隔线。结果,没有人成功地把时间拉回过去的美好时光,反而在池袋留下了深深的伤痕。这些伤口要痊愈,应该需要很长的时间吧。

他们以“池袋凤凰计划”为名所实施的作战,是一种近代医学问世前的杀菌方法:受伤的时候不是使用消毒药,而是拿火去烧伤口。但不光是池袋,每个地方都有无数的伤口,只要那个地方有人生存,就是如此。如果全都毫不留情烧光的话,又会对有生命的街道带来多大的伤害呢?

可别说你和池袋的可怕作战没有什么关系。请想像一下,如果你拿高温的熨斗熨在跌倒的擦伤上,会有什么样的惨叫从你口中传出来呢?今年秋天,我们在池袋这里发出的惨叫,就和你的惨叫一样。

十月的池袋,仍残留着浓厚的夏日余韵。龙卷风、台风,以及不稳定如夏日般的气候,据说都是地球变暖惹的祸。这么说来,我之所以觉得日子这么无聊,也是气候异常害的啰。从夏末到现在,我整个人一直懒洋洋提不起劲,就算每天睡得再饱也没用。人家说季节变换之际身体最容易出状况,夏天的最高气温一直飙升的同时,我的慵懒程度也跟着达到最高潮。

不过我的情绪低落,倒不光是气候的缘故。从两个月前开始,池袋就整个陷入混乱。自某个晚上起,池袋的街道始终因为受到惊吓而缩在一起。八月中旬某晚十点,西口的剧场通与东口的太阳60通,出现了灰色巴士的踪迹。根据目击者(大部分是在路上拉客的男男女女)的证词,对于究竟来了几辆巴士,有不同版本的说法。有个男的说两地各有三辆;有个菲律宾人则说巴士多得像一面墙,挡住了整条路,像是发生战争一样。那是一面由载着机动队、窗户有铁丝网的灰色巴士所构成的墙。

到底有几辆那样的巴士开到池袋,我并不知道准确数字,不过倒是知道有多少警察坐着警车前来。西口有六百名,东口有五百名,警视厅与出入境管理局总计一千一百名男人,无预警地袭击了池袋街头。这些数字是隔天报纸公布的。当局应该是想借此宣示,他们正努力地将池袋“打扫得干干净净”吧。东京都的官员惟有对数字特别准确。

星期五晚上,腰际挂着警棍与短枪、头戴钢盔的年轻机动队员,封锁了风化区主要干道两侧。据说他们到当天为止,也不知道上头要派自己出什么任务。这次行动的成果十分丰硕:从八月十二日深夜到十三日清晨所实施的全面取缔行动,一共逮捕外国人男女二百三十七人,同时也搜查了包厢式按摩店等二十九家风化业者,搜索了与黑道营运相关的十一处民宅。

这就是所谓的“八一二冲击”,没有一个池袋人不知道这件事。

隔天早上,在街上拉客的那些外国人都不见了,那些男男女女全都消失在池袋。全军覆没之后的夜晚,路上只听得见少数牛郎与黑人的喊客声。这些黑人来自非洲各国,并没有签证的问题,所以可以继续工作下去,比起来自其他几十个国家的外国人——不,比起全球所有友邦的人们都幸运。

事情要回溯到八月十二日的一个星期之前。

池袋的商店会紧急集合了大家。不巧我们家水果行提早放了暑假,因为老妈和女校时期的老朋友去轻井泽旅行,我也没和什么女生有约,就在不明所以的状况下跑到丰岛公会堂看看。

傍晚六点,艳阳仍然高照,空无一人的讲台吊着一张大广告牌,上头写着“池袋凤凰计划”,感觉像是什么“谍对谍大作战”一样。正当我把玩着手机,想着当晚要去找谁玩时,讲台右侧走出一个男的,整齐地穿着深蓝色西装。那件西装不但剪裁好,也很合身,应该就是所谓的“Cool Biz”当时担任日本首相的小泉纯一郎于二〇〇五年夏天所提倡的环保活动,通过“尽可能不打领带”以及“办公室冷气调在二十八度”等方式,节省能源并减少二氧化碳的排放。吧?他没有打领带,里面穿着深蓝色的直条纹衬衫,是领子较高的Due Bottoni衬衫,也就是衣领的地方有两个纽扣、有点骚包的那种。

讲台旁的电子布告栏秀出东京都副知事泷泽武彦的名字,他是少见的俊俏政治家。此时鼓掌的商店会女生比男生还多;不过,池袋的商店会女生本来就比较有活力啦。副知事神经质地摸了摸麦克风,看着正前方。

“池袋的各位,你们已经准备好与黑道组织作战了吗?”

现场开始骚动起来。我打从心底感到讶异,池袋与黑道组织之间,有着怎么切也切不断的关系。想想看逾百个设在池袋的黑道堂口,它们就和牙周病菌一样,在任何人的牙齿上都能存活,有时候还会做点坏事。但是一来既不可能完全清除它们,二来人一旦处于全然无菌的状态下,反而会因难以呼吸而窒息。

俊俏的副知事继续说道:

“大家都说治安恶化了,但这次东京都与警视厅下定决心要好好合作。我们把重点放在新宿、池袋与六本木三个地区,要在今年夏天来场名副其实的扫黑大作战,而这绝对少不了各位地方居民的充分合作。为了打造孩子们能安心游玩、观光客也能在夜晚安心出门的街道,请各位务必通力合作。”

他这番话确实蛮有道理。他一说完,老旧公会堂的观众席就传来此起彼落的鼓掌声。不过,这家伙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有多困难?我无言地看着讲台上的副知事。

“我们要让战后数度撑过严峻时代的池袋,像凤凰一样再次复活,这正是以‘治安重建计划’命名的原因。在商店会的部分,我们已经请有志之士成立了‘凤凰会’,各位若有决心一战,请务必加入!”

现场传出女生以高频大叫“好帅!”的声音。干吗,把副知事当成“勇样”在日本走红的韩国男星裴勇俊。了吗?泷泽微笑着看向声音的来源说:“多谢。明年我会投入都知事的选举,而且在不久的将来,应该也会投入全国大选。到时候我泷泽武彦恐怕会有一些要请各位多多关照之处,请大家要记得我喔。”

现场响起中老年与会者如雷般的掌声。不过几分钟的演讲,泷泽就紧紧抓住了在池袋过得不很富裕的居民们的心,连明年“都知事选举”也聪明地宣传了。真是个狠角色。

我翻开会场的简介手册,看看泷泽的经历:毕业于东京大学法律系,进入警界工作。调到警视厅之后,三年前接受现任知事的延揽,辞去警视厅的职务,担任专责治安的副知事。才四十七岁而已,就有堪称完美无瑕的亮眼经历,要当国会议员应该是指日可待。涉世未深的我,擅自在心里这么想。

泷泽演讲隔天,位于剧场通邮局前方的东京都健康中心大楼,在十楼与十一楼有了一些变化。十一楼设置了直属警视厅本部的“组织犯罪对策部”,出入境管理局的池袋办公室则是搬到了十楼。

如果你是外国人,想要找寻近在咫尺、方便无比的地方办理出入境手续,建议不要去那里。那儿可没有什么态度亲切的办理窗口,因为它完全不经手这方面的业务,只是个专门揭发非法滞留者的支局而已。

于是,噩梦般的八月十二日到了。

那是池袋街头一夕大变的日子。

一切如泷泽所言,他是来真的。池袋街上的主角,变成警官与出入境管理局的职员。经由严格的举发,外国人酒吧、包厢式色情按摩,以及在路上拉客的外籍男女,只要觉得可疑,全都不见踪影。因为这样,以前那些掏钱买水果的醉客,也都不来了。

好一个健全的池袋。一过晚上十一点,连西一番街这里也没什么人烟了,就像乡下温泉的车站前一样。拜此所赐,我们家的水果行门可罗雀。原本生意就不是很好了,这下子业绩更是要命地惨跌。

真不愧是来自某位大人物的伟大计划。咱们这只凤凰,像隐形轰炸机一样从制高点四处撒着火花。他们大概以为,只要将一切烧个精光,空无一人的街道就会自动变安全了吧。拜托,哪位官员或政策制定者都可以,请你们从云端走下来,到街头看看。你们口中所谓的安全、清洁、健全,到底从别人手中夺走了什么。这样一来你们应该就会知道,大家只是寻常的人类而已,无论你们做的事再怎么正确,我们也无法在一片火海中存活下去啊。如今池袋的街道,不折不扣就是这副模样。

秋天就在这般阴郁的状况下到来了。

我们在好不容易盖起来的简陋小屋里,做好迎接火鸟来袭的准备。我把丰水的梨子、富士苹果与意大利产的麝香葡萄摆在店头,一边祈祷着秋天到了,一切可以恢复以前的模样,一边像平日一样顾店。现在有这么多警官,连我的副业“解决麻烦”也无用武之地了。我向二楼的老妈叫道:

“我去散会儿步!”

听得见老妈大大地啧了一声,从楼上大叫:

“你又来了。今晚凤凰会要开会,等时间差不多了,要早点回来啊!”

“是是是。”

她又啧了一声。我们家老妈太有气质了,真是不好意思。

“‘是’回答一次就够了吧!”

我耸了耸肩,出门上街去。虽说是“上街”,但只要踏出狭窄的店门口,其实也等于回到了属于我的地方。在烈日当头的这个时刻,池袋的人潮也没有什么变化。我一如往常准备巡逻有着烫伤痕迹的池袋街道,从西一番街拐入罗曼史大道。

凤凰的火鸟威力实在强劲,原本几家卖无码DVD的店,全都拉上了铁门。经过罗莎会馆,我在路尾的十字路口站定。真是厉害,直到夏天为止还占满这栋七层大楼的色情按摩业者,招牌全都翻白了。而且不全是一栋、两栋地倒闭,有些地方虽然不是整栋倒闭,却像拔牙一样这边倒一家、那边倒一家,反而更加醒目。这么一来,感到困扰的不只是色情业者了,租给他们开店的房东也很难付房贷吧。

“你当我是哪里的无名小卒吗?!”

正当我双手盘在胸前,抬头看着池袋的狭窄天空时,传来一个男人的叫声。自从展开全面取缔以来,已经很少听到这种正牌的黑道式口吻了。几个男的往声音的来源小跑步过去,似乎是想看热闹。我也慢慢跟在后面。那里是西三番街的小巷子,有个穿着白衬衫、打着蝴蝶领结的小鬼,被两个男的围住了。

“你这家伙,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语气很像混黑道的那个男人,穿着黑西装、黑衬衫,梳了个飞机头,还戴了条金项链,体格应该有美式足球守门员那么壮。就是他揪着小鬼的胸口。应该是他在巡地盘时,小鬼误以为他是客人,开口和他讲了话吧。对黑道而言,面子就是一切,被别人当成是逛大观园的乡巴佬,任谁都会瞬间脑充血。穿白衬衫的小鬼发抖着说:

“不是的,我并不是要跟您讲话,而是要向那边那位客人讲话……对不起。如果惹您生气了,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站在黑衬衫男后方、穿着休闲皮外套的小个子以生锈般的声音说:

“那又怎样?你在池袋混饭吃,竟然连丰岛开发也不认识吗?”

虽然一眼就看得出他们是哪一类人,但连我也分辨不出他们到底属于哪个组织。丰岛开发,那就好商量多了,他们两个应该不会想向这种小鬼勒索吧。黑衬衫男突然紧握拳头,揍了小鬼的脸,叩一声发出钝钝的声音。我离开人群,往前踏了一步,放低姿态向对方说:

“这样子差不多了,请你原谅他吧。他不过是认错人而已,不是吗?”

黑衬衫男松开抓住小鬼胸口的手,示威般地挺胸转向我。

“搞什么,你这家伙,以为自己在对谁说话?”

我打从出娘胎以来就生活在池袋,对于黑道的威胁早已司空见惯。

“我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但你们若在这里闹事,搞不好‘乌鸦’也会跑来喔。再说,最近不是取缔得很严吗?”

“乌鸦”指的就是警察。黑衬衫男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休闲皮外套的小个子阻止了他,对我说:

“你也是道上的人吗?哪个组织的?”

他的双眼一动也不动。我好怕。我既非G少年成员,更不属于连脚尖都还没踏进去的黑道组织。再说,有哪个黑道像我这么时尚啊?

“我和任何组织都没有关系。不过你们丰岛开发有我认识的人,我打个电话,再请他和你们讲吧。最好能够就此打住,现在凤凰计划不是正在如火如荼地展开吗?”

谁也不知道那只火鸟何时会飞来。我拿出手机,选取丰岛开发办公室的电话。我之前曾经从绑架犯手中救出社长多田三毅夫的长子多田广树。不过绑走这位“计数器少年”的犯人,倒是多田的太太雪伦吉村查出来的。

我说找多田有事,但接电话的男子说社长目前外出无法接听,因此转由专务代接。我报上名字,耳边响起沙哑的说话声:

“你是那时候的真岛先生吗?少爷受您照顾了。”

我只去过丰岛开发总公司一次。后来这位专务参加了那次“行动电话的鉴赏会”。

“哪里。其实是有一点事想请您帮忙。”

我简要描述了西三番街这里发生的争执,他说“了解”,我便将手机递给穿休闲皮外套的男子。电话一靠到耳朵,小个子马上就半弓着身子讲话,只差没行礼了。

“是……是,遵命……是,我们马上收手。”

电话一挂,他把手机还给我。黑衬衫男似乎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休闲皮外套男说:

“你就是真岛诚呀?我听过你的名字,是个走红的年轻人对吧。我们泽田专务要我向你问好。那,我们走了。”

年轻的黑衬衫男似乎还没发够脾气。

“可是,大哥,就这样放过这家伙行吗?”

休闲皮外套男的声音从肚子发出来:

“算了,走吧!”

占了池袋西口风化区一半地盘的两名丰岛开发的混混,朝常盘通的方向走掉。

看热闹的人群露出“什么嘛,真无聊!”的表情,四散离去。穿白衬衫的小鬼来到我身边,深深鞠了个躬。

“我叫庄司光一,谢谢你在危急时救了我。你是真岛先生对吧?刚才你好帅啊。”

当面接受称赞最让我感到不舒服,每次都会觉得屁股痒了起来。

“OK,OK,那我走啦!”

小鬼连忙说:

“请等一下。我在那边那栋大楼的相亲酒吧工作,但现在店长逃走了,同事们也都不理我。”

我看着斜前方的风化大楼,七层里有五层在招租。根据新的条例,租屋给非法风化店的房屋所有人,也必须受罚。由于风险高,房屋所有人现在都不太敢随便租人了。相亲酒吧“男女配对”位于它的三楼。

“我才刚来池袋不久,什么也不懂。真岛哥可以收我当小弟吗?”

我差点没跌倒。我既非黑道也非小混混,只是个善良的水果行店员而已。

“饶了我吧。我们家在西一番街开店,我是个看店的。有空可以来找我玩,但我可不想收小弟啊。”

光一的左脸颊肿了起来。他很有精神地点了点头说:

“那,下次我去找你玩啰,大哥。”

我的背上起了鸡皮疙瘩。基本上,我很讨厌那种以东映的黑道电影为范本的坏蛋。

“别再叫大哥了,赶快回你们店里冰敷一下吧。”

我一面走在已呈半空旷状态的西口风化区,一面对他这么说。在那十分钟的时间里,光一和我认识了。对他来说到底算不算是走运,我也不知道。如果当时我不在场,他应该是被丰岛开发的小啰喽痛殴个几下就没事了吧。

由于他和我认识了,后来才会遭逢难以挽回的悲惨命运。我问你,到底什么是幸运,什么又是不幸?这个问题,应该和小鸟在空中飞翔的轨迹一样,没有一定的答案吧。

凤凰会的集会每个月举行两次,傍晚六点开始。我回家和老妈换了班,继续当我的平凡店员。CD机里,我选了斯特拉文斯基(Igor Stravinsky)的作品。《火鸟》(The Firebird)是这位二十世纪俄国天才的成名作,是他二十七岁初次写下的芭蕾音乐。虽然听起来很像阴沉的童话,但曲子里随处可听到精密而野蛮的节奏。这根本就像飞来池袋的凤凰一样,是个以“重建治安”为名,暴力而绵密的作战计划。不过,斯特拉文斯基如果看到池袋这副模样,或许也会哑然失笑吧。

我以为没有客人,正竖起耳朵细细品味音乐时,却看见店门前方站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女子。她穿着白色女装上衣和长及小腿肚的深蓝色喇叭裙,长短适中的黑发绑着白色缎带。池袋少见的清纯派女生。她迅速朝我点了个头,说:

“你在听布列兹(Pierre Boulez)指挥的那张CD对吧?”

我讶异地点点头。在西一番街这里,就算有人知道曲名,也很少注意指挥者是谁。我当时播放的,是布列兹指挥、英国BBC交响乐团演出的知名作品。她鼓着腮帮子笑道:

“下一首曲子《普钦奈拉》(Pulella)我也很喜欢。你是真岛诚先生吧?听说你在播放古典乐的水果行上班。我叫濑沼郁美,城北音乐大学钢琴系二年级。那个……”

原来如此,难怪她给我一种小学音乐老师的感觉。我向沉默下来的郁美说:

“既然你来找我,应该是有什么困难吧?不知道帮不帮得上你的忙,你还是先讲出来听听看吧。”

我从店里拿出折叠钢管椅,打开来让她坐。郁美浅坐在椅子上,一副不是很舒服的样子。

“要请你帮忙的事,关于我姐和美。她是我们大学钢琴系的大四生,最近却没去上课,而且说来惭愧,她似乎迷上了牛郎俱乐部……”

这是近来常有的事,不光是特种行业的女人,连平常不那么爱玩的大学生或粉领族,也迷上了牛郎俱乐部。

“结果因而欠下大笔债务?依我看,这种事还是告诉父母,赶快解决比较好。只要找个律师从中斡旋,应该可以减少欠款的数目,也算是让和美小姐上一课。”

郁美用力摇着头,像在强烈拒绝什么一样。

“不行。和美她突然离开住处,听说现在待在池袋的某家风化店……”

为什么事情会走到这步田地?我完全无法理解。

“呃……这样可就让人头痛了。为什么会从光顾牛郎俱乐部变成从事风化业呢?是因为需要更多钱玩牛郎吗?”

《火鸟》现在进行到魔王卡茨(Kastchei)的手下跳舞的部分。斯特拉文斯基最擅长的原始节奏在此爆发。你看,斯特拉文斯基果然还是比柴可夫斯基帅多了吧!

“我去问牛郎俱乐部的人,他说我姐已经没有欠钱了,和他们店已经毫无瓜葛。”

“牛郎俱乐部的店名以及牛郎的名字是?”

“那家店在西三番街,叫做‘黑天鹅’,牛郎的名字是大辉。”

好像变成无可救药的故事了。

“你们的父母那边呢?”

郁美看向地面。水果行都有甜甜的水果香气,当时弥漫的是柿子与菠萝成熟时的气味。

“爸妈都在和歌山。这次我姐的事,他们还不知道。可以的话,希望能在他们不知情的状况下解决掉。”

“可是,这个案子很花钱哪。”

总得付一些钱给债主吧,不过当然不是对方说多少就付多少。郁美很快地抬起头凝视我。

“爸妈给的生活费我存了一些,准备出国留学用的。”

可以出国留学,郁美应该是蛮有潜力的钢琴家。

“那,你姐那家风化店在哪儿?”

郁美露出困惑的表情。清纯的她皱起了眉头。

“似乎是西口一家叫做‘Love ’的店。真岛先生应该对风化业很熟吧?那是一家什么店呢?”

我是在池袋长大的,对风化业多少有点了解,但我可不是那种地方的常客啊。

“那家店我不知道啦。我既没钱,也不去那种店。不过你怎么知道你姐在那里上班?”

郁美满脸通红,咬着嘴唇。好久没看到这种表情了。讲到最近的偶像,都只会在电视上讲一些低级笑料而已。

“是我们学校里的传闻。有男学生说,在那家店碰过和我姐很像的人。”

“那可真是难受啊。”

学校里流传着自己姐姐从事风化业的传闻,真是苦了清纯的她。郁美双手互握,放在胸前,对我摆出请求的动作。

“我们姐妹俩原本一起住在目白的大厦,但她已经一周没回来了。我没有人可以商量,一直不知如何是好,现在只能靠真岛先生你了。”

被年轻女孩拜托,感觉真好。再怎么说,这只是个花钱就能打发的简单事件。很久没有出动了,我清楚感受到自己整个抬头挺胸了起来。我不出手的话,池袋没有明天。我拿出手机说:

“那,给我你的手机号码。”

清纯派女孩马上把手机信箱与号码给我。我一面输入一面说:

“你听好,郁美小姐。在池袋这里,不可以这么轻易把电话号码告诉别人。”

《火鸟》早已结束,现在已经变成《普钦奈拉》的加伏特舞曲(Gavotte)了。优雅的旋律缓缓地从竖笛转换为长笛。如果人生也能像这样流畅地变奏的话,该有多好呢。

我站在店门口目送郁美离去。白色的女装上衣与深蓝色的裙子,在已经变暗的西口闹市区渐渐远去。我是这么想的:很多年轻女孩都单纯地以为,衣服穿得越露,笨男生就越容易上钩吧,但有时应该反其道而行之才对。夜总会如果有个像郁美那样完全不露出肌肤的女孩,搞不好身边反而会围着一堆男生呢。

正当我轻巧地配合着新古典派的组曲挥手时,背后有人讲话了:

“真没想到呀,阿诚,这次交的女孩蛮正经的嘛,好像《二十四只眼睛》里的高峰秀子呢。”

正当我打算回头大叫“吵死了,老太婆”时,就看到老妈和光一站在那儿。光一拿下墨镜说:

“我的脸肿成这样,没办法拉客,所以店里叫我休息。反正凤凰计划实施后,我们相亲酒吧每天都很闲,所以没事儿做。”

光一被小混混痛殴的左眼四周,浮现蓝色的瘀青,旁边是令人作呕的黄色。光一对老妈深深一鞠躬说:

“真是不好意思,竟然要大哥的母亲大人带路。我是他的新小弟庄司光一,今后请您多多指教。”

原本我想吐他槽“干吗,你是混黑道的呀”,但临时改变了主意。光一在西口的风化街工作,或许可以问到什么情报也说不定。此外,我也想探探一些自己不方便独自前去的地点。

“光一,我有事要请你帮忙。”

老妈气冲冲地说:

“又要帮别人忙啦?真的这么热心,怎么不用来顾店呢?”

“是是是。”

“回答一个‘是’就好了。”

老妈的口气虽然很差,但由于光一的缘故,她的心情似乎不错,抓起店头一颗三百元的富士苹果,往他胸前丢。

“那种苹果很好吃喔。你这大哥可能不怎么可靠,要请你多关照我们家阿诚啰。”

光一又向老妈鞠躬了。

“好的。”

“好孩子。”

这画面看起来真像是什么侠客电影里的场景。我不理会相互敬礼的两个傻子,径自往池袋西口公园走去。

“详情等一下再告诉你。”

这么告诉光一后,在西口站前等红绿灯时,我打了一通电话。好久没看到猴子了。我可是他少数有正当职业的朋友之一。这位羽泽组的涉外部长(但我完全搞不懂这个职位是干吗用的)有气无力地回了话:

“干吗啊,阿诚?”

“你们最近怎么样?”

过去常受人欺负的他以带有怒气的声音回答:

“凤凰都来了,怎么可能会好啊?这次警方全面采取对决态势,行动前的情报,竟然完全不给我们。亏他们吃我的,喝我的,连女人都是我介绍的,真是过分。”

我忍不住笑了。猴子大大地误解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喔。我是从吉冈那儿听来的,这次就连池袋警察署,也是在每次展开扫荡行动前不久,才收到组织犯罪对策部的通知。辖区的警员都很不高兴,抱怨这群人不但空降到这里,还为所欲为。”

“组对部是吗。如果能从里头打听到情报就好了。”

猴子以凄凉的口吻说道。连池袋前三大的羽泽组,也被取缔成这样,那么其他中小型组织该怎么办啊?猴子以走投无路的口气说:

“你来做也行。我们老大已经下指令了,如果有人能从健康中心十一楼弄到情报,或能阻止凤凰计划,多少钱他都愿意出。我们和丰岛开发连手的话,钱的部分更不会是问题。”

就算猴子这么说,我仍不想当个以警察为对手的麻烦终结者啊。虽然我处于灰色地带,但最后毕竟是站在警察那一边的——至少有一只脚是啦。再怎么说,我也是池袋的正义使者啊。

“这种事谁做得到啊?对方可是直属于警视厅啊!先别讲这个了,我有事要问你。牛郎俱乐部‘黑天鹅’和一家叫‘Love ’的风化业者,保护费是交给哪个组织,可以帮我查查看吗?”

要对池袋的店家出手,有必要事先调查对方是受哪个组织保护。如果是难缠的对手,就不能轻举妄动了。我继续说:

“我还有事要查,等你的电话。”

就在要挂电话时,猴子大叫:

“你白痴啊!两个都是京极会的,而且是他们旗下最残暴的池上组。”

“你怎么那么快就知道啊?”

猴子哼的一声笑了。红绿灯变了,我和光一穿过人行道,朝池袋西口公园走去。都心的十字路口上空,飞着几只翅膀像底片一样的蜻蜓。

“今天我们开会时刚好讨论到。凤凰计划对池上组那些人来说,似乎是绝佳的好机会。趁池袋陷入混乱,他们投入大量资金与人才,到处抢地盘。”

我在人行道中间停了下来。光一露出讶异的表情看着我。

“这话怎么说?”

“警方希望把风化街转变成完全不同的地方。详情下次碰面时再告诉你。不过我要提醒你,阿诚,想对池上组的店出手,可要格外小心慎重。”

我回答“知道了”就挂掉电话。我们被困在分隔岛,出租车对我们按喇叭。我不由得发出声音来:

“真是麻烦啊。”

“怎么了吗?”

京极会是全国连锁性黑道组织,总部设在关西。日本所有黑道有一半都是他们的人,详细数字我不清楚,但三四万人应该跑不掉。其中以干架出名的就是池上组,里头有很多危险人物,每次一发生纠纷,就会无限制地派遣战斗员出去。

找池上组的麻烦,无异于光着身子走进黄蜂窝。那么,就在身上多沾点它们喜欢的果汁吧。

我很喜欢秋日的池袋西口公园。

此时,这里的人比夏天少得多,秋高气爽,使得人与人之间多了一些距离感。天色暗下来后,就看不到彼此脸上的表情了。这是都会里最合适的距离感。在钢管椅坐下后,我很快地将清纯派女孩的姐姐迷上牛郎俱乐部,因而惹出麻烦的事告诉光一。光一吃惊地说:

“最近连大学女生都上牛郎店了呢。”

何止大学女生,连高中女生也都爱去。这年头,各种不正经的玩乐,年龄层都变得越来越低。

“对了,你有没有听过什么有关‘黑天鹅’的八卦呢?”

“那边的牛郎风评很差,拉客强硬、态度傲慢。我们店里以男客为主,他们以女客为主,所以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他们和其他牛郎店经常起冲突。”

“你们店是属于哪个组织管的?”

“我们保护费是交给羽泽组,但最近池上组的人经常跑来店里,硬要我们买格斗技或演唱会门票,老板似乎也甚感困扰。”

“这样啊。”

来自关西的大型组织似乎在打羽泽组地盘的主意了。在净化作战如火如荼进行的时候做这种事,可真大胆,照理说这段时间池袋的黑道应该会 尽量低调才是。

“那你听过一家叫‘Love ’的店吗?”

光一以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我。

“很有名哩。阿诚哥真的是在池袋长大的吗?”

“真的啊。只是我不太了解风化业。”

“现在池袋最流行的风化业,不就是那一种吗?某家公司买下了整栋楼经营色情按摩,经过一番改装,把原本办公用的空间,重新隔间为单房公寓和式英语one room mansion,指的是除了浴厕外,只有一个房间作为客厅兼厨房兼卧室使用的住宅,大概一个月之前才开幕的。”

完全听不懂光一在讲什么。

“那家店是属于哪种风化业?”

“就是最新一代的外送色情按摩。”

和手机、计算机一样,外送色情按摩似乎也会“换机型”。我是觉得根本没必要转换得这么快啦。

“讲详细一点。”

风有点变冷了,将圆形广场石砖上的枯叶吹着跑。光一拉紧牛仔外套的前缘。

“警方向风化业者提出正式要求,要他们转型为外送色情按摩,并要求负责人确实登记,诚实缴税。过去那种柜台、等待室与包厢全部设在一起的店家,就会成为警方逐一取缔的违法营业者。”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不但税收增加,一旦出了什么乱子,也很容易揪出负责人,对警察与国家税收而言都很不错。

“那么,是不是只要采取这种营业形态,就能开新店?”

“嗯。所以资金充裕的话就能像‘Love ’那样,买下整栋大楼,在一楼设接待柜台,其他房间就用来营业。旗下的女生都住在同一栋楼,既省时间,经营起来也很有效率。上星期他们才开了同系列的另一家店‘Love House’呢。”

“真无聊,所以谁的资金多谁就赢是吧。”

总觉得越来越没救了。现代的日本已经被撕裂为两极化的贫富阶层了。这种强烈的斥力不但涌向六本木Hills,也涌向池袋的风化街。大型风化店越来越富丽,小型地方业者却逐一关门大吉。

“那种店是怎么吸引客人上门的呢?”

“你在说什么呀,阿诚哥不是每天都会经过吗?”

我说我不懂。

“最近池袋不是多了很多介绍风化业的免费介绍所吗?业者多半利用它们或手机网站吸引顾客。”

“原来如此啊。你似乎帮了我不少忙喔。”

“大哥,谢谢你。”

我从冰冷的金属制长椅站了起来,拍拍屁股说:

“那我们去看看吧。”

光一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你讲的那种免费介绍所。”

“真的吗,大哥?”

我用力瞪向光一,但他的视线已经看向地上。

“真的。还有,不要再叫我大哥了。”

这么一说,入口处垂着半透明塑料布帘的“免费介绍所”,确实增加得蛮快的。我对风化业没什么兴趣,也没什么钱,所以从来没进去过。不过池袋闹市区这里,每走过一个路口都会看到一家。

我们决定前往距离西口公园最近的介绍所,位于罗曼史大道的罗莎会馆对面。那栋建筑在小小十字路口一隅,一楼是免费介绍所,二楼以上的广告牌由于凤凰计划,全都变成空白。

“进去吧,交涉的事就交给我。”

拨开感觉滑滑的塑料布帘,我们走进店里。里头亮得跟便利商店一样,连角落都有充足的日光灯照射,大约是二十张榻榻米大小吧。墙上贴满风化业者的海报,上面印着店名、种类、消费时间与收费标准,以及看着镜头或是没看镜头的年轻女孩照片。这么多的年轻女孩,有的穿着制服,有的穿着内衣裤,有的没穿衣服。除我们之外,只有两三名客人而已。

我一一检视墙上的海报。由于计算机的桌上排版系统发达,这种水平的海报即使张数不多,也能简单自制,世界真是越来越便利了。“Love ”的海报美美地贴在白色墙壁正中央的最佳位置,四周还以金色胶带围起来,肯定是极力推荐的店。

这间免费介绍所和那种很懂顾客心理的服饰店一样,只要客人没主动出声询问,他们就静静地让你自己看。明亮介绍所的内侧有个高及胸口的柜台,墙上写着“免费赠送饮料一杯”的字样。真像廉价夜总会。我出声询问穿着白衬衫、露出胸口、头发染成茶色的店员,他应该对自己在日晒沙龙晒出来的胸膛感到很自豪吧。

“请问这家‘Love ’,风评如何呢?”

男子搓着手走了过来。

“客人,您真是有眼光,那是池袋现在最热门的店。请您稍等。”

他从柜台下方拿出厚厚一叠档案。

“贴在墙壁上的是可以露脸的女生,此外还有很多可爱女生喔,请看。”

服务真是一百分。付给这间介绍所的回扣之中,最多的肯定是“Love ”吧。就在我快速翻阅贴着照片的厚纸板时,光一从后面探头来看。大概在第四张或第五张,我就找到长得很像郁美的女生了。她穿着侧边呈带状的黑色丁字裤,双手压在胸前对着镜头笑,只用食指与中指盖住乳头,花名是“雪莉”。柜台里的男子刻意压低音量说:

“还有,客人,有的女生愿意做整套。关于这个,进包厢后再请您自己和她们商量。”

他一副“这你应该知道吧”的表情,向我点了个头。虽然我不太懂,还是露出了然于胸的模样。

“怎么样,客人如果现在要去,我可以先帮您预约。”

男子马上拿出手机。

“没关系,我下星期才领薪水,只是先来看看而已。不过我很中意这家店,特别是这个叫雪莉的女生。她是不是随时都在店里呢?”

男子的笑容突然冷了下来。

“嗯,雪莉小姐每天都会上班。她的琴弹得好,歌唱得棒,风评很不错。因为她手指的动作很细腻嘛。”

我想像着年轻女孩以指尖弹出天籁般的颤音。这次我是真心点头,向柜台男子道谢:

“钢琴家真是不错呢,但我也很喜欢阿格里奇(Martha Argerich)。谢谢你。”

柜台的男子连忙在档案夹搜寻这位本世纪代表性女钢琴家的名字。就在我和光一准备走出介绍所时,他递给我名片。

“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请打电话给我。静候您大驾。”

我们再次拨开塑料布帘,回到夜晚的街上。无论池袋或风化业,都不寻常。

和光一分道扬镳后,我回到西一番街。走路也不过几分钟而已。池袋西口的闹市区与新宿歌舞伎町不同,店家还蛮集中的。

我和老妈换手,吃过晚饭后继续看店。在凤凰计划之后,晚上的生意掉了四成。对我们这种小本生意而言,四成已经是攸关生死的问题了。老妈虽然向商店会抱怨过N次“凤凰会害我们客人变少”,商店会的干部却老是以官腔搪塞。

只要街道变得像以前那样安全,客人就会回来。但这样一来,不就变成在玩两辆车对冲的“试胆赛车”由双方开车面对面互冲的比赛,看谁先因为胆小害怕而转开方向盘。了?看是我们家水果行先支撑不住挂掉,还是客人数量会在那之前回复到原本的水平。副知事虽然认为扫荡风化业、扫荡非法外国人很神勇,但却也波及了地方上存在已久的商店街啊。

我打手机给郁美,没有人接。我在语音信箱留话,要她下次把和美的照片带来,就挂了电话。漫长的一天已经来到晚上十点。自凤凰来袭后,这个时段的人潮已经和以前的深夜没两样了。

“啊——那家店还在营业——”

店门口传来独特的腔调。我眼一抬,发现是以前常来的熟客艾美加,一个菲律宾籍的酒店小姐。小了两号的牛仔裤像薄橡胶一样套在她的美腿上,上半身穿着全是亮片的短夹克。她的个子虽小,身材却十分好。

“好久不见。你们很厉害,没被凤凰抓走。”

“没事啦,我们马上就逃到锦系町了。我要这个杨桃和芒果。阿诚,池袋这边状况如何?”

我一面把杨桃装进塑料袋,一面回答:

“没什么改变,每星期会同步扫荡两次,大家都很害怕,到处在传下次会扫荡韩式美容中心,还是罗马尼亚酒吧。不过你跑回池袋来没关系吗?”

我把散发香甜气味的塑料袋交给她时,艾美加自信地笑了笑。

“我只是回来公寓拿行李而已。池袋已经待不下去了,我改到锦系町的店去上班了。之前在这里有不错的客人,这点倒是蛮可惜的,但也没办法啊。不过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我们拿旅游签证在入境时确切记录过的,只不过是倒酒给客人而已,就要被抓?我觉得与其扫荡外国人酒吧,带走十名女生,还不如去抓凶恶的强盗集团或是信用卡伪造集团,对大家比较有贡献。”

她这么说,我实在是同意到不行。只会柿子挑软的捏,即使有成果,也和真正重建治安有很大的差距。这个道理连三岁小孩都懂。我收下她的千元大钞,把零钱和两颗奇异果放进她的塑料袋里。

“连日本人也觉得他们这样做很奇怪。我们这间水果行生意也变差了。我想这种事应该不会持续太久,艾美加要加油啊。”

“阿诚也是喔。”

我笑着挥挥手。她一面左右扭动形状好看的屁股,一面离开西一番街。无法再看到风情万种的艾美加,除了有碍国际交流外,也是这条街的莫大损失。

当天晚上,警车在常盘通停了下来。这次连我都知道车辆的正确数目了,灰色的巴士有四辆。听到别人在讲,我放着店不管跑去看。看

热闹的群众聚集在从常盘通往宾馆街进去一条的巷子。我有不好的预感。

那里是泡沫经济时期兴建的投资用老旧单房公寓,白色的外墙已经变成淡黑色。那一带是外国人聚集地。艾美加曾经从那里来电订过水果,我也曾经送过一箱芭蕉到那里。

我听到几个女生哭泣的声音,机动队员把几个外国女子带上巴士。我在那群女生中找寻艾美加的脸,那时从公寓上方传来女生的叫声。

“干什么!放开我!我才不要回菲律宾呢。”

声音在水泥墙上清楚地反射过来,听起来就像在耳边对着我叫一样。

“不要这样!”

男子一声怒吼下,跟着传来相互推挤扭打的声音,接着又是女生的惨叫,声音拖得很长,但越来越低。从我站的地方看不到,但从建筑物之间的缝隙,听得到“叩”的一声有东西撞到地上的不舒服声音。围观的群众大叫:

“女的跳下来啦。”

四周突然骚动起来。机动队赶紧叫救护车。五分钟后,紧急用车闪着红灯抵达。我隔着一堆围观者看到医护人员把一名女子搬上担架,准备载走。那个女的一面哭,一面以菲律宾的主要语言塔加洛语(Tagalog)大叫,被送进了救护车。不是艾美加。

我才刚觉得安心,就看到大门的地方有个戴着手铐的女生抬头挺胸走了出来。她穿着星形亮片短夹克,是艾美加。她一看到我,微微摇了摇头,我也报以同样无言的动作。

几十名机动队员包围了住满外国人的公寓四周,我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我很想大叫“这么做真的很奇怪!”,却连声音都不敢出。不过,看着艾美加挺直身子上了灰色巴士,还是让我明白了一些事。

非得有人中止凤凰计划不可,不能让我们的街道再继续燃烧下去。

隔天是个晴朗的秋空,气温二十度多一点,是个无事的爽朗秋日。郁美去上课之前,已经先把和美的照片拿过来了。白天我打开店门,正准备跑出去时,看到光一站在店前。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他穿得和我几乎一模一样,低腰松垮牛仔裤搭配XL的霜降灰连帽外套,头上再戴顶圣路易红雀队的棒球帽。

“你干吗呀?”

光一把帽缘转到后方,难为情起来。

“呃……今天早上我在这附近的服饰店绕了一下,想找和大……不,和阿诚哥相同款式的衣服。搭起来蛮好看的吧。”

难道我们是双胞胎偶像吗?两个男的穿情人装,感觉很不舒服。

“你呀,要有自己的主见啦。”

光一精神抖擞地说:

“今天要做什么呢?”

“和猴子吃午饭。”

光一露出不解的神情看着我。

“你要一起来吗?”

看到我踏上秋天阳光照射下的马路,光一像只小狗一样摇着尾巴跟了过来。

我和猴子约在罗莎会馆旁的意大利餐厅。那里晚上是流行的包厢居酒屋,午餐时刻则卖好吃到不行的意大利面。羽泽组的未来希望已经在包厢等我了。看到光一时,他露出讶异的表情。

“他就是这次的委托人吗?”

我说“不是”,接着把光一与丰岛开发的争执讲给猴子听,他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真没想到阿诚终于也收小弟了。”

“少开玩笑啦,他不是任何人的小弟啦。别管这个了,告诉我池上组的事吧。他们为何能在凤凰计划如火如荼展开时,在池袋急速扩张?”

服务生来帮我们点菜,我们三人都点了有五种菇类的和风意大利面。猴子在桌上互握双手说:

“真的很不可思议。照理说没有人能得知同步扫荡的情报,但只要在街上走动的池上组不见人影,不久一定会出现灰色巴士。交保护费给他们的店家,几乎都没被取缔。”

“这么说来,池上组应该是有渠道和组对部联络吧,搞不好是对方把情报泄露给他们。”

猴子露出极其苦涩的表情。

“所以我们老大才一直啰唆,说既然池上组都行,我们没理由做不到,要我们赶快在组对部找眼线。他们可是直属于警视厅的精英耶!谁办得到啊……”

香菇意大利面来了,散发着奶油与真姬菇的香味。就在此时,我和猴子面面相觑。我想起自己认识的惟一一个警界精英,经历与泷泽副知事几乎相同。

“下次我来联络礼哥看看,顺利的话,或许可以和副知事对上话。”

猴子似乎不怎么期待。

“副知事和阿诚对话是吗?总觉得是个很糟的组合。”

猴子像是在收钓鱼线一样,把意大利面吸进嘴里。

“吵死了,又不是没叉子,好好卷来吃啦。”

“有什么关系,反正这里是日本。”

光一讲完这句话,和猴子一样把面吸进嘴里。这么没礼貌,真是讨厌。我优雅地以顺时针方向卷着意大利面,轻巧地送进嘴里。Buono!意大利文“好吃”之意。猴子说:

“池上组那些家伙太猖狂,私底下大家都绷紧神经。现在有凤凰在,当然会避免发生冲突,但再这样下去,哪天地方上的势力一定会和池上组杠上。到时候丰岛开发会和我们联手,好好干一场。”

“所以冰高先生说多少钱他都愿意出,是吗?”

“嗯。如果组对部进驻池袋之后还发生冲突,警视厅基于面子问题,势必得扫荡其中一边。池上组还好,就算他们在东京的据点毁掉,还是可以从关西派遣无限兵源过来。但在池袋这里讨生活的我们,一旦警方全力出手,恐怕就完了。”

不光是风化业,连黑道世界也加速呈现猛烈的“一强独大”态势,这是目前日本各地都出现的大变化。猴子喝了一口冰水说:

“我说阿诚,你要不要帮我们工作?我们组里没什么头脑好的人。像你这种熟知池袋为人知与不为人知的两面,一有事情还可以发言表达意见的人,我们一个也没有。我可以帮你解决牛郎俱乐部的事,请你设法帮我们对付凤凰和组对部吧。”

猴子的头低得都快碰到桌面了。我听到光一讶异地倒吸一口气。这家伙可是池袋有名的羽泽组的涉外部长呀。

“别这样,猴子。即使你不说,我也已经打算对凤凰采取行动。我不管什么警视厅或副知事,池袋竟然这样任由外人为所欲为,我实在很不爽。”

我想起昨晚艾美加的无奈眼神。此刻,我还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总得有人出来为快要烧个精光的池袋做点事。我的脑子已经很久不曾如此急速转动了。

光一要去相亲酒吧上班,我和他在西三番街道别。牛郎俱乐部“黑天鹅”就在艾美加所住的外国人公寓附近。我询问在店门口扫地的菜鸟牛郎:

“不好意思,大辉先生在吗?”

头发黄得像玉蜀黍一样的小鬼没出声,静静指着通往地下一楼的楼梯。我谢过他,走下贴满镜子但没有点灯的昏暗楼梯。地下室差不多三十张榻榻米大小,摆满鲜花、白色大理石与镜子,是一家让人快要窒息的店。这是那种典型的过于富丽堂皇,反而让人觉得贫乏的例子。几个牛郎正在整理店内。

“不好意思,我想找大辉先生。”

有个没有笑容的小鬼一样不出声地指着化妆间的方向。我原本以为牛郎都是比较活泼外向的,没想到下了工都这么沉默寡言。我敲敲门,走了进去。大辉给人的感觉是视觉系乐团里第二帅的成员,眼睛大,鼻子大,嘴唇松垮地垂着。他一面看着镜子吹头发,一面问我:

“怎么,你想当牛郎吗?”

我差点问他“我也能靠这个赚钱吗”,从连帽外套的口袋里拿出和美的相片。

“濑沼和美的家人委托我找她。我叫真岛诚,她之前对你很着迷,对吧?”

大辉的脸上闪过一丝僵硬的表情,但马上又蛮不在乎地说:

“噢噢,那个麻烦的客人呀。明明没钱,还一连开了好几瓶香槟王。最近的女大学生真让人受不了,头脑糟,人随便,还花钱如流水。”

大辉对我露出职业性笑容,皮笑肉不笑的。如果这种笑容能骗到女生,这世界也太单纯了点。

“和美欠了你们多少钱?”

大辉不以为意地说:

“我忘了,大概两三条吧。很平常的金额。”

一条是一百万元。我问过光一牛郎的领薪方式,他说牛郎可以拿到顾客所付金额的一半,制度近似于风化业小姐。由于客人所欠金额都算在牛郎账上,因此如果无法收到钱,月底就会收到以红色数字写的欠款单。牛郎很怕收到这种红单子,和以前旧日本军征兵时大家害怕收到红色兵单一样。

“和美应该没有这么多钱吧。你是怎么收到钱的?”

大辉把头从镜面转向我,微微一笑:

“真岛什么的,你听好,我的做法完全不犯法,是正当的商业行为。我努力提供服务,和美却没有付钱。是她求我不要报警的,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把努力工作赚来的债权卖给相关业者了。我和她已无瓜葛,所以你也别再给我出现。”

花样渐渐清晰了。那恐怕是他常用的手法吧。买下他债权的,肯定是游走法律边缘的金融组织吧,都会银行才不会去买牛郎的债权呢。

“那你把债权卖给谁了?我试着去商量看看。”

他那恶意的没品笑容似乎停不下来。

“一之木企画。你要讲就去讲个够吧。我先声明,那里可是由池上组罩着的。我还真想看看你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样子啊。”

我连谢也不谢,走出了更衣室。就像他说的,我本来就不想再去那家牛郎店,无论什么状况下都一样。

然而,任何地方只要不想再去,偏偏就是会再去。

回到西三番街,我马上拨电话给猴子,问他有关一之木企画的事。

“怎么又是池上组的漂白企业呀?那家店的势力也很大。”

我把债权从牛郎俱乐部流向地方放款业者的事情讲给猴子听。担保品是年轻女性的身体,结果女生要用自己的身体来还钱。就像盖得很好的鲔鱼养殖场一样。猴子干脆地说:

“阿诚,如果你真心想打倒凤凰,我可以请老大帮那个女生出钱还债。即使加上利息,也才四五条而已吧。”

这个想法很不赖,但我想连那家牛郎俱乐部以及和美上班的最新型外送色情按摩也一并解决掉,特别是那个叫大辉的牛郎,真想重重惩罚他一下。他竟然靠着那张土拨鼠脸就把女生骗得团团转,这种事本来就不能原谅。

“猴子,一之木企画和那家外送色情按摩,是什么关系?”

他有气无力地说:

“两者属于同一个集团,二十一世纪度假地,算是池上系列组织里帮忙漂白与弄钱的企业吧,有一半是当成正业在经营的。”

“一之木企画在哪里?”

我从口袋拿出原子笔,在手掌上写下位于东池袋的地址。

一之木企画位于某栋巍峨办公大厦六楼,地点在池袋站另一侧,面对东口的绿色大道。我完全没约时间就径自造访。白跑一趟也没关系,只要确认地点就够了。

在柜台的是个年轻女性。我报上来访目的后,她就带我到另外隔出的会客处,还给我一杯冰麦茶,正经到出乎意料。出来的男子头发梳成三七分,大约三十多岁。我向他提到和美的事,其间他有礼地向我点了几次头。他说:

“请等一下。”

几分钟后,他拿着档案夹回来让我看,露齿一笑道:

“我们确实有个客户叫这个名字。她欠我们钱,诚如那位先生所说,不是一笔小数目。最近对于个人信息的保护相当严格,很抱歉不能透露金额给您。看是请她的家人提出正式委任状给您,或是请律师先生过来和我们谈。”

在这里碰上一堵叫做“个人信息保护法”的墙,麻烦终结者的工作真是越来越难做了。

“那最后再问一件事:和美小姐有好好在还钱吗?”

男子的目光落在档案夹上。

“嗯,确实都有在还。”

“每个月还几十万元吗?”

“金额不方便透露,但确实还了不少。”

我笑着看着他,说:

“把她介绍给外送色情按摩,让她用身体来还钱。这么气派的办公室,就是这样才付得起租金吧。我真是不懂这个世界呀。那,我走了。”

我留下脸色大变的男子,离开一之木企画。透过电梯的窗户,我看见一直延伸到池袋车站、颜色变深的银杏行道树。在人类愚蠢地拼命赚钱时,秋天已经悄悄地越来越深。

我不想整天在大街小巷追事件,偶尔也想当当诗人。

什么漂白企业、牛郎俱乐部、新型外送色情按摩、同步扫荡等一点意思都没有的字眼,我已经受够了。

隔天我一面看店,一面死命地思考。外送色情按摩那边总算想到解决方式了,但牛郎俱乐部还是有问题。我本来想,干脆叫G少年蒙面去砸店算了,但让池上组与G少年杠上,总是觉得对不起崇仔。后来我又做了两件事,不过其中一件只是打电话而已。

生意清淡的午后时分,我一面沐浴在温暖日光下,一面在手机通讯簿里找寻礼哥的号码。这位池袋警察署署长是我的儿时玩伴,我还几度帮他立下功劳。虽然他读的是东大法律系,我只是当地高工毕业,但我们从小时候就挺合得来,完全无关学历。

“阿诚呀!什么事?”

电话一接起来就是这种烦闷声。

“现在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给你三分钟。”

切,摆什么架子!我即刻切入正题。

“组对部的扫荡情报,会传到礼哥那边吗?”

这位高阶公务员啧了一声,真难得。

“连你也要讲这件事啊?我们署里大家都很纳闷。组对部直属于警视厅,只有在扫荡行动之前不久才会通知我们。使唤我们做事,却一点情报也不给,简直把地方警力当成部下来用嘛。”

“这样啊。但我听到奇怪的传闻呢。”

“打从凤凰计划开始以来,每天都有几十宗传闻出现。”

“可不是那种道听途说的传闻喔,是羽泽组的干部告诉我的情报。”

沉默了几秒。感觉得出来,池袋警察署署长认真起来了。

“阿诚,那你说说看。”

“我不知道怎么办到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池上组在每次同步扫荡前,就会得知组对部的情报。在灰色巴士到来之前,池上组的家伙们就会消失,拉上店家的铁卷门。”

“原来如此。不过组对部那层楼有来自警视厅的上百名警官,虽然我们不乐见其中有人将情报泄漏出去,但也无法控制。”

“这样吗?地方警力与机动队不是在出发前都还不知道要扫荡哪里吗?那么组对部应该也会视为最高机密才对,那种情报不是低阶警官能够轻易取得的。”

又沉默了一会儿。这种时候,礼哥都是以极快速度在动着脑筋。我也不讲话,让他好好思考一番。良久,年轻的署长总算开口了:

“确实很奇怪,我也从内部调查看看。阿诚,你的神经真敏锐。现在还不迟,要不要来当警察?”

我回答“饶了我吧”。自从生活安全课的吉冈试图说服我加入以来,这已经是第二次有人想挖我了,但我可不适合穿制服、戴帽子。

“别提这个了,泷泽副知事是什么样的人?”

礼哥坦率地说:

“了不起的人。大学四年,他一直是第一名。进入警界的国家公务员考试,他的成绩也是一流的。很多人都称得上聪明或做事利落,但我还没看过聪明到像他那样的人。泷泽也曾经是我主管。大家常说头脑敏锐的人像剃刀一样,但他的外号是切割机,而且还是刃尖上镶钻石的那种。任何东西都能切的钻石切割机,这就是泷泽前辈。”

似乎是个非凡的对手,我由衷折服。

“而且,他现在是竞选下任都知事的第一候补。”

他叹了口气。

“不,他原本是准备升任下届警政署署长的,但因为出了一点麻烦事,升官机会就没了。如果不是那样,就算现任东京都知事再怎么说服,前辈也不可能辞去警视厅的工作。”

我想起站在讲台前的泷泽。他给我的印象只有“不会在外随便招惹女人的正派美男子”。

“什么麻烦?”

“呃,这可是秘密啊。前辈的太太以前是酒店小姐,她觉得自己会影响老公升迁,所以试图开车自杀未遂,后来两人因而离婚。阿诚,你应该多少知道公务机关的状况吧。”

我知道,光是有离婚记录,精英就没有未来了。扣分主义之极致。

“这样呀。”

“或许因为这样,他才会如此热衷于扫荡风化街。他想要尽可能解救更多不幸的女性。所以这次展开凤凰计划的原因,我认为出乎意料地单纯。”

我抬头看着西一番街的狭窄天空。在整片淡蓝色的空中,连一片云也没有。天空明明这么蓝,为何有时看了会觉得它很悲伤呢?诗人阿诚。

“礼哥现在偶尔会和副知事碰面吗?”

“定期会议时会碰面。但自从他辞去警视厅的工作,我就没有和他聊过私事了。”

“不过你知道他个人的联络方式吧?”

署长苦笑说道:

“知道是知道,但我绝对不会告诉你。”

我也笑了起来,准备挂掉电话。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试着探问:

“最常告上池袋警察署的牛郎店纠纷,是哪一类?”

礼哥哼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家伙,我又不是犯罪社会学者,竟然问我这种问题。好吧,我就告诉你,最常碰到的是与未成年客人相关的纠纷。”

听到“未成年”,我的脑中就浮现闪闪发亮的计划。我想到好点子,可以严惩那个叫什么大辉的蠢牛郎了。我现在好想在众人环视的人行道上走走跳跳。苦思了十几个小时都解不开的问题,一瞬间找到了答案。我对着手机大叫:

“礼哥,谢谢你!托你的福,我想到一个可以正中红心的作战计划了。下次找你喝酒,我请客!再高级的俱乐部都行。”

“你在说什么呀,阿诚?你是不是疯了?”

我要疯了也是应该的。因为,解决牛郎俱乐部“黑天鹅”的作战计划,会在之后成为击落凤凰的大功臣。这种事情,当时任谁都无法想像吧。连我真岛诚,也没想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结束与礼哥的通话后,我想到的是清纯派的妹妹郁美。如果要约她一起去听东京艺术剧场的表演,选哪个钢琴家比较好呢?反正我就是想听顶级演奏家弹奏单纯的钢琴奏鸣曲,看能不能有“莫扎特奇迹”莫扎特的音乐有许多三千五百赫兹以上的高频率段落,经免疫音乐疗法的学者研究,据说可刺激脑部,对生理机能产生正面影响。若由一流演奏家演奏,在更深的感动下,效果更好。那样的效果。在秋日的天空下,耽溺于罗曼蒂克梦想中的我,顺利在一星期后将那只以喷火羽翼包住整个池袋的凤凰拉到了地面,动弹不得。

你看,人生真的很难说吧。

当天晚上,我在已经停止喷水的池袋西口公园等人。公园四周的霓虹标志或许是受到秋风的吹拂,颜色格外鲜艳。东京艺术剧场的大屋顶变成了跑道,让大落地窗可以一直延伸到没有星星的东京夜空。

“嘿,好久不见啦。”

休旅车的窗户无声降下,传来崇仔冰冷的声音。同样是在冰点以下,零下三十度与零下二十五度还是有区别的。池袋的国王稍微带来了一点温度感。

“上车吧。这是你今年秋天第一项任务啰?”

我像在爬梯子一样,进入了奔驰的巨大车身里。G少年所驾驶的休旅车像是要绕行JR池袋站一样,缓缓地在街上走着。从西口公园开到警局那个角落时转了弯,开往“吓一跳陆桥”靠近池袋站南侧,连接东口与西口的电车陆桥。上方为JR与西武池袋线行驶的电车轨道。的方向。

“崇仔,你们G少年会受到凤凰计划的影响吗?”

明治通那个路口,又有人大排长龙等着买拉面了。不是在排“无敌家”,就是在排“光面”。崇仔看着街道说:

“和我们没有什么关联。就算经营风化业,我们也不会雇用外国人。G少年是既不白也不黑的灰色,只要我们混迹在街道的阴暗处,无论警察或黑道分子都看不清楚我们的存在。”

我想像着G少年与G少女。他们正点的随兴风时尚,或许就是一种“都市型迷彩”,是让他们融入水泥与玻璃的街头游击队制服。

“找我有什么要事?”

现在明明才十月,却已经到处挂满圣诞节的装饰了。路上怎么那么多一整年都在发情的年轻情侣啊。

“借我女人。”

池袋的国王吃惊地看着我。

“喂,你不是在追什么事� �吗?阿诚竟然也走到要我帮忙介绍女人的地步了吗?好吧,我会介绍最顶级的女人给你。你喜欢哪一种?”

“未成年女孩。还有……”

崇仔哑然看着我。我是故意开国王玩笑的。

“可以的话,最好找那种有已成年的姐姐,姐妹又长得很像的女孩。”

崇仔的左拳小小地咻了一声,在我颊骨前方停住。扫来的风让我的刘海跟着摆动。

“这和什么事件有关对吧?别开玩笑啊。”

我耸耸肩,把牛郎俱乐部“黑天鹅”的事告诉崇仔。音乐大学钢琴系的女学生欠下大笔债务,如今在新型外送色情按摩店里,呈半监禁状态。牛郎把债权卖给地方放款业者,对方又把女生送进风化店,用身体来还钱。这是社会底层典型的物流体系。

插着手看着夜晚街道的崇仔开口了。他穿着冬天的白色皮夹克,以讽刺的口吻说:

“那为什么会需要未成年的G少女?”

德国造的休旅车通过了池袋大桥。陆桥两侧的百货公司或宾馆形成山崖,山顶都是霓虹灯,成为一座座华丽的夜晚山脉。

“我想同时惩罚牛郎俱乐部和那个叫大辉的牛郎,因此需要你的G少女帮忙。”

“要几个人?”

“先帮我找四个好了。还有,刚才提到希望她们有已成年的姐姐而且长得相像,也是讲真的。”

崇仔一脸不解。

“等你帮我找到人,我再一并说明好了。对了,G少年应该也有经常往来的律师吧?”

崇仔点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那介绍我认识吧。”

国王笑着说:

“真是服了你了。女孩子什么时候要?”

车子驶过一家叫“常夏澡堂西瓜”的店。难以置信的命名品味,这种店名真的能吸引男性顾客前来吗?

“明天晚上开始作战。告诉那些女孩,记得带姐姐的国民健康保险证来。”

隔天傍晚,我们在西口的“Big Echo”KTV集合。偌大的包厢里,来了四个G少女。有人穿着活力十足的紧身运动服,有人穿着露出半个屁股的超低腰牛仔裤,超短的格子迷你裙连大腿根部都盖不住。冬天快到了,这种装扮大概也只有性感度能拿满分而已。每个人看起来都不像未成年少女。

“哎呀,好开心,没想到崇哥会找我们来。”

她们无视我的存在,垂涎地看着两旁有保镖保护着的崇仔。仔细想想,还不曾有女生以这种让人招架不住的眼神盯着我看过。人啊,生来就是不平等的。在这间头上转动着镜球的包厢里,我开口了:

“注意一下这边。大家都带国民健康保险证来了吗?”

G少女们在有如玩具般的双肩背包里窸窸窣窣摸了半天,拿出那张卡片。

“借我一下。”

我从穿着紧身运动服的女孩手中接过保险证。她穿了银色的脐环。

“草野惠梨香,二十一岁呀。那你的姓名和年龄是?”

穿脐环的女孩不知为何一面尖叫一面笑着说:

“美智香,十八岁唷。”

确认过大家的保险证与姓名后,崇仔像是在乡下观赏业余演出的观众,高高盘起腿,摆出严肃的表情。

“我想这样可以了。现在听好,有任务要交给你们G少女。今晚要请各位到牛郎俱乐部去玩,是一家位于西三番街叫做‘黑天鹅’的店。你们就两人一组去吧。”

光是听到“牛郎”二字,年轻女孩们就兴奋起来。

“我一直想去看看。”

“如果是那种猛男型的,可怎么办啊?”

只有穿脐环的美智香特别冷静。

“可是我们都没有钱,要怎么付呢?”

问了个好问题。我露齿而笑回答她:

“没有必要付什么钱。”

有人叫道:“咦,吃霸王餐吗?会被扭送警局的。”

“不会报警抓你们的。因为他们让未成年少女喝酒,要是闹上警局,反而是他们会有事,必须歇业一阵子。”

有人说:“耶!那就是玩多少赚多少啰。”美智香的脐环被包厢里转动的镜球照到,亮了起来。

“但对方应该还是会找上门来吧?”

我向崇仔点头示意。他以冷酷的声音说:

“我已经先知会我们的律师了,对方不会直接和你们对上话,律师费与些许的赔偿也都由G少年来出。你们就尽情地玩吧。”

包厢里充满了高频率的欢呼声。我接着说:

“你们听好,那里有个牛郎叫做大辉。一进店里,就指名找他,再来就随便你们要做什么了,就点最贵的酒来喝吧,像是香槟王之类的。粉红香槟王或黄金香槟王都可以。”

这几个无脑的G少女继续喧闹。

“哇——粉红香槟、黄金香槟都行。”

我拿起桌上免费的乌龙茶来喝。同样是一杯饮料,有像这杯茶一样免费的,也有一杯要价十万元以上的酒,夜晚的街道真是不可思议。我想像雪片般飞向大辉的红单子,顺便想像了他那张土拨鼠脸哭丧的模样。我笑着说:

“大家听好,G少女应该最擅长让男人们high起来吧。你们比赛看看,哪一组能花掉最多钱,崇仔会亲哪一组当礼物喔。”

“好讨厌喔……”“要亲在哪里啊?”“伤脑筋——”崇仔苦笑地看着我。

“要亲哪里都行。你们赶快出发吧!目标是把‘黑天鹅’打沉!”

G少女离去后,崇仔说:

“你每次的做法都让我哑口无言。话说在前头,我可不会亲她们任何一个人。”

派她们几个出动后,状况如何毕竟还是让人担心。与G少女们约好的凌晨一点,我和光一在西三番街等着她们。等到烂醉如泥的G少女们从地下室走过都是镜子的楼梯回到一楼时,已经超过约定时间三十分钟了。牛郎在送走客人时服务还真好,对她们又是搂肩,又是牵手,又是轻抚头发的。

“那,下次见啰!”

女孩们向他挥手,然后摇摇晃晃地像在空中漫步一样往我们这儿走来。美智香注意到我,露齿而笑。

“就像阿诚哥讲的,今晚是第一次来,他说钱以后再付就行了。事情顺利得让大家难以置信。”

黑天鹅想必是一心要坑她们的吧,让她们赊账,再交由担任池上组漂白企业的地方放款业者追债,所以当然希望她们欠越多钱越好。另一个女孩说:

“实在太开心了,好像真的会迷上,要完蛋了。”

跟我戴了相同帽子的光一摇了摇头。我说:

“你们听好,这是国王指派给你们的任务。如果任务完成后,你们继续上牛郎店的话,我可是不负责的喔。”

四个G少女在空无一人的西三番街上摆出模特儿般的站姿,以无辜的眼神看着我。

“不过,我们应该可以暂时尽情地玩吧?”

或许我不小心教了她们非比寻常的玩乐方式也说不定。我缓缓向她们点头。

“可以这么说。”

“好棒!”“好开心!”因凤凰而呈现毁灭状态的夜街上,传出她们的欢呼声。女孩们总有无止境的欲望,不管已成年或未成年都一样。

思考过各种计谋后,我在清晨入睡,床边音乐是早已听腻的斯特拉文斯基《火鸟》。快中午时我才睡醒开店。老妈好像骂我为什么随便就没去进货,但我完全没理她。

老妈应该已经发现,我手边正在处理一些新麻烦。这份私底下的兼差工作,多少还是对于池袋有帮助的。这点即使是老妈也应该能够理解才是。

我一面看着电视,一面大口吃午餐。中午时段的节目无聊到让我讶异。转到当地的大都会电视台时,电视购物已经结束,开始报新闻了。泷泽副知事突然出现在画面上,他穿着白色风衣前去视察夜晚的太阳60通,四周都是随扈。泷泽以锐利的视线面对摄影机说:

“池袋的治安重建正顺利进行。由于有地方居民的配合,凤凰计划已经让街上的犯罪与危险大幅减少了。各位请看,可疑的吆喝以及儿童不宜、在路上拉客的外国女性,都已经不见了。夜晚的池袋变得这么安全整洁,还是战后第一次。”

摄影机往旁边一转,画面出现几无人烟的街道。不光是没人拉客了,连走在路上的客人都屈指可数。凤凰就像是从高空撒下枯叶剂一样,把池袋的街道弄得光秃秃的。

“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我跟老妈说了一声,不等她回话就跑下楼梯。虽然我拿凤凰没办法,但也不能坐以待毙。首先必须解决郁美请我帮忙的事。我决定先集中精力于眼前的工作。除此之外,大家也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

我到上次去探路的风化店免费介绍所,预约要去“Love ”,指名的当然就是郁美的姐姐和美,花名雪莉。不知为何,很多人都找和美,所以得等上九十分钟。最新型的外送色情按摩似乎生意兴隆。大家为什么总喜欢最大,最新,最流行的东西呢?由于还有时间,我拨了手机。猴子的声音很紧张。

“干吗,阿诚,我这里现在忙得很。”

我刻意放慢语调说:

“先前你讲过,我如果能阻止池上组的漂白企业再嚣张下去,你们会有奖赏,对吧?”

猴子似乎一瞬间思考了一下。

“嗯,如果你能使出明显看得出效果的招式的话。”

“让‘Love ’关门大吉,算吗?”

这位羽泽组的涉外部长,声音变得更大了。

“绝对算。但那家店连组对部都不扫荡,你打算怎么做?”

离预约的时刻还有一段时间,我一面看着大白天却毫无活力的罗曼史大道,一面出谜题给猴子猜。

“警方对黑道组织与风化店很强势,对吧。那么,他们拿谁最没办法呢?”

“媒体?”

“不对,答错了。他们真正没办法的,是像我们这种一般市民。普通人的声音只要聚集起来,最让他们无法抵挡。”

“所以,你在计划什么?”

“这个嘛,我等下要潜入爱的巢穴了。”

猴子在电话那头笑着说:

“和你在一起真的永远不会无聊。钱的事你不用担心,好好教训一下他们吧!老大那儿我会帮你转达。”

我道了谢,挂上手机。看吧,交朋友就要交那种过去一直遭人欺负的同学。各位好孩子都应该像我一样和遭人欺负的同学和好。因为谁也不知道,哪天他竟然可以在黑道挣得一片天哪。

“Love ”位于罗曼史大道末端的七层楼建筑里。那里更早之前是烤肉店与俱乐部,由于不景气,整栋楼全变成风化店了。后来池上组的漂白企业二十一世纪度假地买下整栋建筑,才改装为最新型的外送色情按摩。所有位于池袋闹市区的建筑,都有它们自己的历史。至于人们使用小毛巾与润滑油的历史,可就更久了。

我对着一楼的柜台小窗说:

“我是刚才预约过的真岛。”

“好的,请您稍等。雪莉小姐现在正在准备房间,请在大厅等一下。”

柜台前的大厅很宽广,像露天咖啡座一样,摆了几组桌椅。电梯旁传来喷水池凉凉的水声。我顶多只等了六七分钟,感觉却像两小时那么久。

“这位来宾,请上506号室。”

我从柜台人员手中接过钥匙,朝电梯走去。这时电梯门刚好打开,就在要进电梯时,一个男的冲了出来,是个穿着炭灰色西装的三十多岁男人,发型梳得像银行行员。我们两人肩膀相撞,他手里的笔记本电脑掉到地上,发出好大的“卡啷”一声。

“小心点!”

他一边大叫,连忙捡起地上的笔记本电脑,确认有没有损坏。

“如果坏了,我要你赔。”

和麻烦的御宅族起纠纷了。我本来是要找和美讲话的,却在最糟的时机碰上这种事。我无可奈何地说:

“不好意思。但你也没有确认我在外面就冲出来了。”

“啰唆什么?你有没有名片?”

真是不巧,我打从出娘胎以来就不用名片的。男子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名片递给我。

“写上你的手机号码和名字,坏了的话我会打给你。”

我拿着他的水性笔在名片上写下本名与手机号码,男子马上拿出自己的手机拨打我的号码,我牛仔裤里设为振动模式的手机动了起来。男子露齿而笑,又给了我另一张名片。

“看来不是乱写的号码。这是我的身份。”

我看着名片:“二十一世纪度假地股份有限公司总务部长梅中司郎”。是不是母公司派来视察现场的人呢?

“我赶时间,再见。”

我目送男子的灰色背影远去。他已经开始中年肥的浑圆背影看起来挺忙碌的。最近的笔记本电脑都很便宜,只要里头的数据没毁损,要我赔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再度走进电梯时,我已经完全忘掉那个叫梅中的男人了。

虽然碰上倒霉事,但在打开506号室的门时,我的心情就完全变成第一次前往风化店消费的客人了。我并没打算对和美做什么事,却隐隐感到焦虑。我慢慢打开门锁,拉开不锈钢门。

“您回来了,主人。有任何事情,都请吩咐雪莉。”

在狭窄的玄关内侧,穿着黑色女仆装的和美跪坐在眼前。原来这家外送色情按摩也玩角色扮演呀。看到我抓着门把僵在那儿,女仆说:

“您请进来。门锁一开,就开始计时了喔。”

看照片觉得她们姐妹很像,但现在因为黑色女仆装与黑框眼镜的缘故,变得很不像。我脱掉老旧的篮球鞋,走进里面。在寻常地板的房间中央,摆着一张King Size的大床。靠在墙边的白色塑料制沙发看起来很光滑,但尺寸小到像是儿童用的。

“我叫真岛诚,今天不是以客人身份前来的。”

我一面从口袋拿出郁美给的照片,一面在沙发坐下。和美的脸色变了。

“又是那孩子呀。我都已经要她少管我了。”

和美在床上盘腿。黑色丝袜浮现玫瑰小花样。腿形似乎不错。

“为什么要她别管你?难道你在这种地方找到了自己的天职吗?”

和美隔着眼镜狠狠瞪了我一眼。真可怕的女仆。

“少啰嗦。我们家的事,岂是你一个毫无关系的外人能了解的。那孩子从小就什么都要学我,更糟的是,不管她做什么都做得比我好。”

她从手提袋里拿出香烟,大大吸了一口。女仆朝天花板吹出细细的烟。

“所以你才迷上大辉那种败类牛郎?”

和美看着我的眼神就像看到什么虫子一样。

“那种男的已经没什么了。虽然他说喜欢音乐,但其实也只知道当红的日本流行歌而已。对我而言,学钢琴是出生以来第一次全力投入的事。我五岁开始学琴时就立刻知道,这个乐器是为我而存在的。无论练几个小时,我也不觉得苦,甚至连钢琴老师和爸妈都差点禁止我再练下去,说再练的话手会坏掉。我希望能在偌大的演奏厅里,好好表演肖邦、李斯特或拉赫玛尼诺夫(Sergei Raov)的曲子。那是我这个乡下小学女生的梦想。”

和美对着看来廉价的白壁纸墙壁如此说道。

“这样呀。我也很喜欢肖邦的前奏曲与李斯特的《巡礼之年》。”

黑衣女仆略微斜瞅着我说:

“郁美是四岁开始学琴的。结果和绘画、数学或英文一样,不管她做什么,都比我事半功倍。”

和美又开始吞云吐雾,手里同时转动着银色打火机,是刻有骷髅图样的狂野款式。她似乎注意到我的视线。

“嘿嘿,这是从那个叫大辉的牛郎那儿拿到的。跟我要那么多酒钱,我拿他这个不算什么吧。”

我耸耸肩。或许在这家伙面前最好少拿出太昂贵的东西来。

“我们音乐大学必须有教授的推荐才能出场比赛。今年夏天有个选拔考试,我落榜,但那孩子上了。后来老师对我说,是不是该思考一下别的生存方式,不要再想以钢琴家身份开演奏会了。就在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到‘黑天鹅’去。”

有人彻底粉碎了深藏在她心中长达十五年以上的梦想,而且那个“有人”,正是她的亲妹妹。是因为她们在才能与性向上有压倒性差异吗?我不禁庆幸自己不是钢琴家。无论看店或当个麻烦终结者,都不会有人说你“没才能”,要你“快退出”。我看着和美的眼睛缓缓说道:

“即使你不弹钢琴了,应该也不要从事风化业吧。你现在才刚进这行,要退出还来得及。如果就这样下去,会越陷越深的,搞不好会因此在某个乡下的站前色情浴场结束这一生。”

在这个行业,女生越年轻就越有价值,是一个不需要经验与成熟度的世界。对钱的感觉一旦麻痹,日后就只能进入比现在更糟蹋自己身体的风化业了。即便如此,也很难再像年轻时一样好赚了吧。那是个只为满足男性欲望而存在的无边地狱。

“这种事我知道啦。但你叫我怎么办?我连自己欠多少钱都不清楚。”

我换了话题,要开始讲正事了。

“这边有几个女人像你一样,被‘黑天鹅’当成流当品转卖?”

和美点点头说:

“嗯,据我所知就有五人左右。由于是在大房间里等客人来,大家常闲聊。”

“这样呀。我听说这家店‘可以做’是吗?”

和美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说:

“每个客人一开始都会问这件事。虽然公司声称是女生自己主动做的,但其实是上面在积极推动。上面都说,那样的话赚得比较多,钱也会比较快还清,恢复自由。不过这边的房租和伙食费很高,没人有把握何时才能走得出去。”

虽然这是暗黑世界里早有的伎俩,但恶劣程度倒一样没变。所谓的最新型外送色情按摩,几乎相当于人身买卖的系统了。

“我问你,那五人之中,有没有你信得过的人?两人的证词总比一个人的证词要来得有力。这家店的所作所为应该完全是违法的,只要通报警方,顺利的话,马上就能让你们重获自由。”

斡旋卖春,以及超过利息限制法上限的高利贷款,足以让警方扫荡“Love ”与一之木企画了。不过,可不能搞错渠道。现在池袋的警察,分为直属警视厅的组对部,以及辖区的池袋警察署。重要的是时机与正确渠道。

后来我与和美商议了一个小时,就在快到九十分钟时限时,离开了最新型的外送色情按摩店。

几天后的深夜,我和光一在西三番街的深夜咖啡厅等着女孩们到来。四个G少女每天晚上都到“黑天鹅”狂欢。我们相约的地方,是一家用怀旧的太空入侵者大型电玩机台当成桌子的昭和店面。反差真大。

G少女们过了深夜一点半才到。她们一股脑儿坐在有

弹性的沙发上,超短迷你裙连大腿上段都露出来了。穿着蛇纹连身洋装的女孩说:

“再怎么贵的香槟王,喝久了也会麻痹,现在已经完全不觉得好喝了。”

才十几岁就已经尝到这么贵的酒,这些女孩的未来堪忧。就在我为她们担心时,美智香说:

“阿诚哥,我看差不多了,今天那个土拨鼠脸的牛郎叫我们一次付清欠款。”

“金额多少?”

“我不太确定,好像是每人三百万元左右。”

四人合计一千两百万元。大辉以为掌握了一之木企画这个回收渠道就能有恃无恐,所以才任由这些未成年少女尽情消费的吧。但是外送色情按摩店再怎么先进,也不可能让未成年少女工作。大辉死定了。

“那明天就依计划进行吧。打手机给大辉,告诉他付不出钱来,保险证都是姐姐的,自己还未成年,然后把G少年的律师电话告诉他们。知道吗?”

女孩们喝掉的一半账款六百万元,会变成大辉欠“黑天鹅”的钱。才短短几天就背了这么大笔债务,那个土拨鼠牛郎总算可以好好体会,那些掉入“黑天鹅”陷阱的女孩们的心情了吧。光一敬佩地说:

“大哥果然厉害,竟然想得出这种计划。”

每次都是男生这样夸我。G少女们开始自顾自地为了要让池袋的国王亲她们哪里而兴奋起来了。劳心劳力的我像白痴一样。这是天才与非天才的差异,我总算也稍微体会得到和美的心情了。

为了让大辉那颗不灵光的脑子多想想,我又多给了他几天时间。这段期间,我用手机与和美取得联系,为使出终极秘密武器做最后的确认。这项武器太过危险,不能太常用,但由于这次的猎物是盘旋于池袋上空的凤凰与京极会池上组,其分量足以当我老妈的对手了。如果要我来说,池上组和我老妈几乎是属于同一量级的,想必是一场精彩绝伦的对决。

我一面继续顾店,一面耐心地等待正确时机。这时候顾店变得格外有趣。我轮流播放着斯特拉文斯基、普罗柯菲耶夫(Sergei Sergeyevich Prokofiev)、肖斯塔科维奇这三位俄国作曲家的小提琴协奏曲。我最喜欢的是肖斯塔科维奇的一号协奏曲,里头的第三乐章Passacaglia有独奏的部分,就像在地狱之火上跳舞一样,十分适合烧得奄奄一息的池袋。但没有永远不熄的火,也没有永远在空中飞的鸟。

我的作战应该能够顺利进行。问题在于,会不会在到达目标点之后,还往前冲太多。

X Day是准备召开凤凰会的星期五傍晚。

我向老妈使了个眼色,走出店门。就像时代剧里点打火石送客一样,老妈眼中冒出了不逊于那种火花的斗志。这也难怪,水果行的收入掉了四成,想当然是恨之入骨了。

到西三番街,走路大约四分钟左右。之前那个穿着廉价西装的金发小伙子,一样在“黑天鹅”门前打扫。我装出很熟的声音问他:

“嘿,大辉先生在吗?”

小鬼默默点了头,指着通往地下全是镜子的楼梯,一如往常不讲话。这种人干得了牛郎吗?

“这两三天,大辉是不是很烦躁?”

小鬼首度抬头看我。

“超烦躁的。他以前根本没有那样指导过后辈,我被他揍得很惨。”

他似乎以为我是大辉的朋友。

“这样呀。我去说说他吧。”

“喔斯!”汉字常写为“押忍”,在空手道或体育社团之类的团队中,成员会简短有力地发出“喔斯!”的声音,来激励精神,打招呼,道早安或表达“是”、“知道了”之意。

瞧他外表光鲜像个牛郎,骨子里却是个运动社团型的人,真让人意外。我走下楼梯,进入位于地下的“黑天鹅”。我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径自走向化妆间。好像有人在里头踢飞什么东西,发出了巨响。我开门探头进去说:

“大辉先生在吗?”

土拨鼠脸转向我。他的正前方有个小鬼正襟危坐。

“干吗,又是你啊?!我不是说别再来找我吗?老子没空理你!”

他一开口,额头就青筋暴露,感觉得出来蛮焦急的。我装出一个早就练习好的笑脸。不知道这样子会不会有牛郎俱乐部想挖我。

“如果我说,我来找你是要谈谈那四个未成年少女捅的娄子呢?”

大辉的土拨鼠脸变了,眼睛像第一次看见阳光一样眯了起来。我说:

“我们去外面谈吧,耽误你一点时间。”

我们闲晃着穿过常盘通,进入没有客人的纯吃茶店。店门是紫色的玻璃,是一家历史悠久的店。我们点了热可可与冰咖啡,开始交谈。

“你怎么知道那些女孩的事?我看你不是等闲之辈。”

我伸手拿起热可可,喝了一口。

“等等,你刚才那番话应该去找雇用我的人说。一个头两个大的是你,不是我。你竟然向不能下手的女孩下手了。还记得城北音大钢琴系那个女的吧?”

他似乎正在绞动自己为数不多的脑汁。我不耐烦地说:

“就是你把债权卖给一之木企画的女生,现在在‘Love ’的那个。”

“嗯,之前你来问我的那个女的是吗?她怎么了?”

我放低声音,将身体往他的方向探过去。

“那个女孩的老爸是和歌山一带的大哥,最近似乎带了手下到池袋来,要把女儿带回去。把那批未成年女孩送去你们店里消费的,就是他。”

这些全是我瞎掰的。这么单纯而容易理解的故事,应该比较容易取信于大辉吧。

“为了把你搞垮,她老爸本来还想派更多女生去的,但是我极力反对。这种做法只会让你一个人吃亏,‘黑天鹅’却完全不痛不痒。说到这里,无论‘黑天鹅’或‘Love ’都一样,把肮脏工作丢给手下去做,最后还给你红单子。”

大辉放在桌面的双手紧握成拳状。六百万元的红单子,即便是他这样的红牌,应该也是很沉重的负荷。大辉愤恨不平地说:

“我做这份工作还不到一年。可恶,本来以为这次那四个女的可以让我坐上店里第一把交椅……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现在还欠债,根本没有存款。”

“这样呀。店里怎么处置?”

“他们要我半年不支薪继续工作,而且把我贬为最低阶层的牛郎,每天开店前要打扫。”

我看着眼前这个满眼血丝、悲惨不已的年轻牛郎。隔了一会儿我说:

“这样吧,你就好好地把那个女的从牛郎俱乐部卖出去的渠道讲出来。这样的话,我可以请那位和歌山的老大帮你还钱。”

大辉诚惶诚恐地看着我。他额头滴下的汗珠似乎并非暖气所致。

“你要我讲给谁听?”

“池袋警察署的生活安全课。”

“我办不到。一之木企画是池上组的漂白企业。”

“那你就每天扫你的西三番街吧,街道干净一点的话,我也开心。你真的想要工作半年没薪水吗?你又没欠‘黑天鹅’或一之木企画什么。再说,你把事情讲出来,也绝不会泄露出去的。”

之后,我一面喝着冷掉的可可,一面耐心等他回答。像大辉这种男人,只要顾好自己就行,没有什么要保护的。他可以毫不犹豫背叛任何人,也以为每个人都会背叛他。对他来说,世界很无情。

“我知道了。你要我什么时候过去讲?”

三分钟后,他讲了这句话,然后把淡掉的冰咖啡一饮而尽。

当天傍晚,我早早关了水果行,和老妈一起前往车站另一侧,位于东口的丰岛公会堂,只是去池袋凤凰会露个脸而已。由于公会堂位子很多,后面的座位空空的。正当我远远看着议事进行时,有个男的若无其事地在我身旁坐下,是池袋警察署生活安全课的刑警吉冈。和他之间的孽缘,从他还在少年课时就开始了。

“署长要我向你问好。这次是什么事,阿诚?”

我放低音量说:

“或许可以把组对部弄个措手不及。你应该从礼哥那儿听说了吧?池上组有渠道搭上了组对部。”

“嗯。组对部那些家伙突然空降过来,随心所欲玩弄池袋,就只会颐指气使叫我到处取缔而已。”

我告诉他关于牛郎俱乐部与池上组新型外送色情按摩的事。我已经取得大辉那个牛郎的证词,两名被害女子也会前往池袋警察署,而不是前往设在东京都健康中心的组对部。而且,店家还强迫旗下女生和客人做。吉冈吞了一下口水,拍拍我的肩。

“如果你是我部下,我一定表扬你。那间外送色情按摩店很有名,因为组对部的家伙一直都不对它出手。你的目光真是敏锐呀与日商Sharp的广告词雷同。”

居然抄人家的企业广告词,真是没品味的刑警。

“所以呢,为什么要把我叫到这种地方来?”

我露齿而笑说:

“你看着吧,等下就开始了。”

就在会议快要结束时,一如往常平淡无奇的池袋市民会议,因为突然出现的提案而喧闹起来。以我老妈为首,一些西口商店会的有志之士站了起来,要求用麦克风讲话。老妈对着送来的麦克风大叫:

“位于罗曼史大道附近的风化店‘Love ’,据说要求女生和客人做。那里是池袋现在最有人气的店,组织犯罪对策部的人,却说它是毫无问题的合法店家,让地方上的我们无法接受,请好好调查一下。”

老妈讲完后,麦克风传给一个男的,是在罗曼史大道开咖喱店的老伯。我睁大眼睛对吉冈悄声说道:

“怎么样,组对部会有行动吗?”

讲台上的桌子旁,东京都官员与穿着制服的组对部成员露出了讶异的表情。原本应该是风平浪静的例行会议,怎么会在最后三分钟碰上暴风雨。

“这个很难说,我想应该不太可能马上行动。”

“我就说吧。不过既然地方上的商店会已经有人告发,又有女生自己跑去署里,再加上来自牛郎的内部证词,池袋警察署会怎么做呢?”

吉冈大笑起来,比刚才更用力地拍着我的肩。

“阿诚,你真是个好孩子。这件事署长知道吗?”

“嗯,电话里讲过。”

吉冈站了起来。

“明天也许就有好消息告诉你了。这么一来,就可以抓住那家外送色情按摩店和一之木,狠狠朝它的要害部位咬下去了。组对部的精英们面子应该会挂不住吧。”

吉冈穿着我从国中就常看他穿的那件化学纤维制外套。只见他外套一甩,意气风发地走出了公会堂。老妈还拿着麦克风在大叫:

“什么狗屁凤凰!根本是连街上还活着的人都一起烧死了,才不是什么重建治安与安全呢!是想杀死我们吗?”

真可怕的表情。我很庆幸自己没和这种女人为敌。

当天晚上,我立刻从丰岛公会堂回到西口,在罗曼史大道的角落等待和美。刚过约定的八点半,便看到和美与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女子两手空空走了过来。十月已近尾声,东京变得相当冷,她们却只一身开襟毛衣和薄薄运动服的轻便装扮而已。嘴唇发抖的和美说:

“我们说要出来买烟,就跑掉了,只拿了手机和皮包。”

虽然脸色惨白,但似乎因为对于即将到来的事相当期待,语调听来还蛮high的。我晃了晃垂着吊饰、发出轻微碰撞声的手机,对她说:

“走吧,我认识的刑警已经在池袋警察署等你们了。”

走过去虽然不到五分钟,但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走到剧场通坐出租车过去。

警方结束对和美做的笔录时,已经超过晚上十一点了。郁美穿着之前那套白色女装上衣和深蓝色喇叭裙,和我一起坐在走廊长椅上等她出来。好像在玩昭和中期音乐老师的角色扮演。和美走出� ��活安全课的侦讯室,注意到我和郁美,停下了脚步。

“姐……”

郁美哭了。穿着牛仔裤、披着开襟毛衣的和美抱着自己的身体,在我们面前站定。

“哎呀,怎么又变成这样啦。我从来没想过要你这么帮我呀。”

被妹妹救了的姐姐似乎很难为情。为了不破坏永远互为劲敌的姐妹重逢的美好气氛,我决定离开那儿。最后我说:

“和美,你要怎么看待你妹妹是你的自由,但她连要用来留学的些许资金,都因为这次的事而花掉了,只为了把你从那种店救出来。别管谁的琴弹得好、弹得差了,妹妹这么挺你,多想想她的心情吧。”

和美睁大眼睛讶异地看着我,然后又缓缓地看着妹妹的眼睛。我丢下相拥而泣的女孩们,离开池袋警察署。

隔天星期六晚上七点,池袋警察署对外送色情按摩店“Love ”、金融业一之木企画以及牛郎俱乐部“黑天鹅”展开强制搜查。共计三十八间包厢的外送色情按摩,据说几近客满状态。那些正在和小姐们做的上班族,想必惊吓到不行吧。店里共四十六名员工与小姐们,当场被带回警局。位于绿色大道的一之木企画则被起出二十多个纸箱的相关文件带回。牛郎俱乐部的负责人与数名干部也接受了侦讯。

当天直到深夜,我的手机响个不停。最先打来的是羽泽组的涉外部长猴子。

“干得好呀,阿诚!这样子那间外送色情按摩就关门大吉了,一之木那些家伙应该也会暂时乖乖的了。我们老大对你赞誉有加,说只花那点钱实在太便宜了。”

我原本就打算由丰岛开发和羽泽组代为支付大辉与和美的所有欠款。怎么可以让妹妹用掉留学资金呢!接着打来的是池袋的国王崇仔。

“都是你乱开玩笑,她们当真了,现在死缠着我索吻。等外送色情按摩的事情解决后,也帮我处理掉这些麻烦吧。还有也别忘了答应要给那些女孩报酬呀。如果有什么需要,再找我吧。”

这么高高在上的人承诺帮我,真叫我感激不尽。

“嗯,等你亲她们亲腻了之后,我们再找个地方喝一杯。”

崇仔没回话就挂了手机,不过我知道他在偷笑。认识他这么久了,这点事我还是知道的。虽然我很缺女人,身旁却有很多好男人。光是如此,人生就已经很开心了。最后打来的是吉冈。

“组对部的家伙气疯了,跑来我们署里抗议,真想让你看看他们的表情呀。说什么不可以擅自行动之类的,他们似乎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后来我们署长巧妙地反驳了他们的抗议,说是紧急状况下的救援性搜查而已。你的时机抓得真好,组对部在凤凰会也听到针对外送色情按摩业者的投诉,但由于那些受害的女孩在我们的掌握中,让我们抢得了行动先机。我想他们的抗议应该不会持续太久。明天报纸应该会大大地刊出来吧。”

我说了声谢谢,挂掉电话。第二天的早报,礼哥,不,池袋警察署的横山礼一郎警视正给了这样的评论:“很高兴这次的强制搜查,能对东京都正在推动的治安重建计划有所贡献。今后我们希望能与组织犯罪对策部更加紧密合作,为守护池袋街道而战。”

无论政治家或警官,要当个精英可真累人。在水果行看店可不需要这种政治性发言,轻松得很。

我原本以为所有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只剩下一点麻烦工作要解决而已。但很遗憾,就像莎士比亚说的:“结束就是开始,开始就是结束。”每次一发生什么事,世上的人都知道要去找莎士比亚这位鬼才所写的台词来感叹一番。

出事了的讯息,来自于我认识的很会弹钢琴的普洛斯彼罗Prospero,莎士比亚作品《暴风雨》中懂魔法的米兰公爵,以法力制造暴风雨,将夺去王位、放逐他的仇人卷到他所处的荒岛上复仇。难得晚起的星期一早上,我那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里,响起手机声。

“干吗啊?大清早的。”

我还没清醒,就听到耳边传来郁美的声音。

“有好几个男人在我们这栋大厦前面逗留。”

听起来莫名其妙。跟踪到曾经接受警方保护的被害者家中,无异于自杀行为,实在不像黑道会干的事。

“你们两个最好待在房里,我马上过去,暂时先别报警。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开门。”

我跳了起来,穿上昨晚脱下的牛仔裤。虽然已到开店时间,我还是只跟老妈讲一声就跑到路上。

目白四丁目是高级住宅区,路上都是树篱与红砖道。独栋房的停车场里,不是奔驰就是BMW。从我家走路到这儿才十分钟不到,路上的空气就好像到了什么高原一样,与都心完全不同。

我走向濑沼姐妹所住的大厦。在贴着浅驼色磁砖的大门前,站着四个男的,往上直盯着三楼的房间看。我保持一段距离观察他们。

他们身穿深灰色或深蓝色西装,头发梳得很整齐,还提着黑色的皮包,似乎不是黑道一类的人,倒像是一群银行行员。其中一人头转了过来,那长相好像在哪里看过。是去“Love ”时在电梯碰到的叫梅中的男人。我连忙拿出塞在钱包里的那张名片:“二十一世纪度假地股份有限公司总务部长”。这么高阶的人,怎么会亲自追到和美的大厦来呢?

我走到目白通拿起手机,打给姐姐和美。

“我是阿诚,已经到你们家附近了。那些男的是之前那家外送色情按摩店的母公司员工。”

和美毫不讶异地说:

“嗯,我知道。那个叫梅中的男人,以前是我的常客。”

真教我哑口无言。那家伙竟然泡在自己公司经营的店里,公私不分也该有个限度吧。就在我还在惊讶时,和美说话了:

“那个变态最爱看人家穿黑色丝袜,每次都带自己喜欢的牌子去。他们从刚才就一直按门铃,叮咚叮咚的吵死了。”

目白通的银杏树整个染了色,经由秋天阳光的照射,它们变成了熊熊燃烧般的金黄色。这条路和池袋其他地方很不相同,它的气氛会让人觉得身处什么度假胜地的大街。连我都想吃起露天咖啡座卖的法国吐司了。

“他们说了些什么?”

“只说有点事要和我谈,说欠的钱可以作罢,但有件事想问我。”

我完全摸不着头绪。要劳驾四个大男人前来,会是什么重要的大事吗?隶属于他们的外送色情按摩与地方放款业者遭到举报搜查,总公司二十一世纪度假地应该也会陷入一片混乱才对。

“能不能设法问出他们的来意?先别挂我电话,到对讲机问问看。”

“知道了。”

手机那头传来沙沙作响的移动声,我坐在栏杆上聚精会神聆听。我的目光和一位带着吉娃娃散步、气质不错的老奶奶对上,轻轻向她点了个头。那只吉娃娃身上还穿着背心。接着我听到叮咚声与电子音乐门铃声。和美说话了:

“你们再这样赖着不走,我可要叫警察啰。你们从刚才就一直按呀按的,到底有什么事?”

“我说雪莉呀,就是有点事要和你聊聊嘛。”

电话那头听得见总务部长有如猫叫的声音。迷恋黑丝袜的梅中。

“请你们回去吧,这样会打扰到其他邻居的。如果你不先说找我有什么事,我就要报警了。”

和美这女孩真是机灵,这么一来即使不弹琴了,还是有很多方式可以混饭吃。

“好啦,好啦。其实是我丢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却不记得是掉在哪里,现在烦恼得很。所以现在我正前往每个可能掉的地方一一搜寻。”

重要到这种地步的,会是什么东西呢?和美似乎也有相同的想法。

“你到底掉了什么?”

梅中的语气似乎变得慎重起来。

“这个就不能向你透露了。只能告诉你,那个东西很小,里头有对我们公司来说极其重要的东西。”

“我完全没有印象。如果我想起什么,会和梅中先生你联络,今天请你们先回去吧。”

我沐浴着秋天的阳光,一面动脑思考。和美应该什么都没带就逃离了“Love ”,只拿着手机和钱包而已。或许是梅中搞错了吧?手机那头传来和美的声音:

“阿诚哥,他们走之后,你上来一下。我搞不好不小心拿走他们的重要东西了。”

我马上回到那栋大厦。不愧是住满音乐大学学生的建筑物,墙面与门都很厚,还有两层栅栏。客厅中央气派地摆着一架长两米以上的三角钢琴。

我一走进屋里,和美就挥了挥手机,吊饰末端的饰品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她露齿一笑说:

“梅中一讲我才知道,之前我从他的手提包里拿了这个。”

和美从那个饰品里面,拿出一个粉红色的小小塑料盒。

“看到以后觉得好可爱,所以我就拿走了。这根本不适合他那种人,对吧?”

她不但不好好练琴,手脚还不干净。和美使劲把椭圆形小盖子往旁边一拉,里头出现一个金属接头。从大小看来,是个只有几厘米大的U盘。

“那个男的一定就是在找这个。一起看看里头有什么吧。”

我们三人朝和美的寝室走去。窗前的书桌上有一台掀开的笔记本电脑,和美开启电源,插上U盘,然后从“我的电脑”里点了两下鼠标后,将它打开。由于我是Mac派的,所有动作都交由和美负责。

十五英寸的液晶屏幕上,出现了许多对象图标,我逐一看着文档名。“二〇〇五年度上半期事业计划”、“同年资金计划”、“Love 第三、第四季业绩”……看来看去都是这些充满资本主义味道的档名。

“不知道二十一世纪度假地的地下账本是不是也在里面。”

我从和美手中接过鼠标,一面动着滚轮、一面察看文档名。在倒数第二行的最旁边,我看到了那个档案——“泷泽副知事后援会政治献金清单”。

“这什么啊?”

再点了两下鼠标。开启的文件在最开头的地方,以哥特字体写着一样的标题。我往下读着表格里的东西。二十一世纪度假地公司似乎从去年夏天开始提供泷泽武彦后援会政治献金,一开始很遵守政治资金规正法,只有几万圆而已。往表格右方看过去,有一栏是“是否拿到收据”,每一格都打着〇。

但是从今年春天开始,提供献金的方式变了,新增了“特殊献金”的项目。

每次的金额以一千万元为单位,最大的一笔是在八月,池袋凤凰计划开始前不久的时候,有一笔四千万元的特殊献金。特殊献金似乎没有拿收据,“是否拿到收据”的地方都是空白的。

我看了看栏外,在*号后方,加了这样的备注:特殊献金均直接交给后援会会长或T本人。

我又看了看插在笔记型计算机侧边那个粉红色的U盘。这么一个小东西,里面竟然可以装进足以毁掉政治家生命的情报,真像阿拉丁神灯。

那么,要拿这个来做什么好呢?我开始认真思考三个愿望。

我把U盘放进口袋,回到水果行。我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怀抱着这么大的秘密在街上走,总觉得步履特别轻巧,好像在云上漫步一样。

午后我一面看店,一面思考这件事。该怎么做好呢?为了池袋,我应该怎么做?这个情报会流入我手中,背后应该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才是。一定是不知何方神圣,从他那比池袋凤凰还高的空中宝座上,希望我替他办点事吧。我一面卖着SUN富士蜜苹果、长十郎梨与温室草莓,一面这么想着。

秋日阳光渐渐暗去的傍晚五点,我打电话给礼哥。署长心情很好地接了我的电话。

“干得好啊,阿诚。我们总算不必再被组对部使唤了。虽然对我升官没有太多正面影响,还是觉得心情畅快。”

“这样呀,真是太好了。”

我看着照着夕阳的店门口。人生到底会碰到几次让人心情这么沉重的夕阳呢?

“怎么啦,你好像没什么精神,今晚要不要去喝一杯呀?我今晚没事喔。”

我轻声笑了笑。势必得告诉礼哥了吧。

“那你再帮我找另一个来宾出席。”

“嗯,好啊,谁呢?”

我叹了口气说:

“礼哥的前辈,泷泽武彦东京都副知事。”

“他没办法啦,他可是超人一样忙碌呢。”

“不,他一定会来。你就说有个小鬼知道所有关于二十一世纪度假地特殊献金的事。”

池袋警察署署长的声音焦躁起来。我又重复了一次:

“礼哥,你听好,我不是在开玩笑,这可是攸关副知事政治生命的问题,所以我想直接和泷泽先生谈。你听清楚了吧?是一切关于没给收据的特殊献金的真相。”

“我知道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试着打看看。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

“谢了,礼哥。”

讲完这句话,我就挂了电话。真的十分不可思议,我们为什么不能满足于只卖每包五百元的草莓呢?无论新型的外送色情按摩或特殊献金都一样。人为什么不知满足呢?

永生不灭的火鸟到底是以什么样的眼神,看着地上这些愚蠢的人类呢?

五分钟后礼哥回拨给我。这位署长以吃惊的声音说:

“你到底施了什么魔法?泷泽先生已经指定好见面地点了,新宿的东京希尔顿饭店,今晚十二点在大厅碰头。”

“知道了。”

礼哥讶异地对我说:

“我说阿诚,你应该不是哪个国家的情报员吧?”

我笑着说:

“哪里会有像我这么穷的007情报员啊,我只是个看水果行的,这点礼哥应该最清楚吧?”

池袋的警察署长以开朗的声音说:

“嗯,我知道。这下我非得重新看待水果行的店员不可了。”

我总算为全日本低收入的店员们尽了一份心力,让他们赢得名誉。这么说来,我的工作也还不坏嘛。

当天我和光一约好一起吃晚饭。但是必须先为U盘里的情报买个保险。把店交给老妈后,我往太阳60通对面的Denny's走去。Zero One还是一样坐在窗边的座位,眺望着窗外。我一走到四人座位前面,他就以瓦斯漏气般的声音对我说:

“那栋建筑就好像我们的墓碑。”

还是那颗植入了钛合金的光头。他抬头看着被窗户切成两半的太阳城说:

“我一整年都这样看着那栋建筑。哪天我死了,想要埋在它的跟前。这次有什么工作要找我?”

Zero One的情感不是模拟式的,并不连续。他这人从里到外都很数位,突然就从伤感情怀跳到生意上。我把U盘放在桌上。

“如果我今晚没和你联络,就把里头的情报传送到东京各大报与各大电视台去。是很重要的情报。”

“如果阿诚和我联络了的话呢?”

“就把所有情报全数删去。”

他把粉红色的透明小盒平放在手掌上。

“真不可思议,每次一看到你,就会觉得真实世界并不如我想像的那么无聊。你等等,我把东西拷贝进去。”

档案没多久就拷贝完毕。我接过内存,对Zero One说:

“真实世界虽然不坏,但我有时候反倒会羡慕你呢。不是黑就是白,不是零就是一,这种二分法真的很轻松。”

Zero One咻咻作响地呼着气。这是在笑吗?难不成他以为自己是星际大战里的黑武士达斯·维德(Darth Vader)呀?!

然而,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那天我才知道,太过得意忘形有多危险。

老妈自从上次丰岛公会堂那件事以来,就一直保持高昂的斗志,而且那家外送色情按摩也因为池袋警察署的强制搜查而倒闭了。我才刚要出门,她就从背后对我说:

“给我等一下。已经没有什么事要我做了吗?”

没错,终极武器不能再使用了。如果再用,组对部那些家伙就太可怜了。

“你好,阿诚哥。你好,伯母。”

以特种行业训练出来的端正礼仪,光一深深一鞠躬。会在西一番街做出这种举动的,大概也只有他了吧,实在是抢眼到不行。而且他竟然又穿了和我一样打扮的服装。XL的霜降灰连帽外套,配上宽松牛仔裤,头上戴的是圣路易红雀队的棒球帽。真像是我的影武者。

“下次再有什么大事件,我会再请老妈帮忙,因为我不想太一面倒赢别人。走吧,光一。”

我们打算去西口一家新开的泰国料理餐厅。池袋其实是知名的民俗城,亚洲各国料理都可以在此便宜吃到。越南、泰国、菲律宾、印度尼西亚、蒙古,可说应有尽有。有时候还会碰到没有日文菜单的店,不过点菜可就累人了。

“对了,你等一下。”

我爬上二楼,想说至少把连帽外套换掉。两个男的穿这种情人装去吃晚饭,实在让人不舒服。但这就是错误的开始。我才刚在二楼四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里脱掉外套,老妈的惨叫就传了上来,接着是在路上快步跑走的脚步声。有不好的预感。我就这样裸着上半身冲下楼梯。

“你没事吧,光一!我们马上叫救护车!”

倒在地上的不是老妈,而是光一。我拿起手机,马上叫了救护车。虽然很着急,但还好没有讲错自己家的住址。老妈说:

“有个年轻男的突然从阴暗处跑了过来,从光一背后刺了他之后逃掉了。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光一就这么在惊吓中失去了意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出血,他的脸色像冰块一样苍白。我跪在光一身边,捡起掉在血泊中的棒球帽。我和老妈对看,老妈似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所以那人把光一误认成你,才刺杀光一的吗?这孩子成了你的替死鬼?”

老妈号啕大哭起来,大喊:“你不能死,你不能死。”自从老爸去世以来,我就没有听过老妈出现这种不知所措的语调了。五分钟后救护车到达店门口,巡逻车的警笛声也越来越近。我对老妈说:

“对不起,我今晚有个非见不可的人。光一的事就拜托你了,我没办法去接受警方侦讯。”

老妈抬起头。

“你要见的人,和帮这孩子报仇有关吗?”

我点点头。我一定是碍到池上组的某人了,组对部搞不好已经泄露出这次秘密行动的消息了。救护人员忙着帮光一止血、打点滴,然后把他抬上担架载走了。

“我打算今晚收拾掉凤凰。”

老妈满眼血丝对我说:

“你赶快去吧,阿诚。可不许输着回来啊!”

在警官赶到前,我连忙离开变成刑案现场的家门口。

我马上先拨给崇仔。他的声音在隆冬即将到来前更显寒冷。

“怎么了?”

“有人认错人,误刺了一个和我相像的家伙。就在我家店门口。”

崇仔比谁都了解我,我绝非那种打不还手的人。他放低音量说:

“你打算怎么做?”

“希望你能借我四个保镖,和先前请你帮忙的事另外算钱。我要最顶级的人。”

崇仔浅浅笑了笑说:

“那就我亲自带三个人去吧。你在哪?我马上过去,待在那儿别动。”

我就在西口圆环一隅的派出所前。池上组再怎么属于武斗派,也不可能在这儿再袭击我一次吧,但我还是止不住心中的恐惧。一直到G少年的休旅车到来前的十五分钟内,我一面发着抖,一面紧靠在派出所的墙壁上。

午夜十二点,整个东京希尔顿大厅寂静到不行。我站在大厅一边,周围有四个G少年,崇仔负责守我背后。就在约好的时间,穿着三件式西装的礼哥从电梯那头走了过来。他看了看我四周说:

“这些人是?”

我点头回答:

“我的保镖。”

“他们不能全部进房间。”

“没关系,就让他们在门口等。”

“嗯。”

我们凑在一起向电梯走去。房间是二十四楼的套房,是泷泽副知事订的。我在铺着厚地毯的走廊对崇仔说:

“你们在这儿等我,别让任何人进去。”

国王以王者般气定神闲的态度向我点头。

“我答应做的事,有失败过的吗?”

我也点点头,和礼哥一起进了套房。

房里只略微点了间接照明。新宿街道的喧嚣,这里完全感受不到。一位穿着西装的高大男子站在窗边,那是完全无法开启的超高大厦窗户。泷泽头一回,以讶异的眼神看着我。

“我早有心理准备,这样的事不可能永远隐瞒下去,但没想到最后来告诉我掌握这个秘密的,会是像你这样一个少年。”

我早就过了少年的年纪了。礼哥说:

“泷泽前辈,他虽然只是个卖水果的,却是可以信任的人。二十一世纪度假地的特殊献金,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明起来还真是麻烦。我把捐给后援会的政治献金清单递给泷泽,他接了过去,视线在清单上迅速游走。然后他头一转,把清单交给身旁的礼哥。礼哥看着纸面不久,就脸色大变。

“向池上组的漂白企业收取地下政治献金是吗?这种事一旦曝光,你的政治生命就结束了。”

泷泽又把脸转向窗户,平静地说:

“知道那栋稍微看得见的建筑吗?那是我太太住院的大学医院。由于自残事故的后遗症,她的身体有一半动不了。康复并不轻松,无论是人或街道,要回复到原本应有的机能,都是一样辛苦的,不是吗?我一直很想让池袋回复到以前那种安全的模样。我真的是这么想。”

副知事喘了口气,继续说:

“无论哪个国家,都是由女人们最先投入这个世界。以女人的经济力作为后盾,男人们才开始投入世界。所以强制遣返持观光护照工作的女性,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不过现在这么一来,治安重建也就化为泡影了。”

泷泽成熟地笑着说道。我实在忍不住说了:

“我能了解你真的想把工作做好,但为什么要和池上组或一之木企画这种组织合作呢?你心里应该也明白他们是最糟的选择吧。”

他头一转,面无表情地说:

“从大学以来,就没有人对我讲过这样的话了。所有的药都有毒,但只要能善加利用,所有的毒都可以当成药来用。要想治本地改变这里,就需要新势力的形成。风化业也不是一味让它倒光就是对的,只要状况受到当局控制,让他们存活下去也无妨。这才算是真正的指导对吧,横山警视正?”

礼哥站挺了身子说:

“并不是目的正确就可以不择手段,副知事。”

我问了当天晚上惟一想问的问题,看对方如何回答,再决定要不要让Zero One把药效惊人的情报散播出去。

“我们生存的这个可笑世界里,可以为了伟大的正义,容许多少数量的渺小牺牲呢?”

“我太太以前总是说:‘法律或权力,在运用的时候都要很小心。因为你是大家选出来的人,再怎么细心注意都不嫌多。’我太太之所以企图自杀,是为了我的前途。仔细想想,或许就是那次的事件,让我涌出更大的力量,让我比任何人都还想细心地运用它吧。”

我从牛仔裤后面的口袋拿出圣路易红雀队的棒球帽。光一的血还沾在上面的红色棒球帽。

“今天傍晚,有个年轻男子代替我被人刺杀了。他是我的好朋友,却在我眼前、在我们家店门口出事。我想犯人一定是池上组的相关成员吧。你看。”

我把自己的帽子也脱下来,两顶并排在他面前。

“光一是个好人,只是个在池袋的相亲酒吧帮忙拉客、头脑不算好的孩子。您夫人之前也是酒店小姐吧。是不是只要能重建治安,就算风化业从业人员遭刺,就算利用自己的太太,也都没关系?”

泷泽接过那顶染血的棒球帽,抱在胸前。他的白衬衫似乎被血弄脏了。他看着我的眼睛说:

“有这样的事?真对不起。我决定彻底严惩池上组了,这是身为副知事的我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吧。”

我一直凝视他的眼睛。似乎不是说谎。

“等一下,我可从没说过要把这份数据散播出去呀。你应该还有非做不可的工作才对吧?应该是像我这种附着于社会底层的人绝对做不了的工作。我会一直看你做了些什么,如果你又走偏,到时候我会把这消息传播出去。”

我看向礼哥。

“这样子可以吗,署长先生?”

礼哥点点头,把献金清单交还给我。这位池袋的警察署长说:

“我决定当做没看过这份清单,但是请副知事您重新检讨凤凰计划。”

我把打印出来的东西撕个粉碎。

“关于凤凰计划,我还有话想说,但是下次有机会再讲吧,我的专属保镖还在走廊上等着呢。”

“等一下。”

泷泽离开窗边,往我这儿走来。他把光一的帽子还我,同时伸出手来。我牢牢握住副知事的手。

“那顶帽子你拿去吧。一套新制度的诞生,会如何让基层的人感到痛苦?请你把帽子当成见证,放在手边随时看得到的地方吧。我走了。”

我离开了午夜的套房。副知事目送我离开,让我有点担心自己的背部是否挺得够直。

光一在医院大约住了两个星期,又生龙活虎地回到了池袋,继续当相亲酒吧的拉客店员。他不再和我穿相同的衣服了,似乎已经从惨痛经验中学到教训。目前他正在努力用功,准备参加明年春天东京都的公务员考试。

攻击光一的嫌犯在几天后自首了。虽然不知道是否真是他干的,但老妈觉得确实很像那天那个男的。但他到底是不是个仰池上组鼻息的人,我就不清楚了。

那之后又过了几天,池上组相关店家全面遭到取缔。猴子超级高兴,说这么一来就能以相同立场与池上组交涉。只要双方能坐下来谈,再来似乎就能好好地共存共荣了。无论如何,我还是难以理解那个世界的规则。

郁美准备到德国留学,正在努力学德文与练钢琴。虽然她同样穿得一副女老师的模样,最后我还是没能和她出去约会。也有可能是我表现得太过直接了吧。我一直觉得自己做错了。

池袋的凤凰,最后被抓到了地面。治安重建作战虽然持续,执行的方针却大幅调整。就连设于东京都健康中心的出入境管理局池袋办公室,也变得可以办理居留手续,不再只是负责取缔。池袋的街道,又渐渐看得到外国人了,艾美加现在又变成我们水果行的好客人了。

好了,最后是和美。虽然我没能和郁美交往,倒是找她姐姐出去约会了几次。她说把钢琴当成兴趣就好,毕业后再找个一般的工作。不过她那种手脚不干净的习惯如果没改掉,不管到哪里上班可能也待不了多久。但她说只要能斩断对钢琴的依恋,偷窃癖也会自然消失的。

这话是和美讲的,所以我不是很相信,但拜她的偷窃癖所赐,凤凰这下变乖了。或许还是非得感谢和美不可。在一个极其晴朗的午后,她来到我们家的水果行。

“不再每天练琴之后,空闲时间就多得不得了。今天要去哪里玩呢,小诚?”

虽然在约会几次后,我们已经发展成那种关系了,但我还是不敢像梅中那样,把自己的癖好说给她听。面对副知事我可以那样侃侃而谈,但面对适合穿女仆装的女大学生,我却什么也不敢说。看来我的功力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和美在播放着《火鸟》的店门口,配合曲子的复杂节奏摆动着手指。在不久就要迎接冬天的西一番街,惟独她的十根指头像春风一样轻柔。空中浮现有如钢琴线般的卷积云。我希望今年冬天的天气可以整个冷起来。至于原因,我想各位也应该很清楚吧。天气越冷,越能缩短同物种间的距离。这点无论对池袋西口公园的鸽子、流浪猫,或是人,都是一样的。

【告知书友,时代在变化,免费站点难以长存,手机app多书源站点切换看书大势所趋,站长给你推荐的这个换源APP,听书音色多、换源、找书都好使!】
章节报错

上一章 目 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

热门推荐: 万相之王 星汉灿烂 我有一剑 陆地键仙 从大学讲师到首席院士 从长津湖开始 人族镇守使 从木叶开始逃亡 我只想安静的做个苟道中人 修罗武神
相关推荐:带着神罚系统去修真战隋我只想安静的救人古代试婚一品闺秀综漫:从阿尔托莉雅教我卍解开始海军之巨石中将开局成为反派舔狗他爹我是舔狗我怕谁沽城谍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