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月余行程,祈云一行终于抵达京师,路上虽有小波折,大体平安顺利。
皇帝大喜,令太子亲率百官城外迎接,众人只道皇帝对护国将军宠盛,无不或是惊诧或是欣羡,有那警觉的,却是不声不响,想着这趟浑水千万不能趟,只恨不得离祈云远着千山万水;又或是有那嗤之以鼻,反其道而论之的:纵然将军功高震主,陛下有心惩治,可将军毕竟是陛下的女儿,比不得其他人,难不成收了军权便会势弱?将军便是‘落魄’,也必然比其他皇子、公主好,且陛下素来对将军宠爱,若削了她兵权,必然心内愧歉,宠爱更盛,上赶还来不及,哪需避嫌?
皇后后宫中听闻此谕令,不由皱眉,盛极而衰、水满则溢,皇帝此举,看似对祈云鲜花着锦,实则却是架在烈火上烤,上回祈云千里迢迢跑来京师殴打朝廷官员、作惊人之举,因她匆匆跑了,此事只能仓促结局,今回不知又要闹出什么事来了。可笑那宫人,还在满嘴奉承皇帝对云儿的盛宠,皇后自然不会对此愚笨之人解释,纵然有千般想法,脸上也不露半分,前些时日,也就祈云启程北上那会儿,皇帝忽然以雷霆手段收拾了几个江南世家,杀的杀,监押的监押,流放的流放,此事也涉及卫家,皇帝没有当面发作,只将卫家牵连的一些不法证据扔在了她跟前,然后气冲冲拂袖而去,此举乃是表明:朕今次就网开一面,你卫家好自为之。
在事件稍为平息后,凡是跟卫家沾亲带故的官员,无不被借故或是削职或是降级,要不然明升暗降,打压的意味很浓。
因皇帝刚凯旋,军队随行,皇帝势盛,事情又始于歌舞升平之后,又是迅雷不及掩耳的雷霆手段,众人始料不及,待反应过来,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皇帝隐忍了两年多的怒火,终于发作出来了,除了皇后娘家留两三分情面,其余却是一分情面也不留,甭管是功臣还是勋贵,该收拾的,一个也不手软。
皇帝除了收拾了早就想收拾的人外,还发了一笔横财,那些官员,不论职位高低,家产动辄过百万,皇帝气得朝廷上无数次的指着文武百官大骂蠹虫,也正是因为皇帝勃发的怒气,使得朝廷百官心惊胆颤,竟无人对皇帝戮杀的行为进行阻拦、上劝、求情,生怕殃及自己,使得林震威的雷霆手段进行得意外的顺利。
卫国公,卫皇后的爹,透过入宫的卫夫人传话:陛下这口气,终归是要发出来的,我卫家,算是白捡了两年平安了。日后娘娘在宫里更要当心,宫里到底不是自家,不可由着自己心性行事。尤其云儿,终归是个女儿家,稳稳妥妥的当个尊贵的公主为好。
卫国公的话说得含蓄,他不敢说祈云终究是个女儿家,还是择好人家嫁了为好,毕竟祈云发的是天打雷劈的毒誓,古人重承诺,天家之子,更应如此,只说终究是个女儿家,(就算不嫁)当个稳妥的公主,也比当个打打杀杀的将军好,既舒逸尊贵,又不惹人忌惮。
卫皇后却不以为然。祈云执掌兵权是皇帝很早时候就决定了的,纵然遭些忌讳,却是她母子两人平安的保证,须知一位太子地位的稳固,除了皇帝的宠信,最重要的是有娘家势力的支持,她娘家势弱,在皇帝打压下,估计这几年都得蛰伏起来,可大皇子家现在却是鼎盛之势,若是没了祈云后方的保证,太子纵然没被算计去性命,却也难保过得安稳——这些人,就连她父亲,也被前段时间的腥风血雨吓到了,只一味为了短暂的安定避让,却没想到一时的避让,会让日后寸步难行。
她现在,就急切的等着祈云入宫商议了。
当然,除开这件事,她是真的心急见女儿,一大早就吩咐宫人准备好祈云喜欢吃的饭菜、漂亮舒适的衣物鞋履,各式精致的头饰耳,只想着把她漂漂亮亮的打扮起来,娘儿俩好好的聚聚。
宫里虽没刻意张灯结彩,可气氛也与平时大不同,处处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喜悦,有那多情的宫人,思及当年祈云将军和将军那些俊俏美型的近侍,芳心荡漾,但盼能再见;安妃是越发低调了,怕给林思安惹麻烦;刁贤妃暗恨皇帝偏心,大皇子那么辛苦平定江南水灾、瘟疫,功劳那么大,当初也不过几句夸奖、给些不值钱的赏赐,连大皇子求去户部任职也没同意,林祈云不过回来过个年就如此大阵仗,心肝真是偏得没道理,愤恨之下,惩治了几个宫人发泄怒火,私底下看似与她同声同气的婉妃冷眼相看,耻笑不已,她固然也不喜欢皇帝对林祈云的偏心,可是,有些事情,只看表面那是蠢人才会做的事,无疑,贤妃就是最蠢那种,还大发雷霆惩治宫人,生怕皇帝皇后不知道吗?愚不可及。
想到得到的某些信息,她微笑起来,美丽的唇上满是算计的恶意——
后宫里波涛暗涌,城外,太子领着百官迎接祈云回京却是风平浪静,一派祥和。
便是有那有意避忌祈云的,也不会在这时候做那等焚琴煮鹤、清泉濯足之事,只求快快完成任务,各回各家,两相安好。
可是,今天注定要闹腾出些什么事来:
那边,太子和祈云两姐弟在高兴的说话,旁若无人,兴高采烈,尽现姐弟情深,倒苦了同来的官员,武官尚好,站三五个时辰不在话下,可那向来养尊处优的文官就扛不住了,站了一上午,见到祈云,就巴望着早点入城回家休息,结果两姐弟叽叽歪歪的像街市妇人般说过不停,没完没了,真是岂有此理。众人有苦难言,还好现今天气凉爽舒适,不然恐怕早有人难受得晕倒了。
一官员用袖子擦着鼻尖上微微的汗水,悄声对一旁的年轻官员道:“余大人,你看,时候不早,大家也辛苦了,要不要上前提醒一下太子将军迟些时候再聚话?要不然,那些言官又得弹劾太子不体恤下属了,陛下将此差事交给你,若累太子有此名声倒说不过了。”
年轻的官员点头,“多谢大人提醒。先前下官只想到将军和太子久别重逢,谈吐正欢乐,不宜打扰,倒是下官思虑不周了。”忙上前几步,小声跟太子提醒,太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对年轻官员笑着道谢,随即对四周官员作揖,“孤久不见皇姐,一时高兴多说了几句,倒连累众位大人辛苦了。”又对祈云说,“云姐,时候不早了,不如早点进城回府再谈,也免了众位大人等候的辛劳。”
祈云点头,“极是。我俩只顾说话,倒委屈了诸位大人。”她对众位官员作揖以示抱歉,众位官员忙称不敢。祈云又道,“倒是多亏了这位大人的提醒,说起来,这位大人面生得很,不知如何称呼。”
众人暗道:这姓余的运气真好,前不久因为一篇祭文获得了陛下赏识,诸多恩赐,还越过了主管礼部的周大人特意指派他负责迎接祈云将军的差事,果真得祈云将军青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那贼精的老臣,思及余靖辉的背景:那可是现在陛下最看重的秋指挥的学生,两家还曾有亲姻,陛下抬举这余靖辉,莫不是想重修余、秋两家旧好,给秋大人(她那声名狼藉的女儿)一个天大恩惠?
这些贼老精的臣子想到的,余靖辉身为当事人,自然不会毫无察觉,他对自己那无缘的前未婚妻印象深刻:姿容秀美,仪态万千,且在自己老师的教导下博学多才,名闻京城。可惜后来发生那等不堪之事,他母亲更是趁机要退婚,想为他谋划一门更好的亲事,他虽觉不妥,亦只能同意。后来他母亲想谋划的侯门亲事竹篮打水,他科举出仕娶了上司的小女,也算是琴瑟和鸣,无奈夫人于难产时一尸两命。然后战乱,然后新帝登位,诸事纷乱,他母亲又执意为他谋划一门对他仕途有助的亲事,左挑右拣,高不成低不就,竟孤身至今,倒意外博了个“痴情”的名号。
今他先生官至三品,陛下器重;芸娘又是忠顺亲王的内侍心腹,若娶了她,自己前途何忧?若得陛下金口赐婚,便是芸娘有些瑕疵,何人又敢多嘴碎嘴一句半句?越想越觉得合算,且他本就心仪芸娘,尽管这心仪已经随着岁月消散得差不多,可一旦想到那许许多多的好处,又觉得都回来了,竟不由得期盼起来。
在将军骏马身后那顶挂着华丽布幔的轿子,他已经暗暗的看了不知道多少回,只可惜,佳人除了参拜太子那会儿出现,再没露脸。当时人潮涌涌,俱跪伏,她又被仆妇簇拥遮挡着,只见得些微裙裾,竟不得见真人,真让人失望。
来日方长。余靖辉这样安慰自己。当下得了同僚点拨,急急上前提醒太子,亦不过为了在忠顺亲王跟前露个脸,果然得了问询。他知道这位女亲王的厉害,抑制住心跳,谦虚的道:不敢当。下官乃礼部侍郎余靖辉
祈云摸着下巴作寻思状,呢喃:“这名字倒有些耳熟,仿佛哪里听闻过。”余靖辉还来不及沾沾自喜,祈云忽然变脸,马鞭一鞭子就狠狠的抽在了他脸上,鞭落见血,小溪似的顺着他脸庞滑落,可见用力之狠——
余靖辉呆住了。以至于不觉得疼痛。
其余人被这变故惊愕得目瞪口呆。只那“好意”提醒他的那官员,把头低得更低了。
祈云扬着下巴,姿态傲然,声音冰冷生脆,“原来是你这等无情冷血、忘恩负义、攀高踩低之人,你竟敢出现在本将军跟前,胆子倒是大得很。”
余靖辉终于回过神来,忍着疼痛跪下道:“下官不知道何处冒犯将军,还请将军明示。”
祈云冷笑,一副蛮横不讲理的模样 “哪里都冒犯了。本将军看见你,只恨不得将你撕皮拆骨,剥皮充草。”手腕抖动,又忘他身上抽鞭子。
她抽了半天,太子仿佛才回过神来,忙上前拉扯,“云姐息怒,有话好说。退下。”后一句,是对余靖辉说的,余靖辉被抽得皮肉生痛,还好天冷了,衣衫较厚,倒不至于皮开肉绽,可这丢脸,也够他受的了,听到太子呵斥,忙站起鞠身退开几步。
祈云挽着马鞭,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你今天要问,本将军且告诉你。你可是曾与秋指挥使秋云山秋家订下婚约后又借故退亲?”
众人一听,心里明白了:为秋家那位小姐出气来着了。
“你退亲当真只是因为芸娘被山贼掳走悬挂城门羞辱失了名节,而不是为了攀附马侯府千金好保你仕途亨通?你可知那马婉茹素与芸娘有嫌隙,不过趁着她离京撩拨你母亲,好让你母亲以为可以高攀侯府千金保你仕途万里,的目的不过让你家退婚好落芸娘的面子发泄私怨?你落井下石退亲也就罢了,何故还遣个老虔婆去羞辱人?秋指挥使曾是你的先生,你此举,可曾考虑到你先生的脸面、你们师生之情?本将军说你无情冷血、忘恩负义可曾说错了?你这种人,看着都脏了眼睛,滚远点,莫要再让本将军看见你,不然看见一次打一次。”
这番话说得众人的表情都怪异起来:的确,当时京城有留言,说那余家跟马侯府提亲,被狠狠嘲笑了。不过,因为当时余靖辉家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家族,流言倒传得不厉害,不过,确实有过这种传闻——原来如此啊!
余靖辉羞愤难当,欲辩难言,可是他知道,如果今天自己不言不语,坐实了祈云所说的种种“无情冷血、忘恩负义”名头,别说官运亨通,以后他都不用出来见人了。他跪伏叩首辩驳:“芸娘子遭受颇多苦难,言语难免偏颇,将军只听片面之词,对下官未免有失公允。除了退婚一事属实,然则下官当时并未得知,乃家母怜惜下官无措而为,下人莽撞,乃因家教疏乏之故,回去定然严加管教,其余事,俱不过莫须有。将军不可误听传言。”
祈云轻笑了一下。这家伙倒是聪明,将事情推到母亲身上,女人家无知,见得了未来儿媳没了名声,自然要退婚,匆忙中没仔细吩咐好仆人,让仆人做出了莽撞的事——这是不是真的莽撞还有待商榷,毕竟“芸娘受了颇多困难,言语难免偏颇”,谁知道是不是夸大其词、莫须有呢?自己倒是推得一干二净。她轻轻甩着马鞭笑得愉快,“这么说,退亲一事,你当真不知?”
“下官当时确实不知。”
祈云又笑,脸色和缓起来,“那,若让你娶芸娘,你可愿意?”
众人脸上的神色简直了:不是出气吗?难道竟然是说亲?
一个女将军,众目睽睽,给人说亲,也是绝了!
她自己还嫁不出去呢!
众人心里不免这样嘀咕。当然,这话是绝对不敢不能说出口的,否则就是寿星公吊颈嫌命长了。
余靖辉暗觑祈云,见她脸色和缓,不似刚才可怕,似乎是听进去了自己解释,心下略放松,继而听闻祈云问他愿不愿意娶芸娘,不由得暗忖:难道刚才只是虚张声势?莫不是怕我不愿意娶芸娘子故意先拿捏我一番?他斟酌一番,小心道:“芸娘子温柔娴熟,君子固求。”
这句话说得模棱两可,没说愿意娶,也没说不愿意。祈云即时大怒,“别跟我拽书袋。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她握紧了鞭子,似乎不如她意就要打人了。
“若得将军保媒,下官焉敢不从?”
又是一句狡猾的话,表面看,是得你祈云将军保媒,我自然乐意至极,另一层意思却是:答应了,也只是因为你的权势威逼。
祈云一鞭子抽到了他身上,“我说了不要跟我掉书袋。你以为我只会打仗杀人,听不懂你的说话?说,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众官员也是开了眼界了,这众目睽睽之下,逼迫一个官员娶一个失节妇女,真是天下奇闻。有那言官,已经打好腹稿,打算明天弹劾祈云的狂妄之态了。
大家都觉得:今天这余侍郎是娶也的娶,不娶也得娶了。不过,以那秋芸娘今时今日的身份,娶了除了名声上吃点亏,其他倒是说不尽的好处。也不亏。
余靖辉不敢再打官腔,指不定陛下会额外赐婚呢:“芸娘既是在下师妹,又贤淑温柔,下官自是愿意的。”
祈云哈哈哈大笑,对身旁侍从招手:把芸娘子叫过来。
众人心说:好了。终于逼婚成功了。这忠顺王也真是够绝,这样为人撮合。
不一会,芸娘在一个暗呐惆橄伦吖础k淮睹保灾谌四芮迩宄目醇难玻ㄈ菰旅病16器薅蜒唬率位觯翘叛牛闶悄切┦兰倚惚茸乓膊钚硕说氖敲廊耍挥傻枚级始善鹩嗑富裕赫媸羌竦奖a耍
余靖辉早看得呆眼,芸娘子较之当年,更貌美可人了。见之,动人心魄。
只觉得脸上那血,流得也是值得的。
“芸娘,你这前、未婚夫说,还愿意娶你,你怎么看?“祈云勾着嘴角问,刻意加强了“前”字,芸娘落落大方的朝她行了个礼,声音清脆如玉石,落地有声:“启禀将军,芸娘愿意碎尸万段,也不入余家门。”
祈云哈哈大笑,对余靖辉说:“听到了吗?癞蛤_蟆还想吃天鹅肉,滚吧。”她拉着芸娘手往后面的马车走去,上了车,吩咐:“进城吧。”
一连串高_潮迭起,看得所有人目瞪口呆:原以为是出气,结果是逼婚,以为逼婚会变成成婚啦,结果还是出气——赤_裸裸的羞辱啊!
所有人先前的艳羡,无不变成了同情,就连跟余靖辉不和的官员也不例外。
众人准备入城,只剩下余靖辉孤零零的不知所措的还跪在那儿,脸上血流了半脸,看着怪吓人。
这一切,虽然是太子一手策划的,可见着余靖辉这模样,也生出些许可怜来,吩咐左右:“快送余大人去就医。”
侍从赶紧上前连拖带拽的把呆滞的余靖辉带走。
太子这才离开,路上暗忖:不知道皇宫里,父皇得知这一切,会不会暴跳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