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云让芸娘心烦意乱,中午比祈云还意外的来客的到访,让芸娘简直连烦也烦不起来,只剩下“乱”。添乱。
秋家来了个媒人,不是三娘请来向李家提亲的媒人,是别人遣来向秋家提亲的媒人——
邻近的平湖县,有位正六品的经历,不知从何处听说了芸娘,也不介意她的名声,求娶为续弦。
三娘听闻是续弦就不乐意,继而便怒了:你既是求娶,就该拿出求娶的姿态,还提过去作甚?是想提现他们芸娘多不堪,配他们经历大人是高攀了吗?况且,他们不日就要离开这里,若是芸娘嫁了后欺负,父母、亲人远在千山万水之外,找谁说理去心一口回绝,又怕错过了芸娘的姻缘,毕竟芸娘名声不好是事实,还上城墙杀过人——
这在当时说得好听,说英勇,说巾帼,说女儿不然须眉,可过后终究难免会有些不堪传出,说杀过人,说手沾满鲜血,说吓人,要谁娶了,梦里要给当鞑子那样咔嚓了,那真叫冤,要敢要这样的媳妇?总有那么一些人,黄口白牙,上下唇轻轻一碰,伤人的话随口就来,三娘有一回在酒楼听闻一嘴碎汉子这样不屑的说着,当场不顾仪态的就发飙了,撕着他打,涕零泪下,“你有没有良心?要不是我女儿,指不定你早给鞑子咔嚓了,还能在这里上下牙齿一碰,下巴轻轻的中伤她!”她声音激愤,行为癫狂,惹得所有人触目,知道怎么回事后,众人义愤填膺,更有两汉子直接把那嘴碎的男人暴打一顿下扔下了楼,围观路人知道因由后无不拍手称快,那男人被打得半死,啊啊呀呀的在地上叫了半天,也没人搀扶一把,最后其家人得知灰溜溜的来把人带走了。
芸娘得知后叹气,“何苦呢?防人之口甚于防川。”
三娘抹着眼泪,“我就气不过。我真恨不得把他的舌头给拽下来。”
平安郡的知府夫人跟三娘素有芥蒂,听闻后便嗤笑:“不愧是乡下婆子,上不得台面,还跟人当街厮闹,简直不要脸——名声坏还不让人说,这是什么道理?”怂恿知府大人以此整治秋云山,只是知府大人收用了三娘斗气知府夫人送过去的美人,受美人枕头风一阵乱吹,嘴上应了,没一点行动,美人回头就遣人来学给了三娘听,把三娘气坏了,誓与知府夫人不两立。
——年纪也摆在那儿,再待上两年,成了真真正正的老姑娘,就更没机会了。三娘为此是愁白了头,所以虽然不是很满意这门亲事,考虑再三后,还是决定问问芸娘意思,让她决定。
芸娘当时与祈云在她的小书房。她在算账。秋家有两间丝绸店铺、一家米铺,两家杂货铺,还有三家糕点铺,都是些进项不错的铺子,另有一大两小三个庄子。这些店铺、庄子,有秋家自己实打实一点点攒起来的,也有秋云山手底下人、本地富户、富商孝敬的,秋云山为民出力,不涉及利害,能拿的可拿的,也就没手软。也有些是拿了先前勇毅侯给的十万本金做起来的,鞑靼攻城后,光是承诺的奖金、抚恤金就去了四万多两,芸娘手上有钱,却不能这样直接拿出来,起家底、当甚物,卖铺子,做足了姿态,私底下却让李东祥带着银票赶去江南地区搜购米粮,待价而沽。果然没多久,镇南王造反消息传开,米价暴涨,更有好多地方的米铺都买停了,李东祥乘机抛售,狠赚了一笔,两人四六对开,芸娘也获利不少,要不然,还真不能干脆利落的连本带利还给周承安了了人情。
这些铺子、庄子都不能带走,也不打算留人看守,山长水远的,管理不便,难免出纰漏,倒不如趁着在本地还有几分情面,择个好价钱卖掉免了挂心。铺子的货物要先清掉,铺门、庄子也要请人去留意买卖。她一样样寻思着,也如此这般的吩咐下去,祈云在旁攥着她那本讲品花的书,手摇着美人扇,冷不丁的叹了句:“你要愿意来我府里就好了,我哪里需操这许多心。”
芸娘被气笑了,军中有掌管草粮、军饷的文书,王府中有掌管府外营生、府内杂物的大小管事,请问她操的哪门子心?“你真辛苦了。”她看着她,认真的说,眼神却是赤_裸裸明晃晃的......鄙视。
祈云居然煞有其事的点头,“是啊。所以你来帮我吧。”
若是昨天,芸娘自然是懒得理会她的,只是她“深思熟虑”后,却是对此警惕了起来——“你到底为何一定要我留下呢?你就如此的想念我、爱慕我?”她语气故作漫不经心,心却多少有些提起来——说出这番话,何尝没“你不是要我说思念,那我总得先问清楚你对我是哪方面的思念”的计较——虽是痴心妄想,却总是心生绮望。
祈云修长的眉眼懒懒的撇了过来,语气也是懒懒的,“是啊,我就是如此的思念你、爱慕你,怎样,可愿意留下?”
回答太快,语气太漫不经心,让人连暧昧的感觉也生不出,更别说绮念了。芸娘说不出心中是松了一口没被人看透机心的气,还是失望,了无意思的在空白的纸张作着无意义的涂画,心内暗嘲笑自己傻。
“不了。日后你还是尚个好驸马来替你管理吧。”她幽幽的说。
祈云摇着扇子继续斜睨她,声音也拔高了,仿佛蜜蜂似的,非要针着她:“你倒是惯会用这话儿刺我,仿佛非要我说出不婚不嫁才罢休似的。“
芸娘呆了呆,然后......
等等!什么叫“惯会”,她什么时候说过那样的话,还“刺”了她?她搁下笔,认真的看着她,“我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而且我为什么要那样想?难道你认为我嫁不出,就希望你也嫁不出?这个罪名实在担当不起,还请大将军你说个明白才好啊。”
祈云笑了。“你跟我我弟弟一样,总爱咬文嚼字,这有什么意思?一个说法而已。我倒是希望你那样想,只是你为何不那么想,反而追着我问你为何要这样想?这真是太奇怪了。”
芸娘丝毫没被她绕进去,坚持追问:“我为什么要这样想?”要人这样想的她才奇怪吧?她想,难不成她看透了自己那些龌蹉的小心思,试探她?心下有些惊惶起来,只是脸上还维持着一副义正词严的冷淡表情。
祈云撇了撇嘴,“哪来这么多为什么,权当我偏爱不成?”
芸娘松了一口气,暗道自己多疑了。于是用一 “古里古怪,懒得理你”冷哼结束了话题——却心不在焉了。
为什么祈云就是不愿意告诉她原因呢。难不成就真因为想念她——总觉得这个理由太可疑,她实在难以说服自己相信。
“祈云,你什么时候回北平府?”半晌,她问。祈云笑了笑,“这么快就要赶我了?”
芸娘一下恼了。看着她冷笑,“这天下都是你家的了,小小女子我哪敢啊?大将军莫要再往我身上乱安罪名了。”
祈云笑了笑,也不介意她的冷言冷语冷眼,“ 我原是想带你回去的,你不肯,倒教我为难了,总归多待几天,好让你记住我的好,才能走。“
芸娘冷笑更甚,“芸娘性凉薄,将军若想芸娘记住,恐怕得剖开了心让芸娘真真切切的瞧着好才能记住。“
祈云笑起来,也不说话,就看着她笑。笑得芸娘不由得恼怒起来,她的笑对她来说简直就像讽刺,仿佛在笑话她口是心非——
简直不可忍!
芸娘怒瞪她,祈云笑得越发不可抑,仿佛多愉悦似。
服侍三娘的莫婆子就是这时候来通报的。芸娘听闻叫声,简直有一种被解围的感觉,面对祈云,越来越有一种心虚的、力不从心的奇怪赶紧,简直折磨人!
听闻了莫婆子来的前因后果,芸娘:......
她忽地产生了一种很深切的丢脸的感觉,简直不敢看祈云的表情。
只好强装冷静,”我知道了。待会就过去。”
祈云倒是没什么表情——因为没表情,反而显得有点高深莫测起来。
芸娘深呼吸,转身面对祈云,还没来得及开口,祈云就先开口了,“我陪你看看。”
芸娘没从她表情发现什么端倪,只好点头。
从后面居住的小院到前院接待客人的花厅,有一小段距离,可也不算多远,偏偏今天走得有种特别漫长特别磨人的感觉:不说话的时候,有一种安静的、让人不舒服的气氛。芸娘感觉到心口有些发闷,想说点什么,然而不知道说什么,内心其实也是不情愿的,仿佛熬着这种难受也比勉强自己开口然后词不达意、胡说八道要强 ,于是,彼此都有志一同的选择了沉默。
还好,终于到达花厅了。芸娘莫名又有了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有些人你与她相处,即便一天不说话也觉得舒服自然,可是有些人,哪怕只一会儿,没了声音的聒噪,一切便空洞得让人心慌——祈云现在是第二种人。
客厅下首坐了穿着浅蓝八幅祥纹夏装衣裙,后脑勺绾了辫子发髻,中间别了一支八角金簪,戴了一对青玉胡乱耳环,富态吉祥的中年妇女,白皙的脸皮上一双精明利索的眼睛,看见两位神仙似的小姐联袂而来,虽然一时间搞不懂哪位是她来的目的,可不妨碍她溜须拍马一通姑娘们长得真是俊的赞美,然后才问三娘哪位是芸娘小姐,另一位又是谁?
三娘没想到祈云也跟来——其实,也不难想象,只是她一时间没想太多,因而也有点尴尬,拿眼神求救的看祈云:要不要能不能怎么介绍?
祈云倒没理会她们那一通眼神交流,叫了一声三娘,随便拣了一张椅子坐下,说“不用管我。你们自个说话。”
芸娘便说,“你是刘婆子,要替平湖县的经历刘大人向我提亲?”
刘婆子知道这便是正主儿了。虽然奇怪秋家这般“不拘小节”,竟然让自己的小姐亲自面对媒人,内心还是惊叹一声果然好容颜,继而又有些不满对方的态度:她刘婆子做了那么多媒,到哪里不是被人客客气气招待?这秋家名声不好,还这样态度......尤其刚才那人,理都不理人,更别说见过礼了,真是的!只是看在刘家的厚赏,她忍住了气,客客气气的说:“正是老奴。姑娘生得果然如传闻中俊俏可人。我家大人仰慕小姐你名声姿容,特遣老奴来提亲——这可是门好亲事——“然后开始说刘经历大人如何相貌堂堂,家境富裕,有多少铺子、庄子,田地,家里还有兄长在京为官,那可是堂堂的二品大员,经历大人前途不可限量,嫁过去就等着做诰命夫人——刘婆子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好话不要钱的就往外冒,在她的嘴里,那刘大人就是配国公府的小姐也要得的,只是刘经历大人就欣赏芸娘那样胆大心细英勇有气概的女子,多少好人家的女子眼巴巴的盼望着刘大人青睐,可刘大人就是瞧不上眼,就对芸娘姑娘你情有独钟,这真是好姻缘啊,简直不需要多考虑,再般配不过了——
“虽然是续弦,可刘大人就一老母,闺女已经长大,根本无需多操心,你嫁过去就是享福的。”为了增加说服力,刘婆子还刻意地压低了声音、用一副秘密口气说,”那姑娘长得可水灵可漂亮了,十二三岁,花骨朵一般的年龄,我听说——这话也就这里说说,透露给你,让你安心,过一年半载,这姑娘就要入宫的呢!要是给圣人看上,那就是贵妃娘娘,你就是贵妃娘娘的嫡母,这不是天大的福分?得修多少辈子唷,小姐你这命啊,简直掉到蜜糖罐里了!”
芸娘听到“入宫”,脑子就轰的炸开了。
入宫、入宫!她怎么没想到。
新帝登基,后宫空泛,自然得充实后宫,不论是美人、宫婢,都要从民间重新采选——前帝留下的那些人,皇帝如何敢放心使用?
若皇帝要她入宫呢——当年成文帝走的不也是“先升官后入宫”的路线?
她脑海甚至升腾起皇帝狞笑着对她说:你纵不心比天高,可不还是做妾的命?——谁教她当初在镇南王府指着人鼻子骂了一通“贱妾”,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芸娘想象得冷汗都出来了。
就算皇帝没那个意思,可皇帝想用她来牵制周承安呢?就像周承安当初想利用他牵制祈云一样——宫中侍候得好的婢女到了年纪放出来,多是指赠给贵家做贵妾——若周成安开了口,到时候皇帝一个“赠”字,又或是周成安开口——周承安那样强势的人,又岂是可容人拒绝的——她能拒绝?
本以为,她可以不为人棋子,可终究逃不过一个棋子的命运。
芸娘心里简直难言滋味。她心情百般复杂的看着祈云,祈云低着头,似乎无聊,又似乎在寻思什么,对她的凝视似乎无所察觉,芸娘心里生出一种悲哀又温软的情绪:祈云要她留下,甚至不惜低声下气“我求你”,却是出于保护她的好意:只因她“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只因她“破罐子破摔也摔不到一个贱妾的位份”......因为她不确定事情是不是会发展成那样,只是她会这样想,肯定是察觉了什么迹象,她那么聪明的人,所以试图未雨绸缪,免得折辱了她;因为子不言父过,因为有可能那样做的是她父亲,所以她不能说、不好说,只能笨拙温柔的选择最妥当的方法:让她呆在自己身边——皇帝总不好跟自己的女儿抢人,其余的,谁敢跟一个将军王抢人?
想到自己的那些怀疑、质疑,芸娘心里升起一股浓浓的愧疚,那句“芸娘,我求你留下陪我,好不好”再次耳边响起,像细细的刺,温柔的刺痛了她——
好痛!
她有一种心脏都快要窒息了的感觉:我不害怕你冷酷无情,我甚至情愿你这样,可是,我接受不了你这样细心温柔,哪怕只是一点,也教我承受不住!
她的脸色那样可怕,一直注视她的三娘不安的叫了一声,“芸娘......?”芸娘撑着脸,示意自己没事,对一旁喋喋不休的刘媒婆摆手,“回去告诉你家大人,好意心领了,只是我不能答应。莫阿姨,去账房拿二十两银子给刘婆子,辛苦你跑一趟了,拿去喝茶吧。”
刘婆子本来不满芸娘,觉得她虽然漂亮了点,但是那样的身份、那样的名声,能配个正六品的经历大人,还想怎地?简直不知道好歹!听闻拒绝,还想多说几句好话,再而听到竟然有二十两银子,想着这个小姐也是个会来事的,顿时忘了所有不满,福身就要行礼道谢,被芸娘阻止了。
芸娘跟三娘告退。三娘看她脸色难看,有点后悔让芸娘知道,自己直接拒绝不就成了,现在不成,不等于又刺痛芸娘的心?真是后悔莫及。
祈云也才回过神来似的,也跟三娘告退。
两人回芸娘的小院。芸娘走得又快又急,祈云在后跟着,皱眉——
“芸娘?”
芸娘忽然转身。阳光猛烈,照着她长身玉立,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初京城门外,晚霞满天里,她起着骏马朝她飞奔而来——
威风凛凛,俊美无双!
她忽然有些呆了。
祈云手搭上她的肩膀,“芸娘?”
芸娘忽然的就抱住了她,头埋在她肩膀,眼泪不停的流,仿佛有无尽的委屈——
祈云愣了一下,然后双手圈住了她。
“你知道了。”她叹息,太子说过芸娘是个聪明得可怕的人,她也知道。刚才听到那讨厌的媒婆说什么入宫的时候她就知道不妥了。
“如果我不留下,你怎么办?”芸娘的声音还带着轻微的哽咽。
“那就去找你。”她说回封地,没说回了就不离开,皇帝也没说过不准她离开封地的说话——她就是钻了漏洞。
芸娘擦了擦脸,开始有些不好意思了,“真的吗?”
“嗯。”
“皇上......要把我赐给周承安?”
父皇喜欢美人,父皇喜欢你!
“天下女子,朕不愿以女子论之,唯朕云儿与秋家小娘子”——何等的赞誉。
“男人对女人,哪有真正的欣赏?”——她母后冷笑着这样说。
......
......
祈云答非所问:“不会的。“她细细的摩挲这她的脸庞、发丝,神色有一种异样的温柔,芸娘脸上火辣辣的烧了起来,感觉浑身热得不得了。她心慌意乱的推开她,偏偏还要装着硬气的样子,梗着脖子说:“我知道了。我留下就是了。”
祈云笑了笑——仿佛在笑话她的装模作样似的,芸娘脸又被笑红了——“好。你可以在我的地盘里横着行走。”祈云那样说,拉起她的手往院里走去,走着,走着,手指不知怎的就缠了起来,一个扣着一个,有一种让人脸红心跳的气息,芸娘低头看着,心怦怦的乱跳,可是,不知道怎的,她就是不想动,就愿意这样扣着,就想这样拉着手——
刚才太难过了,就当是安慰。她心那样说着,决意放纵自己痴心妄想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