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西瓜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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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宝离家出走,偷偷地跑了!

此刻,他紧靠窗口,坐在呼啸的列车上,想像着家中的一片惊慌景象:爱人小美披头散发,半夜惊呼,爸爸捶胸顿足,大发雷霆;接着,急促的电话铃,奔忙的小汽车……嘘——一丝报复后的快意爬上嘴角。

窗下,省城那一片辉煌的灯火已经不见了;间或有一两盏路灯的白光一闪而过。这一刹那,二宝头靠着窗,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空寂,惆怅。

后悔了?没有。

对这个家,他早就厌恶了。前天,那场暴乱式的大吵大闹,把家庭矛盾推到顶点。可巧,昨天接到大宝的来信,二宝立刻就打定了这个主意。

大宝和二宝,并不是亲兄弟。但他们的父亲,却是比兄弟还亲密的老战友。抗战八年,解放战争三年,都在一个战壕里滚。大宝的父亲刘胡子负过八次伤,二宝的父亲失去了一条左臂。五星红旗升起那天,两个战友分手了。胡子一定要回家,继续当他的农民。大江南北,黄河两岸,战争打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废墟。尤其淮海战役时,在黄河故道边上家乡的那一场恶战,土地被轧碎了,炸翻了,打烂了,成了焦土一片,真比打在自己身上还疼啊!土地,对一个几辈子当雇工的农民来说,是最珍贵的。回去,回去!用自己的双手,重新把它抚平。不!搞得比原来更舒展,更肥沃。他下了决心。

老战友颇为困惑,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胡子,你搞什么鬼?打了这么多年仗,要坐江山了,干吗一定要回去?”

“哈哈……”胡子笑了,“江山要有人坐,可地也要有人种哟。”

“种地的人多啊,哪少你一个!”

胡子收敛了笑容,沉思着回答:“我本来就是庄稼人,回去种地,顺心!”

胡子到底回了家,成了亲,次年得子,取名大宝。胡子乐滋滋地给老战友发去一封报喜的信。没几天,回信来了,老战友正好也生了一个儿子,顺音取名二宝,大宝、二宝都是宝,革命得以发展,人类得以延续,正是要靠这些宝贝蛋哟!

胡子有一手种瓜的绝技,是祖传的。后来人了社,他又为队里种瓜。但到一九六九年二宝到这里插队落户时,队里已有几年不种西瓜了。但胡子却老爱谈起种瓜的事来,一谈起来,比吃瓜还甜。二宝简直听得入了迷。什么谷雨下种,团棵盘根,放秧压瓜,四个叶压一刀,四刀以下第十六个叶时拿住瓜纽,二十八天上市,精确度简直像机器生产零件一样。有一次,胡子看二宝听得入了神,乐哈哈地许了一个愿:“孩子,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叫你吃上大伯亲手种的西瓜。就种那种齐头黄,最好的一种,薄皮,沙瓤,云漫子儿,咬一口满嘴流水,解热止渴,清心润肺!”二宝托着腮听着听着,一大滴口水掉了下来,他急忙抹了一把。胡子大伯在他鼻子上使劲刮了一下,放声大笑起来,一脸蓬蒿似的大胡子抖成一团。

但直到三年后二宝回城,也没能吃上胡子大伯亲手种的西瓜。二宝觉得,那不过是一句海话,并没有放在心上。想不到,事隔十年,老人家一直惦记着。大宝在信上说:“……分了几亩责任田,在临近黄河滩的地方,种了二亩西瓜,真正的齐头黄。来吃吧!莫要辜负了老人家的心。……”

啊,一片信纸如此烫手暖心,就像十多年前那封信一样。

来了,二宝毫不犹豫地来了!当然,离开省城,跑七八百里地,到黄河故道边上那个小村庄,决不是为了去吃几个西瓜。而实在是,他再不能忍受令人窒息的家庭气氛。二宝渴望换换环境,吸一口新鲜空气,哪怕只有几天也好哇!

这似乎难以相信,一个省城重点企业的厂长的儿子,优裕的生活,安逸的工作,唾手可得,还有什么值得烦恼的呢?

其实,这不过是一种猜想。

二宝回城十年,一切并不那么顺心。刚开始,他在一家百多人的小厂做翻砂工,一月拿二十多元钱,倒觉挺满足。在小刘庄落户时,胡子大伯和大宝哥辛苦劳动一年,又分过多少钱呢!

知青下放,许多人都在诅咒,但二宝却非常珍惜这段生活经历。他甚至自豪地想,没有依赖父母,自己不也独立生活了三年吗?人,干吗一定要依赖别人生活呢?三年的乡下生活,使他看到了庄稼人的生活状况,看到了他们对命运坚韧不拔的抗争精神。现在回城了,爸爸暂时还没有复职,二宝还想独立和命运较量一下。

每天晚上回到家里,二宝不顾一天劳累,还要读点书籍。他希望将来能在动力学上有所造就。这是他在中学时代就迷恋的一门学科。汽车、舰艇、火箭、飞船,现代科学技术很少与它无关。动力,多么神奇!

但是,看起来并不是人人都能做科学家的。在那盏台灯下,二宝耗去了三个春秋寒暑。电影、戏剧、假日、游玩、交朋会友,几乎全都拒之门外,动力仍旧和他无缘。当第七篇论文又退回来时,二宝像一头狂怒的豹子,一把扯得粉碎。桌上的台灯,墨水,一叠叠的演算纸,一本本的参考书,哗哗啦啦,全都打翻在地。

二宝扯条被子蒙在头上,几乎是瘫在床上了,眼前一片黑暗。长期超过负荷的劳动,已经使他的身体和神经极度衰弱,另一种声音顽强地冒了出来,那是几位同学的劝告:

“自讨苦吃,别傻了!”

“奋斗?奋斗值几个钱?”

“二宝,实惠一点,寻些快乐吧!”

……

二宝真的沮丧、灰心了。他忽然发现,当初,自己要独立于父母之外的奋斗,不过是向命运之神开了个轻率的玩笑。

安逸,毕竟是有诱惑力的,尤其对一个惨重的失败者。二宝开始想,父亲已经复职,领导着一个七万人的大工厂,我为什么一定要干这又脏又累的翻砂工?还要研究什么动力,搞什么奋斗,干吗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那天晚上,二宝犹豫着走进爸爸的卧室。爸爸满头灰发,戴一副老花镜,正在桌前批阅一份文件,左边那只袖子空空地垂着。

二宝憋红了脸,终于吞吞吐吐地说:“爸爸,给我……换个……工作吧。”话出口,他立刻垂下了头,像一个乞丐,卑琐、胆怯、慌张。

爸爸惊愕地抬起头,摘去花镜,默默地注视着儿子,那是一副苍白、病态的脸,正局促不安地悸动着。从自己蹲牛棚,老伴去世,二宝到胡子那里插队,直至他回城三年,几乎没顾上管孩子的事。他从内心生出一种做父亲的歉疚。几年来,这还是二宝头一次向自己要求什么呀,怎能忍心拒绝呢?

长时间的沉寂,二宝害怕了。他知道爸爸向来是严厉的。这一刻,他在想收回自己的要求。正当他挪动脚步,准备逃避一场难堪的训斥时,爸爸说话了:

“嗯,回去睡吧。”

他既没有答应,可也没有训斥。二宝疑惑地向爸爸望去,在那双游动的眼神里,分明看到了怜悯和疼爱。二宝一颗心落地,低头跑走了。满足吗?也许,但二宝回到自己屋里,却蒙上头哭了。他忽然感到自己成了可怜虫,从此失去了独立的人格。

不久,二宝调到一个大些的工厂里做车工。以后,又调换了几次;再以后,调到爸爸这个厂里,二宝终于脱离车间,到后勤部门当了科室人员。当然,这前后经过了几年的时间,也实在算不上提拔。

不过,这末一次要求调换工作,和第一次要求时的神态,已经完全不同。那时,二宝是一个可怜的乞丐;这一次,却是讨债的财东,气粗得很:

“喂!我要去科室。”

……

“喂!我的事你说了没有?”

……

“喂!……”

老天作证,二宝连爸爸也懒得喊一声了。父子二人下班回家,谁也不耐烦看谁一眼。老子讨厌儿子没完没了的要求,儿子讨厌老子一次次的白眼。二宝想不通,老头子在厂里办事像一把斧头,何以在儿子的事情上,老是那么缩手缩脚,好像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二宝学会了抽烟,喝酒,而且常常喝醉,莫名其妙地又哭又笑。有时,带一群青年男女,驾几辆摩托招摇过市;有时聚在家里又唱又跳,闹上大半夜。他一刻也不愿停下来,什么也不愿细想,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掩饰内心的空虚和不安。

二宝变坏了吗?他没干过一件违法的事,也没有依仗爸爸的职权,欺负过任何一个人。相反,却极为同情那些弱者。比如说,从爸爸那里讨来的只有半碗羹,他竟会毫不犹豫地再分给众人,并且以此为快事。

他的爱人小美,就因为是个弱者,二宝才故意和她结婚的。小美的爸爸原也是个有相当级别的干部,在世时,家里的许多事自己连想也没想过,却有人早给办到了。但爸爸病逝后,这一切也都随之消失。二宝和小美原是同学,过去对她的印象并不怎么好,他嫌她高傲。现在,却非常同情她了。他仇视那些爬高踩低的势利小人,他把和小美的结合,视为一种挑战,一种义举。在同学、朋友们的赞赏声中,在小美充满感激的目光里,二宝得到了某冲满足,是那种居高临下的保护者的豪情。

一天晚上,他们照例送走一群男女朋友,小美忽然伏在二宝肩头上,嘤嘤地哭起来。

醉意蒙眬中,二宝翻身抱住小美温软的身体,诧然问道:“美,你,你哭什么?”他觉得她像一只可怜的小猫。

小美呜咽了一阵,终于止住,紧紧地搂住二宝的脖子,好像他会不翼而飞,忧愁地说:“二宝,你想过没有,万一爸爸不在了,我们还能这样生活吗?”

这话好似劈雷闪电!击得他摔落在床上。是啊,万一爸爸不在了、万一干什么?不是一定会不在吗?

小美躺在他身旁,温柔地说,“我看哪,趁爸爸在,你应当弄顶乌纱帽戴上,我们不想蹲在别人头上,但至少不会被人踩在脚下。要不,将来两手空空,指望什么?”

二宝两手枕在脑后,一语不发。

第二天吃早饭时,二宝点起一支烟,坐在爸爸对面,平静地提了个“建议”:“我看,你那个后勤科长该退休了。”

“嗯?”老头子正在剔牙,猛地抬起头来,立刻猜出了儿子的用心,狠狠地盯住二宝:“怎么,让他退休,你来干?”

“可以试试,或许不比他差。”二宝靠在椅背上,自信地喷出了几个烟圈。

这简直是一场政变!解放后,他亲手组建过四个大厂,走到哪儿都带着那位后勤科长,不要看他好翻眼看人,裤腰带上系个钥匙,人缘不怎么的,却是他得力的膀臂!老头子怒不可遏,扔掉牙签,“啪!”狠狠赏给了儿子一记耳光。

二宝一眨眼,嘴上的烟被打飞了。他倔强地挺直身子,脸上立马暴出五个血红的指印。小美扔下碗筷,赶紧抱住爸爸那仅有的一只右胳膊,失声哭起来:“爸爸,你也该为我们今后想想啊!”

二宝一把推开小美,站起来恼怒地冲爸爸吼道:“你不能老活着,懂吗?”

“什么?”老头子气得发起抖来,手指着儿子,“我死,死了又怎样?把我的厂长也给你?呸!我死了,共产党还在!共产党不搞世袭!你懂吗?!狗崽子——”爸爸倾全力往门口一指,“你给我滚!滚——”一下子晕了过去,小美赶忙扶住。

二宝回到房里,泪水才涌出眼眶,自己十几岁时就死了母亲,这么多年,何曾得到过家庭的温暖?有的只是父亲的白眼和喝斥!怪不得人说,宁跟要饭的娘,不跟做官的爹!可是,娘啊,你在哪里?

第二天,当二宝接到大宝的来信时,感动得挥了泪。他读着,品着,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像西瓜一样沙甜,纯净。二宝的心一下子飞向了黄河故道边上的那个小刘庄,仿佛又看到了慈祥的胡子大伯,看到了憨厚的大宝哥。

现在,二宝坐在飞驰的列车上,回想着在小刘庄的三年,真有点不安了。那时,他们待自己情同骨肉,可是进城十年,这还是头一次回小刘庄。胡子大伯和大宝哥生活得怎样了?这几年怎么就把他们忘了呢?自己帮助了那么多同学、朋友安排工作,为什么就没想到也为大宝哥找个地方呢?真浑!犬马尚且知报,二宝竟如此无情吗?

想到此处,二宝心里一亮,已经打定了主意,这次去小刘庄,一定把大宝哥带出来,好歹老头子还在。我也还有些门路,说什么也要为他找一份工作!

第二天中午,二宝下了火车,又急忙转乘汽车。仅剩八十公里了,二宝的心情真有些耐不住了,不时向窗外眺望。

农历七月,正是绿色生命最旺盛的时节,高高低低的玉米、棉花、大豆、红薯等各种秋熟作物,覆盖了一望无际的徐海平原。

大堤下的古黄河滩里,果木丛集,繁茂葱茏。一群群的绵羊,山羊,散布在绿茵茵的坡地上,恬静地啃着青草,牧羊的孩子们都在树荫下自顾玩耍,甩响鞭儿,或者爬到树上捉鸟捕蝉。河滩里一片片的清水,镜子一般,清晰地倒映着树木、青草、羊群和孩子们的身影。极目远处,各种庄稼连成一体,仿佛墨绿的地毯,只在大片玉米地的上方,浮着一层淡淡的花雾。刚刚一场透雨,空气湿漉漉的,风扑来,裹着浓郁的泥土气息,咂咂嘴,还有些清新的甜味儿。二宝靠在窗口上,贪婪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遐想,大自然中万千植物,从“先辈”那里继承来的,同是一粒(株)生命,有的早早就萎缩了,有的却生机勃勃,在天地之间生长、繁衍,靠的是什么呢?……

嘀——汽车一声长鸣,缓缓地到站了。二宝从遐想中醒来,回头望去,那个熟悉的小刘庄,已在眼前了。汽车刚刚停稳,他就提起皮包冲下车来。

十年不见,这里的一切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就连堤脚下那片作为村子里公墓的小槐树林,也已经浓荫合抱了,下面增加了不少坟头。其中一座坟像是新筑不久,上面才有几棵鲜草芽儿。可是奇怪,怎么连个花圈的残骸也没有呢?二宝知道,这些年乡下死了人,常常也送许多花圈。过去听胡子大伯讲过,这法子并不好,如果算经济账,比旧时扎纸罩、纸马还破费得多。他顾不得多看多想,忙着寻路进村,面前已成了三岔路口,哪一条最近呢?二宝拎着沉甸甸的皮包,正在犹豫,忽听旷野里一声悠远的喊叫:“二——宝——”

二宝一愣,绕了半圈,搜寻着这熟悉的声音,只见前面一个瓜棚前,正有人向他使劲招手。凭那洪亮的声音和粗壮的身影,他断定那一定是大宝!二宝乐得差点跳起来,急忙扬扬手,高声叫着:“大宝哥——”他沿一条大豆地的沟埂,斜插着奔去。那边,大宝正飞也似的迎上来。

近了,近了,还有四五步远,二宝丢下皮包,张开双臂,两人一下子撞上了,紧紧地抱在一起。二宝感到大宝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肩头被什么东西滴湿了。二宝鼻子一酸,眼泪也涌了出来。

终于,他们松开了双臂。大宝呆呆地看着二宝,嘴唇动了几动,到底没说出话来。二宝发觉,在大宝黑瘦的脸上,似乎隐藏着很深的痛苦。他擦擦眼角,迷惑地看着大宝,大宝却笑了,笑得有些苦涩。于是,二宝也笑着转回身,把皮包提起来:“看,大宝哥,我给大伯捎来了好吃的东西,还有一只雕花烟斗,核桃木做的,据说防癌呢!”

大宝陡然眼睛一亮,随即又熄灭了。他走上去,默然接过皮包,低声地说:“来,我拿着吧。”

“好的。”二宝迟疑地松开手,在后面随着。他看到,大宝拎着皮包,好像经不住它的分量似的,显得分外吃力,步子缓缓地向前走去。

二宝环顾四野,今年的庄稼出奇的好。更让他惊奇的是,沿一溜堤脚,隔不多远就有一个瓜棚,瓜棚上爬满了丝瓜秧、葫芦秧之类的青藤。丝瓜、葫芦拖着秧蔓,低低地垂下来。

两人相跟着,不一会儿走进大宝的瓜地。大宝放下包,赶忙摘西瓜去了。二宝站在瓜棚下,随手抓起一顶破草帽,一边扇风,一边仔细打量这片让他叹为观止的瓜地。几百棵西瓜,行距,株距一般宽窄,瓜秧都朝着一个方向生长,上面排列着椭圆形的土蛋子,那是压秧用的,防止风摆。每一个秧子上有四五个土蛋,前面是一个圆圆的西瓜。他记得胡子大伯说过,这名堂叫“流星赶月”。但看来今年又有不同,每棵西瓜除了主秧,还有一枝副秧随在后面,上面也结了个小一点的“二瓜”。据胡子大伯说,只有肥料充足时,才搞成这种形式。因为前有大瓜,后有二瓜,所以叫做“二郎担山”式。最让人佩服的,大瓜和二瓜居然各自排成行列,顺着望去,像是放大了多少倍的一串串碧珠,可见用功用肥何等精细。地里一棵杂草也看不见,整个地面全被叶片和西瓜覆盖了。瓜地周围,是一圈豆角,全部用枝条架起来,绿色的,紫色的豆角,一嘟噜一串的。二宝在心里赞叹,人在这里,觉得一切都是这么纯净、朴素,处处生机盎然,让人勃发出无穷无尽的力量,连垃圾、粪便也会转化成生命!

这时,大宝抱着一个圆滚滚的西瓜进了棚子。看来,他心情比先前好多了,脸上充溢着创造者的满足和自豪,以及让人分享劳动果实的那种急迫的喜悦。他憨厚地笑笑说:“二宝,先吃个瓜解解渴!”

二宝高兴地应了一声,接过来,看那瓜上,附着一道道淡青色的波纹,随手一弹,手感发颤,音脆圆润。忙放在一块木板上。大宝已从庵棚里抽出雪亮的瓜刀,按住了,轻轻一砍,刚破皮,西瓜就“嘭”的一声裂开了,随即流出水来。嚓!嚓!嚓!大宝手起刀落,斩成一个个半月块,微黄色的瓜瓤,饱和着晶莹的水分,上面镶着有规则的云漫子儿,一股清甜的味儿钻入鼻孔。二宝伸手抓起一块,一口咬去半个心,果然满腮沙甜,顺嘴流汁,心肺为之一爽。“真甜!”二宝叫着,狼吞虎咽,一连干掉七八块,直到肚皮发胀,才停下来。

大宝看着二宝贪吃的样子,露着欣慰的笑。这时,看二宝张着手停下来了,他忙又递过来一块:“吃啊!再吃一块,西瓜不会撑坏人,在城市吃不上这样鲜嫩的瓜的。”

“好!”二宝肚饱眼馋,伸手接过来,慢慢吃着,问道,“大宝哥,大伯还壮吧?”

不想,大宝脸色忽然阴沉了,垂下眼皮,一点点地把手里的瓜皮掰碎了,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你大伯,已经下世了!”

“啊?!”猛然间,二宝大惊失色,摔掉瓜一下子扑过去,扳住大宝的双肩,拼命摇晃着,骇然追问:“什么?你胡说什么?!”

大宝痛楚地看着远处那片槐树林,说道:“半个月前,他食道癌病发,已经去了。”

二宝惊恐地闷头向那片坟场望了一眼,反身扑到大宝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呜!……”一边哭,一边死劲捶打大宝:“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早给他治病!为什么瞒得紧紧的!你……呜……”二宝哭得浑身抖动,撕人肝肠。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他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呀!

大宝默默地流着泪水,紧紧抱住发了疯的二宝,任凭他重重地捶打和责备。他深知,父亲多么疼爱二宝,二宝多么喜爱他的胡子大伯!兄弟二人抱头痛哭,全都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

好一阵,待二宝安静一点了,大宝才把全部情况告诉了二宝。

从去年秋后,老人家就感到不舒服,吃点饭就想吐,渐渐地,他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本是个性情开朗的人,可这些年却在忧郁中生活,国家的动乱,对一个曾付出鲜血的创业者来说,他比一般农民寄予了更多的关注和忧心。十多年前,他向二宝许下的那个小小的心愿,一直不能实现,竟使他心中常常不安。这不仅因为他从不轻易向孩子许愿,更主要的是,透过这件小事,让他看到了党和国家的命运多么叫人焦虑!

万万没有料到,国家的危局扭转了,他身体却染上了致命的病症。今年春天,他又想起十年前许的愿,强撑着日渐消瘦的身躯,指点大宝及早做种西瓜的准备。清明后五天就用营养钵育种,谷雨后移栽。这样就比正常下种提前了十天,西瓜也可提前成熟了。他在默默地争取时间;既是为了补还向二宝许的愿,也为了把几代人的种瓜技术传给大宝。

后来,他的病情终于被发觉了。大宝和村里干部,社员都来劝他,让他出去看一看,他咋也不肯,说:“如果是那个病,看也没用。”只是催促大宝,不要误了西瓜地的工夫。以后,病情越来越重,但他一天也不睡在床上,从西瓜下种开始,一直都跟着,不能干,就在一旁指点。麦收时节,天气骤然发热,空气蒸得人喘不过气来。大宝既要收麦,又要压瓜,二亩地种了六百棵西瓜,天天都要摆弄,累得实在够呛。大宝更怜悯父亲的身体,怕他经不住热和累,会一头栽倒地上,就向父亲说:“爹,你回家歇着吧,我夜里加加班,就把瓜压上了。”

老人家坐在瓜棚下,固执地摇摇头,一句三喘地责备说:“夜里压瓜?那哪儿成!会把秧子扯断的。越是正午,太阳火爆爆的,才正好压瓜。这时候,瓜秧软,经摆弄,也扯得紧,瓜秧越扯得紧,长得越有势头,你记住了?”

大宝怕惹他生气,只好含泪点点头,提着瓜刀,又出了瓜棚。

这天中午,太阳火球似的悬在半空,大宝顶一个草帽,蹲在地里压瓜,整个脊梁都给太阳晒得红肿,发亮,大汗淋淋。他不时回头,看见父亲在瓜棚里陪着,坐一会儿,躺一会儿,病痛折磨得他一刻也不能安宁。大宝噙着泪,咬着牙继续干下去。他知道,父亲到这一步,不定哪一会儿就会死去,心如刀割一般。等他又压完一垄西瓜,回头再看时,父亲躺倒再没有起来。他心里一惊,丢下刀就往瓜棚里跑,发现父亲已昏了过去。大宝连喊几声,没有应声,忍不住哭了起来,忙双手抄起来抱在怀中,踉跄着往家奔去。

又过了八九天,等西瓜长成拳头大时,终于,他不行了。

临终那天,他告诉围着他落泪的人们:“死后,不要送花圈,太费,也没意思。就埋在那片槐树林里,能看得见土地,村庄,亲人。”也不要告诉他任何一个老战友。最后嘱咐大宝说:“待西瓜……熟了,给二宝发一封信,让他来……吃瓜。”说完,就咽了气,带着欣慰的笑意。

当大宝讲述这一切时,二宝已完全陷入了深沉的思考之中。

二宝在小刘庄住了三天,白天帮大宝下瓜,卖瓜,忙得一身汗水,什么乱七八糟的烦恼,全都抛入九霄。当一个个圆圆的西瓜“嘎吧”摘下来,装上平板车时,他享受到的是收获的喜悦;当买主吃上甜沙沙的西瓜,赞不绝口时,他感受到的是劳动的价值。他又时时感到不安,觉得这一切欢乐,只有大宝才配享受。但看来,大宝决计要把他的欢乐分给二宝。干着活,或在劳动间歇里,大宝常常向他谈起他的猪圈、兔舍,用准确的计算,报出他每年可以卖给国家的肥猪、兔毛数字,也谈起他准备砌新院的打算和备料情况,还向二宝打听哪种电视机最好。甚至有一次,压低了嗓子,红着脸向二宝透露了一个秘密,说是准备再种两年瓜,把祖传的种瓜技术整理出来,写成书。说罢问道:“二宝,你文化高,到时候你帮我改,成吗?”二宝“嗯、嗯”地点点头,脸“腾”地红了,红得比大宝还厉害。在大宝面前,他忽然自惭形秽起来。

这一夜,二宝睡在胡子大伯睡过的堂屋里,失眠了。胡子大伯去了,没有给儿子留下多少财产,屋里仍是一个普通农家的陈设,只是粮囤比先前多了两个,他更没有给儿子留下什么权力,大宝仍是一个普通的庄稼人。但他觉得这个小院,是那么安谧、充实。这些年,自己一点点向父亲索取,却似乎缺少一种最珍贵的东西,那是什么呢?……

第二天,二宝回城了,终于没有说出让大宝随他进城来的话,不是忘了,不是。

《新创作》1982年9—10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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