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仲秋,夜晚有些凉了。路边的草丛里,有虫子在喊:“冷啊——冷啊——”
囚车一直往北走。
马队夹着囚车过来的时候,虫子立刻敛声,它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尽管没有人喊马嘶,扑扑通通的声音还是显得动静很大。那声音沉闷、急促,还有些慌张,愈显出夜的深邃和寂静。
匪首马祥坐在囚车里,看不清身体的轮廓,只是黑糊糊一团。其实他披着一件棉袄,却敞着怀。马祥心里很热。
这是一条古驿道,因为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不好走。囚车每颠一下,那团黑影就滚动一下,东倒西歪的。马祥突然凶恶地叫起来:“慢一点,老子要散架啦!”老刘忙从后头赶来,低声吆喝赶车的士兵:“扶住车把,稳住!”
囚车一直往北走。
囚车过去后,路边草丛里虫子又喊起来:“冷啊——冷啊——”
匪首马祥依然牛气。甚至比被捉住前还牛气。囚车要载他进京,赶秋斩。这是他没想到的。
当了二十多年土匪,天天都想到过死,这没什么好怕的。他设想过各种死法,比如抢劫失手被人打死,仇家跟踪暗杀,被同伙投毒或者背后捅一刀,抓住被绞死,用棍子打死,用石头砸死,按在水里淹死,枪决,刀劈,千刀万剐,油炸火烧,总之不得好死。但没想过死在什么地方,那好像不是什么问题。既然是太湖土匪,大约也就死在太湖一带,大不了弄到苏州、无锡,规格就不低了。可现在要去的地方是京城,天子脚下,说不定还能进金銮殿,见皇上一面,得个御批。然后押出午门,最不济也要到菜市口。那可是大英雄和大清朝臣砍头的地方。当土匪当到这个份上,不仅可以,而且很可以了。
什么叫正果?这就叫正果。
但马祥也有不满意的地方,就是一路押解他总赶夜路,白天反倒睡觉。这让他不爽。好像这是件见不得人的事。让沿途百姓看看热闹不是很好吗?既显着官家威风,又显着他马祥气派。站在囚车里,脚上有镣,脖子上有枷,背后插一根亡命牌,上有“斩首”二字,面不改色,让大伙见识见识什么叫好汉,起码可以说道几十年。
马祥想不明白。
马祥为此和官兵闹了几天,大骂老刘是个蠢猪。老刘是这一队官兵的头儿,不知是个什么鸟官。可他好脾气,任马祥怎么骂,就是不生气,还一路小心伺候,都是他亲自端吃端喝。马祥知道他们不敢把他怎么样,进京赶秋斩,不能拉个死人去。马祥叫骂没用,干脆绝食。这下老刘慌了,苦劝马祥说,兄弟你得吃饭,饿死了我可担不起。还解释说事关重大,你是朝廷钦犯,白天走路怕人劫了,我就是个死罪。我家上有老娘下有妻子什么什么的。马祥就不好说什么了。马祥也是个孝子,可惜老娘上吊死了。
还是出事了。
那夜三更天,马队走到一片野洼,突然发现前头站着一排人,黑暗中一动不动,堵在走道上。
那一刻,老刘的头发都竖起来了。
官兵一阵骚动,都拔出刀枪。碰上劫道的了。他们怕的就是这个,选在夜里走还是没能躲过。马祥是匪首,经营太湖二十多年,盘根错节。他手下有许多人,虽然打死不少,还是有一些逃跑了。看来,他们是救他来了。也许他们已跟踪了几天,根本就没有躲过他们的眼睛。这片野洼前后几十里不见村庄,周围还有些河汉,芦苇很深,选在这地方再合适不过。
匪首马祥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他并不吃惊,他知道他们会来。
老刘一马当先,厉声喝问:“你们要干什么?”
黑影中一个说:“请你们放人。”
老刘说:“大胆!马祥是朝廷钦犯,知道劫囚车是什么罪吗?”
那人说:“死罪。”
老刘说:“知道死罪,还不快滚?闪开!”
一排黑影不动。
一阵野风刮来。老刘挠挠头皮,回头看看他的士兵,看样子都准备好了,在等他的命令。老刘拔出腰间的刀,寒光一闪。
这时候,匪首马祥在囚车里说话了:“兄弟们,你们回去吧,老婆孩子在家等你们呢。”
一阵沉默。
此时旷野的风刮得呜呜咽咽的,像哭泣。
然后,一排黑影墙一样塌了下去。所有马祥的兄弟都冲囚车跪下了。
囚车一直往北走。
两天后,马队到达一个叫左驿的地方。老刘决定在此休整一天。一路上神经高度紧张,加之睡不好觉,官兵和马祥都很疲惫了。
左驿自古就是皇家驿站,坐落在大运河东岸,故而称为左驿。千百年下来,左驿已由一个单纯的驿站,演变成一座运河重镇。镇上有上万人口,街巷纵横,商家林立,十分繁华。
但古驿站依然保留着使用着,并且是左驿的中心建筑。驿站有三进院,左右两侧还有旁院,院角矗一座钟鼓楼,可以在上头观敌瞭哨。平日,驿站有三十多人的常年驻军,还养几十匹善于奔跑的良马。驿站接待官府信文邮差,也接待过往官员,自然也接待押解粮草、囚犯的官兵。
住在这里极为安全。
马祥被关进了地牢。
马祥没想到,这一关就是几个月。
头一天是驿站的士兵给他送饭。这马祥能理解,老刘和押解他的士兵们在休息,暂把他交给驿站管。可是第二天、第三天,一连多天都是由驿站的人给他送饭。马祥就纳闷了,不是说只休整一天吗?怎么不走啦?老刘他们呢?
马祥向驿站送饭的士兵打听,那小家伙神色慌张,连一句话也不说。
匪首马祥断定出事了。
可是会出什么事呢?火并!这是他最容易想到的。就是说老刘和他的马队和驻防驿站的士兵发生了冲突,并且吃了大亏,不然老刘怎么不见了呢?可他们都是官家人,有什么理由火并?何况老刘脾气并不暴。
要么,就是老刘把自己移交给驿站,带着他的马队去别的公干了。这倒有可能。据说官府传送文书,也是一站一站移交的,换人换马,奔下一站。如果是这样,那就是老刘和他的马队已经离开左驿。可他们怎么不打个招呼就走了呢。
匪首马祥忽然有点思念他们。老刘人不错,像个邻家大哥。官身不由己,吃这碗饭也不容易。
匪首马祥心情不好起来,感觉失了一个朋友。落到一群陌生人手里,谁知会怎样呢。
隔天,那个小士兵又来送饭。马祥再次打听,究竟地面上出了什么事。问话的时候,匪首马祥甚至和蔼地笑了一下,他怕吓着他。小士兵十七八岁的样子,看上去还是个孩子。但小士兵不搭理他,连正眼看一眼都不敢,放下饭碗,锁上门转身就跑。马祥听到他沿台阶往上爬的时候,好像还栽了一个跟头。
现在马祥有点明白了,看来这事还是和自己有关,也许是自己的案子有了变化,比如不送京城了,准备就地正法。不然那小士兵不会吓成那样。
这事有点气人。堂堂大清朝,怎么说话不算话呢。说好进京砍头的,半路上就把老子弄死,窝囊。
匪首马祥在地牢里大叫起来:“哎嗨嗨——送我进京!”但叫了半天,没人理他。马祥盯住上头那个巴掌大的小窗口看,连个麻雀也不见。
隔天送饭,果然换了人,是个系着围裙的伙夫,除了一碗饭,还加了一碗豆腐。临死前,给点好吃的,这是惯例,马祥懂。他问伙夫,我哪天砍头?伙夫笑笑,说伙计你急什么?吃吧。明天还是我给你送饭。
总不会吃肥了再砍吧。
匪首马祥没有吃肥,也没有砍头。
后来伙夫又给他送来一床棉被。地牢很小,就像个地窖,不算太冷。只是憋闷得厉害。
转眼深秋。
地牢上那个巴掌大的小窗口,总泛着阴阴的光。一片落叶,遮住半个窗户。地牢里光线更暗。不时有秋雨淅沥,溅进来凉凉的。
马祥已明白,变故和自己也没有关系。世上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顾不上他了。看来,秋斩是赶不上了。
匪首马祥便有些惆怅。说不定这座地牢会是自己最后的归宿。他并不怕死,但死在这个地方,实在有些不甘心。哪怕提上去,拉到左驿街头砍头也行呀。
伙夫仍然来送饭,开始是一日两送,后来改成一日一送,再后来两日一送,甚至三日一送。奇怪的是匪首马祥并不觉得饿。他盼他来地牢,只是希望看见一个人,一个活物。
匪首马祥太寂寞了。地牢里几乎分不清白天黑夜,没有尽头的死一样的寂静,让他感到恐惧。马祥一辈子没怕过什么,现在他知道了,人在世上总会有一怕。其实马祥还有一怕,只是过去从不愿承认,就是怕毛毛虫。现在他承认了。
冬天是悄无声息来到的。
那天,他昏昏沉沉蜷缩在被窝里,醒过来时,往小窗口看了一眼,突然发现那上头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匪首马祥这才感觉到冷。他虚弱得厉害,只能偶尔爬起来坐一坐,大部分时间是躺着的。地牢里很潮湿,那条薄薄的棉被湿漉漉的。还有,就是臭。大小便都在里头。以前伙夫还来帮他清理一下,现在已有很多天没有清理了。记忆中,那老家伙好多天没来过了。也许来过,马祥不知道。
落雪的天气让匪首马祥有点高兴,甚至有了一点饥饿的感觉。他微微抬起头,居然发现旁边放了一碗饭。既然没死,就得吃。马祥爬过去,端起饭往口里扒。饭太硬,又是冷的,很难下咽。可他还是坚持吃完了。旁边还有一碗水,他端起来喝了几口,太凉。再说,也得留一点。万一伙夫不再来了呢。
匪首马祥告诉自己,得坚持下去。都坚持几个月了,无论如何得坚持下去。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坚持下去有什么意义,坚持和等待成了一切。他已经不再猜测上头发生了什么事,反正和自己无关。他只是觉得这件事太操蛋。什么大不了的事,居然比老子杀头还当紧。
匪首马祥胡乱想了一会儿,昏昏沉沉又睡去了。马祥一辈子也没睡过这么多觉。
他梦见自己又上了囚车,还是老刘和他的马队押解。马祥抖擞精神笑了。
囚车一直往北走。
此时,正有一人一骑离开京城,往南星夜驰奔,古驿道上的落雪被踏得梨花四溅。
当初老刘押解囚车到达左驿的当夜,忽然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革命党人在武昌造反!这事非同小可,老刘决定不再贸然进京,只在原地等候消息。果然又传来新消息,各省纷纷宣布独立。正当大家惊魂未定时,老刘接到命令,让他把匪首马祥交给驿站看押,带上他的马队去山东护送一个官员秘密回京。老刘带上马队匆匆走了。
老刘进京复命后,又奉命和他的马队驻扎在京郊一处驿站,随时候命。一连多日,各种消息不断传来,大厦将倾,人心惶恐。一些马队的士兵偷偷离营走了。老刘没有追究,和剩下的十几个弟兄坚守在驿站。如此过了一个多月,忽然又传来孙中山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的消息。又过一个多月,皇上宣布退位。至此,老刘才彻底死了心,当即解散马队弟兄,一个人连夜奔左驿来了。
这些日子,他其实一直惦着匪首马祥。
大清国灭亡,老刘悲喜交集。皇上退位那天夜里,他和弟兄们面向京城磕了三个头,大哭一场,然后才各奔东西。这一路来,老刘还在不断流泪。但马祥逃过一死,又让他高兴。他和马祥并无交情,可他觉得和马祥是一段奇缘,既然天意不让他死,自己就应当去救他。只是一路都在担心,马祥有没有福气熬到这一天。也许他在地牢里早已死了。天下大乱,驿站的人肯定早就跑光了,谁还顾得上他。
老刘到达左驿,坐下那匹红鬃马居然倒地死了。他知道它是累死的。
驿站果然人去房空,只剩下一个老伙夫在睡大觉。老伙夫是当地人,留下看房院,却不知道该怎样处理匪首马祥。他不敢放他,更不敢也无权杀他,就慢慢消磨时日吧。也许他活不了几天了。
老刘一把揪起伙夫,厉声问道:“马祥还活着吗?”
老伙夫眨巴眨巴眼,认出老刘,说你是说那个匪首?忙掏出钥匙,说你自己……去看吧。
老刘伸手抓过钥匙,直奔地牢。
老伙夫随后收拾点东西,匆匆离开了驿站。他真的不知道那个匪首是活着还是死了。他非常害怕,还是一走了之。
老刘打开地牢的门,一股恶臭立刻扑鼻而来。他顾不上这些,冲黑暗中大喊:“马祥!马祥!”没人应声。
老刘心头一沉,估计有些不妙。忙摸索着寻找,渐渐看到墙角躺着一团黑影,抢过去就摸,却摸到一只手,有些温乎乎软绵绵的。还活着!老刘心头一喜,这小子总算没让我白跑一趟,立刻又喊又摇:“马祥!马祥!……”
马祥终于被他摇醒了。
他听到有人在叫他,声音有些遥远,还有些熟悉。他慢慢睁开眼,看到一个人影正俯在面前,却看不清脸。
老刘兴奋地大叫:“马祥!兄弟!你还活着呀!”
马祥终于听清楚了,是老刘!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嗫嚅道:“你……真是老刘!”
老刘说:“马祥是我!你还活着太好了,我还以为你死了呢!”说着把马祥拦腰抱起,马祥张手也抱住了老刘,两个人都呜呜地哭起来。马祥说老刘哥……你去了哪里,咱们……不是说好……只休整一天的吗,这会儿啥都误了……赶不上秋斩了……老刘说傻兄弟咱们不去京城了,没人砍你的头了,大清朝完蛋了皇上宣布退位了。匪首马祥大吃一惊松开手说老刘哥你可不能瞎说,大清朝……怎么完蛋了呢皇上怎么会退位你说这话也要杀头的,老刘说马祥兄弟,我不是瞎说,皇上真的退位了……现在是民国了!
马祥目瞪口呆坐在那里,居然没觉得欣喜。原先他还在心里抱怨,世上出了什么鸟事,会比砍头更重要。现在看来,这事比砍头重要多了,江山易手,改朝换代,简直是天大的事啊!
匪首马祥被老刘背出地牢,在驿站精心调养了一个多月,才逐渐恢复。这期间,都是老刘在照顾他。老刘居然会烧菜,会熬汤。
终于该分手了。老刘问马祥:“你准备去哪里?”
马祥其实已想了多天,他说:“我准备留在左驿。家里没人了,不想再回太湖。回去了那帮弟兄还会找我。”
老刘有点意外。以他的身份,在左驿能混得下去吗?可他没说。
马祥问老刘:“你呢?”
老刘苦笑了一下:“回家。我家在天津,还有一大家人呢。来左驿的时候经过天津,没顾上回家打个招呼,这些日子他们肯定急坏了。”
匪首马祥眼睛湿润了,说老刘哥,你其实不适合当兵。
老刘哈哈大笑起来,说马祥你错了,我其实是个职业军人,当了半辈子兵了。
马祥说老刘哥你以后还会当兵吗?
老刘摇摇头,忽然眼角闪出一点泪光。
当天,两人洒泪告别。
马祥果然在左驿定居下来。
他在运河边搭了一个草棚,开垦荒地。一个人干。刚开始,他不怎么会干。但他坚持下来,很快开出一大片荒地。
左驿没人去招惹他。大家很快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后来,马祥娶了一个逃荒的女人做老婆。以前他曾有过很多女人,但他一直没有娶过老婆。那时他觉得像他这样的人不应当娶老婆。这个逃荒的女人很争气,一连给他生了七八个孩子。
再后来,马祥在镇里驿站旁边买下宅基,盖了院房阁楼,马家成了左驿一个大家族。
匪首马祥终于老得不能动了。他时常坐在阁楼上泡一壶茶,慢慢喝,久久看着驿站那片青砖灰瓦的三进院落。
驿站很破旧了,屋脊上长了很多茅草,有麻雀在上头寻草籽吃,小脑袋一动一动的。
外一篇
公元二〇〇一年,左驿有个叫小鱼的惯偷被判了死刑。小鱼并没有人命,但因为偷盗曾六次进宫,屡教不改,才判了极刑。
宣判后小鱼没有上诉,却提出愿意捐献文物,希望能够减刑。按照他的要求和指点,法官从他家阁楼夹墙里取出一只木箱子,打开看里头有三样东西:脚镣,木枷和亡命牌,亡命牌上有“斩首”二字。小鱼说这是他曾祖父留下来的,小鱼说曾祖父还传下话说,咱们家欠上天一个命债,这东西早晚还用得着。法官哭笑不得,说你指望用这个减刑吗?小鱼笑了,小鱼说无所谓,我也就是说说,主要是想叫你们把东西取走。取走这些东西马家后人就清净了。几辈人了,我家老听到半夜里脚镣响。
法官听得毛骨悚然,训斥他说你胡说什么!但还是请来文物专家鉴定。文物专家摸摸看看,说这是晚清的刑具,有一点价值,但文物价值不大。
小鱼还是被枪毙了。
《上海文学》2004年2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