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站在高高的船板上,看着渐渐出现在视野中的阳水县,他转头问道:“姬小姑一直在阳水县?”
“才不是呢。”回答的是谢广,他啧啧连声地说道:“说起这个小姑,还真是个有本事的。当初来到阳水县时,她就把自己全部的财产换了吴县的特产桐油,整整十五车,装得满满当当一点空间也不剩。当时她那仆人就说,姬小姑会靠着这些桐油,把她用在吴县百姓上的草药钱全部赚回来。我还不信呢,结果怎么着?结果咱们把她丢在阳水的这大半个月里,她楞是靠着那十五车桐油,把手头的钱翻了五倍!”他朝谢琅伸出一个巴掌,啧啧说道:“郎君,你说这个小姑厉不厉害?”
谢琅一笑,他转头看向前方浩淼的波涛,轻声说道:“她?确是个让人刮目相看的。”转眼他命令道:“发出飞鸽,让人通知姬小姑,便说因建康有事,我马上要赶回去,让她直接前往阳水县码头等侯。”
“是!”
那一边,姬姒得了谢琅的传信后,本来以为还会耽误大半年的她心下大喜。
姬姒出发时,正是傍晚霞光万里时,一赶到阳水县码头,她一眼便看到,那唯一一只二层高的大客船,以及站在客船二层,宽袍广袖,墨发披散的谢十八!
彼时,最后一缕残阳,正向天地释放它最后的绝美,半边的云霞,全给染成了一缕缕或红或紫的艳色。
而谢十八,就这样背对着残阳,披散着一头墨发,双臂挥动,不紧不慢地敲着一面鼓!
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令得他的面容半边明半边暗,他垂着长长的睫毛,那睫毛遮住了那双总是温柔,温柔得仿佛总有许多怜悯的眼。
他双手各拿一鼓槌,他站得笔直笔直,他敲鼓的动作不疾不徐,而随着每一次鼓声起落,那白袍下线条优美的肌肉,便若隐若现着。
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那鼓声。
明明不疾不徐,明明敲鼓的人动作是那么优雅,明明鼓声是那么雄深,可这一刻,姬姒却落了泪!
落泪的不止是她,码头上下,来来往往数百的行人,这时都驻了足,都怔怔地转头看着那风帆下,看着那个夕阳下敲动着鼓声的身影!
陡然的,姬姒知道,她为什么会流泪了。原来,是那个身影太过优美,极致的优美配上绝美的夕阳,不疾不徐的鼓声配上那汩汩逝去的东流水,她突然被震撼了,她因为这种极至的美丽,感动着,却又想着无法挽留,无法永远拥有而悲伤着!
是了是了,这才是夕阳之鼓!这才是这么美丽的夕阳给人的感受。懂得的,不发一言,却已呈给了你整个天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琅敲下最后一个鼓音后,他缓缓放下了鼓槌,负着手转头看向天空。
就那么一瞬,姬姒看到了他眼角有泪水的残光。
她怔怔地站在岸边,看着那个男人,那个拥有一切,如世人渴望的才华,美貌,家世,尊敬,权利,智慧,一切的一切美好事务的男人。他明明什么都拥有了,可这一刻,他却孤零零地站在河水之上,夕阳之下,无声地落泪。
这是寂寞吧?这一定就是寂寞,那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寂寞,那种看到了满目苍痍,望尽了世间残阳的寂寞,那种渴望能有所改变,却在扫除劫匪时,还要戴上面具,让世人不知道自己曾经做过的寂寞!
原来,他竟是这般的寂寞!
第一次,姬姒发现,这个天下都知的风流郎,竟是有着刻了骨的孤寂!
姬姒不知自己站了多久,也不知自己望了那个身影多久,直到谢广走到她身边,对她低声说道:“姬小姑,该上船了。”她才猛然清醒过来。
姬姒率着众人,跟在谢广身后上了船。
残阳中,风帆高举,在纤夫的哟喝声中,客船缓缓驶入了大河中。
直到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地平线,直到天空上银河灿烂,姬姒还依稀看到,谢琅负着手站在船头。
星光下,姬姒终是情不自禁地放轻脚步,慢慢来到了他身后。
她的脚步很轻很轻,几乎无声,她走到离他十步处时,便停下了脚步。
可姬姒刚刚止步,便听到黑暗中,谢琅的低语声传来,“姬姒?”
姬姒连忙小声应道:“是我。”
星光下,谢琅回过头来。
隐隐的光亮中,他双眸明灿如星,看着姬姒,谢琅轻声说道:“你不用畏我。姬姒,你很好,这次你帮我挽救了无数生灵,我甚是感激。”
说罢,他转过头去。
看着黑暗的河岸对面一会,谢琅徐徐又道:“夜深了,外面寒重,你一小姑子得多照顾自己,回去吧。”
姬姒恩了一声,听话地转头离去。只是当她走到舱门口时,终是忍不住回过头,朝着那人定定望了一眼。
谢家的这只船,显然是经过改造的,走得飞快,第二天姬姒一醒来,推开窗便发现,船只已经进入长江了。
五月份的长江,因雨水的增多而水面上升,导致来自天下各洲的船只纷纷上路,所以,才这么一会,姬姒便发现,宽广的江面上,同样的大船已有了三只,远处,还有十几只风帆正在南风中飘扬。
姬姒走到船头时,一眼便看到,依然是一袭白衣的谢琅,正宽袍博带,衣冠凛然地坐在榻上,面朝长江,懒洋洋地翻阅着一卷书简。
盛装打扮过的谢十八,特别的高贵,配上他那闲适的动作,令得简陋的船头,都变成了金马玉堂的殿堂。
姬姒看到这样的他,又是一怔。
转眼,她暗暗想道:他最俊最华贵,天下的女人都喜欢,也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兢兢业业立誓要享受人生的路人!
也是奇怪,她这样一想,眼前这个郎君那逼人华光给她的压力,便减少了许多。
当下,姬姒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轻笑着打招呼,“谢家郎君好早。”转眼,姬姒轻叹出声,又道:“温暖和煦的阳光,奔流万里的长江,已经是人间极致的美景了,偏生这船头还要添上一个谢十八,害得我等想要赏景的都不敢提步,郎君有过错啊!”
她这话,却是明明白白的嫌弃了。
谢琅慢慢放下了手中的书简,转头向她看来。
只是一眼,谢琅便哑然失笑,他开口说道:“这样一说,那确实是我不是了。”又盯了姬姒一眼后,谢琅轻笑,“我还以为阿姒钟情于我呢,却原来是嫌弃。”
这个人,竟然当着人家小姑子的面,直白白地说她钟情于自己!真是脸皮厚!真是无耻!
姬姒的脸先是一红,转眼她看向谢琅,对着那张华光逼人的脸,姬姒淡淡说道:“这个十八郎就不知道了,就算全天下的女人都喜欢郎君,阿姒是断然不会的。”还别说,姬姒这话一出,不止是谢琅惊了下,便是隐身在舱中暗处的护卫们,这时也大吃一惊。
她不钟情他?她不钟情他会以生命涉险?她不钟情他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
这时,姬姒对着谢琅那张微微惊讶的脸,认真地说了起来,“阿姒这一世,就像这长江水,发了誓地要坦坦荡荡地走过这千里青山路的,至于最后流入哪一个海,那还没有想过。至于十八郎你,对于阿姒便像那长满了桃花的泰山。你看啊,泰山虽美,可一来它太高,二来它太有气势太雄伟,三来它居然还长满了桃花。这样的一座山,又怎么会符合一条以坦荡自在为目的的江河的梦想呢?”
对于向谢十八坦然自己对他没有兴趣一事,姬姒是早就决定好了的。一来,她前阵子的所做所为,确实是容易让人产生误解。这样不好,建康不知有多少爱慕谢十八的,她可不想人不生地不熟的一过去,便招来无以计数的情敌。二来,她既然向谢十八提出了请求庇护的话,以后打交道的时候还多得很,所以,她要表明自己的立场,要让彼此坦坦荡荡无拘无束的做回朋友。
做朋友好啊,做朋友最好了,她可不要像前一世那样搞出那么多暧昧,最终害人又害己!
谢琅一直在看着姬姒。
他那无法形容的眉眼,因愕然而微微扬起,是的,是愕然。不管是前一次她风尘仆仆地赶到吴县,对他说,我带来了《伤寒杂病论》,还是昨天晚上,她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用那晶莹的目光望着他,她的所作所为,都在清楚地告诉谢琅,她是喜欢他的。
可这样一个昨日还痴痴望着他不舍离去的人,这一刻,又用这么坦然,这么真挚,这么她自己深信不疑的语气告诉他,她绝对不会钟情于他!
此时此刻,她不管是语气还是神态,都毫不作伪,很显然,她从头到脚都是这样想的,所以她也就这样说了!
这还真是,有点意思了!
谢琅缓缓站起,晨光中,他身形颀长而飘逸,就这样踏着木履,他大袖飘飘地向她走来。来到姬姒面前,他微微倾身,那形状完美如弓的唇线,似有意似无意地划过姬姒有耳际后,低叹声宛如风一样飘入她的耳中,“可是,天下那么多女人,我唯独只想阿姒你能喜欢我啊……”他最后还叹息了一声,这一声叹,真真算得上婉转失落,惆怅凄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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