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8 送行
陈嫣是让陈瀚维、陈夫人又爱又恨的女儿。
她的自尽, 让夫妻二人悲痛欲绝。
虽然隐隐觉出女儿很有些生无可恋的意思, 但是打心底认为, 她走之前,总会有些征兆, 再不济, 也会跟他们道别。
可是,她没有。称得上交代身后事的言语, 不过是要他们照顾承宇。
已经说了,要全力为她斡旋,她却不肯接受。如此绝情, 对生身父母, 一点点眷恋也无。
夫妻两个双双病倒在床。
另一方面,陈嫣的死,对曾镜一案毫无影响。陈嫣是死了, 但不是死无对证,曾交出的物证都在, 人证亦没有否认先前供词的,再加上董志和已经倒台,董府乱糟糟的, 没人顾得上董夫人。
刑部一面按部就班地核查曾镜一案, 一面请示过皇帝,联合大理寺、都察院,审讯文睿临、李夫之。
方默给沈安置办了一所小小的宅院,又雇了几名下人照顾她。
董飞卿和蒋徽的家, 沈安虽然很喜欢,但她来京城的目的就是找方默,又不好意思长期打扰,当日便搬了过去。
蒋徽特地过去看了看,见方默准备得很周到,并不需要她帮忙添置什么,也就放下心来。回到家里,吩咐郭妈妈,得空就派小丫鬟送去一些养身的羹汤或食材、药材。沈安的伤刚好,需要调理一段时日。
陈嫣的事情,她听说之后,心里有些感触,却无法用言语表述出来。
这日,薇珑过来了,把手里的黄杨木匣子随手放下,闲话几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眨,问起陈嫣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管这些做什么?”蒋徽道,“就快做新娘子了,别听这些丧气事。”上个月,薇珑及笄,她和董飞卿虽然没去道贺,但都送了特地准备的及笄礼。
薇珑就笑了笑,“你不告诉我,我也会跟别人打听。”
“好吧,跟你说说也无妨。”蒋徽便站在置身事外的角度,把所知的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薇珑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对下人、心腹,不该是董阁老那个路数。”停一停,道,“昨日用饭的时候,爹爹说起董阁老唆使爪牙诬告叔父的事儿,挺生气的,说那厮简直是狼心狗肺。
“董阁老那两个爪牙,这次定要吃尽苦头。
“至于董阁老,爹爹说让他半死不活的就很好,要比一棍子打死他更解气。”
蒋徽认同地道:“没错。寻常官员被降级罚俸,都会处处碰壁瞧别人脸色,何况这种从高处跌下的情形。”
“如果他不是飞卿哥哥的生身父亲……”薇珑轻轻地叹息一声,“我不知道会如何憎恶他。程叔父可是我从小到大都最尊敬、钦佩的人。”
蒋徽笑着揉了揉她白生生的脸颊,“都一样。你再上火,也不能让你飞卿哥哥成为别家的孩子。”
薇珑则笑着握了握她的手,“这一点而言,你和哥哥也很般配啊。”停一停,认真地问道,“姐姐,我什么时候可以当上姨母啊?”
好像那是谁可以决定的事儿似的。蒋徽微愣,随即笑道:“我哪儿说得准啊,要是有了喜脉,一定会及时告诉你。”因为是姐妹,这种话题,便不需要避讳。
“要快些。”薇珑绽出绝美的笑靥,“我是被你们护着宠着长大的,现在就特别想早些当姨母,加倍地宠着你和哥哥的孩子。”
蒋徽笑道:“这好说。只要不出万中之一的意外,你一定会如愿的。”
“这次过来,是有东西送给你和哥哥。”薇珑拿过手边的黄杨木匣子,递给蒋徽,“是两本小册子,写的都是京城各家子弟、闺秀相关的事——都是你们不在京城因为好事或坏事冒出头的,也不知道你们用不用得上。”说着,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唐意航说,我这是吃饱了撑的,全是无用功。”
“修衡哥那是胡扯。”蒋徽心里是满满的感动,由衷笑道,“一定用得上。我们总不能凡事都找他和开林哥打听消息,叔父那么忙,就更不能为小事给他添乱了。”
薇珑明显好过了很多,唇畔逸出开心的笑容。
同一时刻,茶室二楼的雅间,程询与董飞卿守着一局棋,相对而坐。
下棋间隙,程询提起皇帝曾问起飞卿的事,“皇上问你想不想回官场,给我句准话吧。”
董飞卿摆一摆手,神色坚定,“不回。”
程询扬了扬眉。
董飞卿神色诚挚,解释道:“张罗书院事宜期间,我就越来越觉得这是件好事,也是我一定会有长性做好的事情。您被诬告、弹劾的事情一出,我这心思就更坚定了。
“不论是您、修衡哥或皇上,方方面面的流露出的观点、品行,都该有更多的人了解,甚至传承下去。
“至于官场,有您和修衡哥,万事不愁。况且,我其实也真不喜欢官场上的尔虞我诈。”
程询悠然一笑,“小时候数你最闹腾,眼下看起来,倒是最喜欢简简单单的时日。”
“可不就是么,先前我都没意识到。”董飞卿笑说。
程询故意给他泼冷水,“让学生们了解天子、权臣的见解、主张,非一日之功,需得长年累月地潜移默化,在那期间,少不得有人唱反调,你受得了?——学院那种地方,最讲规矩,你做得到?”
“瞧瞧,您这是小看我。”董飞卿笑道,“这事儿吧,您跟我先搁下,几年之后再谈。”
程询逸出愉悦的笑容,“行啊。”沉了片刻,又道,“董志和想见你。”
董飞卿扬了扬眉,有点儿意外,“被算计的事儿,他想通了?”
“不知道。”程询说道,“你最先的念头是去还是不去,这是最重要的。”
董飞卿老老实实地道:“可我第一个念头是他是否想通了。”
“……”程询看着他,“现在想。”
“不去。”董飞卿毫不犹豫地道,“因为他曾经是我爹,我就该去探监?是做给我自己看,还是做给别人看?再说了,我去了有什么好?一个不留神,把他气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程询的表情,有点儿拿他没辙的意思了。
“我会见他,但不是这时候。”董飞卿这才说出打算,“到他离京之际,我会见他一面,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他。”
程询凝了他一眼,“你心里有数就行。在我这儿,我只是担心你会后悔。”
这一刻的董飞卿,变得安静、沉稳,“我知道。您从来不会跟我说他的不是,此次亦然,不过是替我着想。
“但是,我不会。从没后悔过。
“当初他和老太爷把我关在祠堂,命护卫在外重重守护,想把我活活饿死,再给我安个绝食自尽的名声,若不想死,就要听他的安排。
“那时起,我就当我死了,想着走出祠堂之后,我得换个活法儿。
“是他让我看到,利欲熏心的人的嘴脸,原来能丑陋恶毒到那种地步。
“他是让我嫌恶之至的人。各自生死,早已各不相关。
“我只想堂堂正正、随心所欲地活下去。如果没有您和师母,我哪一样都做不到。”
飞卿曾被关在董家祠堂的事,程询知道,至于飞卿的想法,这是第一次听到。他探出手去,拍了拍飞卿的肩。
董飞卿没猜错,董志和要见董飞卿,正是因为想通了上次相见的事——他与董飞卿做戏,董飞卿也同样在对他做戏。
若是到现在还没回过味儿来,他这半辈子,也真就是白活了。
皇帝那样的维护程询,固然是因为君臣多年情分生出的信任,亦是因为在当时便留下了凭据。可悲的是,他不知道。但是,程询不会不知道。是以,程询其实早就料定了这样的结局,绝不会有一丝心虚。
程询担心他举棋不定,不与门生心腹站到明面上。
董飞卿便协助程询,做了那样一出戏,让他当即下定决心。
董志和想通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当面问问董飞卿,到底怎么想的,便让前来探监的幕僚去求见程询,问他能不能让董飞卿来大牢一趟。
可是,等幕僚离开之后,他脑子也清醒过来:这是多此一举。
董飞卿不会来,而他,便是相见,又能说什么?
林林总总的过往相加,董飞卿心里的亲人就是程询,遇到大是大非,就是要无条件地帮助程询。
早已相互视为陌路人,各自的安危,都不是对方会挂心的。
他无力地跌坐在监牢里的柴草上。
皇帝已经亲口认可了他的过错,刑部尚书又打心底不赞成他让门生弹劾程询的事情,他们三个在牢狱之中的处境可想而知,与秋后问斩的犯人没什么差别。
过了许久,他开始凝神斟酌自己的来日。
皇帝的斥责、暴怒施加在他头上,他始料未及。但是,程询和他进入内阁之前、之初的事情,都记得一清二楚。
不管怎样,皇帝算是很念旧情的人,不会生出取他性命的念头,除非……有人为了保他,跳出来再生是非。
那是绝对不可行的。
发作他,皇帝亲自出面。
对付他的门生旧部,便是程询自己的事情了,那厮一旦心狠手黑起来,可不是他外面那些亲信能应对得了的。
已经这样了,他和文睿临、李夫之的前途已经葬送,何苦再搭上旁人?
在程询与他之前倒台的首辅、次辅,在身陷困境时是怎样做的?皇帝又是怎样对待的?
他苦苦思量半晌,心里有了数。
是因此,翌日再有幕僚来探望时,他正色叮嘱道:“在这关头,任何人都要恪守本分,一言不发。谁要是想在这时候救我走出困境,不亚于害我,更会害了自己。
“我在皇上心里,到底还有多年的苦劳可以弥补一些过错,你们又有什么?但凡犯了错,怕就要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切记,即日起,就当不曾与我结缘,更不曾投在我门下。
“是我无能无德,对不住你们。”
幕僚见他神色郑重,便知交待的都是心里话,也只好黯然称是。
几日后,文睿临、李夫之耐不住刑罚,双双招供,承认万鹤年一事是董志和指使,他们是爪牙。
至于董志和,三法司只过了两次堂,且只是声色俱厉地问话,不曾动刑。毕竟,皇帝暴怒时的态度不能全然当真,对于入阁十多年的董志和,发落应该不会太重,既然如此,他们就没必要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出手刁难。
董志和对自己唆使门生做文章诬陷程询的事供认不讳。
此案审结之后,三法司面圣时,把曾镜一案的卷宗一并呈上。
他们的建议是:董志和流放古北口,董夫人秋后问斩。
皇帝思忖多时,颔首道:“准。”随即,拿起御笔批示。
料理完这些让人膈应的事儿,皇帝唤程询来说话,问起董飞卿的打算。
程询道:“臣去问过他,他并无回到官场的打算,眼下,只想帮衬着名士开办书院,把这事情做好。”
皇帝扬了扬眉,随即就笑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再看几年吧,他真能做出个名堂,我喜闻乐见;若又是没长性半途而废,我一定要把他绑到跟前儿,把他那个性子扳过来。”
程询也笑了。
“少了次辅,你我都要格外繁忙些。”皇帝示意程询到近前落座,“快些帮我参详一番,提拔哪个人合适。”
君臣两个细细地探讨起来。
董志和离京那日,将近八月,天气已经不太热了。
董飞卿、蒋徽站在路旁,望着官差、董志和渐行渐近。
眼看人就要看近前了,蒋徽取出穆雪的信件,交给董飞卿。
董飞卿接过,迎向董志和。
穆雪和阿锦已经死了,这是任何人都没办法改变的事实,但是董飞卿想,有必要让董志和看一看穆雪的亲笔信件。
最起码,董志和得明白,他看人的眼力、用人之道都不对,就算只是为了丧命时只有九岁的阿锦,他都应该有一份发自心底的愧疚、悔恨。
当然,这或许只是奢望。董飞卿牵出一抹讽刺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 o(╥﹏╥)o睡到晚上十点才醒,现在特精神~别嫌短哈,明早就又有一章可看了~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