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涛自安县出城便一路疾驰,胯下的马力竭之后,经过临县时又换了一匹,原本两日的路程硬生生被他压缩到了一个昼夜,眼都没合过。
其实他心中已经后悔不迭了,毕竟他之所以被安排上任安县县令,就是为了找到将军流落在外的唯一血脉。
如今公子找到了,却被他一厢情愿的固执亲手送入了火坑。
这么多年以来,将军对于自己的栽培和照顾历历在目,那伙白莲教说不定就是当年围攻将军府的凶手,眼见报仇有望,张涛又怎么能让到手的机会白白溜走?
再加上任安县县令这么久,张涛也是真的想要当个好官,将军生前的愿望便是天下昌平、海晏河清,只可惜壮志未酬便含恨而终。
张涛作为亲卫,将军对于百姓的爱护,他都是看在眼里的,不知不觉中,已然隐隐把自己这个县令当做将军的遗志继承下来。
既然不能上阵杀敌,守牧一方也未尝不可。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白莲教和吴家竟然丧心病狂至厮,为了造反,居然敢派人掘了河堤!
虽然张涛不知道白莲反军究竟有多少人,但流民被白莲教裹挟已是事实,一旦暴动起来,安县真的能支撑得住吗?
俯身纵马狂奔的张涛不知道,也不敢往下想了,一但想到安县被攻破的后果,张涛的脸色便苍白起来。
他已经很累了,那张大胡子脸上的眼窝深陷,折射出深深的疲惫,但手中的缰绳却攥紧了几分,双腿一裹马腹再次加速。
终于,一座高大的城郭赫然出现在他眼前,张涛心头狂喜,总算到了。
于城门口下马,递过路引之后,兵丁只略微一扫便张涛进城了。
路引制度是太祖皇帝亲自制定,为的就是限制人口肆意流动,维护统治稳定。
但此世大明立国已有两百余年,路引制度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只要有钱,多少张路引都能弄得到。
张涛的路引用的也不是本来的身份,一县最高行政长官这个身份太惹眼了,若是府城里的情况还没弄清楚就如此招摇,此行必然失败。
毕竟张涛要找的是卫所千户官,文臣结交武将本就是官场大忌,况且近年来国朝局势动荡,一但府尹知道了,那想要请兵回援无异于痴人说梦,说不定还会连累到这个未曾谋面的将军门生。
刚刚入夜,临州城内灯火通明,宽阔的街道上游人如织,街道两旁的建筑节次鳞比地排列着,张涛牵着马匹穿插在人群中,繁华的喧闹声顿时扑面而来。
找了间客栈住下,张涛便打听到了徐克俭所在千户所的位置,当即前去打探情况。
虽然这时候已经放班了,但像千户所这样的地方,还是会有人值守的。
千户所大门前,两个官兵正闲聊着什么,隐约听到了‘千户’、‘副千户’之类的话,巷子里的张涛一愣,便闪身紧贴墙壁,一动不动地继续听下去。
一名官兵似乎有些惋惜:“……谁说不是呢,要我说啊,以前徐千户真是拿咱们当兄弟看待的,如今却……
唉,也不知王朴那厮走了什么门路,居然把徐千户给顶下去了,才不到一个月的的时间,鼻孔都翘到天上去了,也不看看谁服他!”
另一名官兵压低声音道:“这话最好憋在肚子里,我听说那人本是京里一位朝廷大员家的私生子,啧啧,真够乱的……”
“我呸,什么野种也敢骑到咱头上撒尿了!”
“慎言……”
张涛听得心里一惊,一股凉气从心底里止不住地冒出来,徐克俭的千户官衔被一个叫王朴的顶下来了?
强行忍下心中的惊骇,凝神再听了几句话,可那
两个官兵却再也没涉及到这件事情,张涛神色阴晴不定地闪身离开了。
回客栈的路上,张涛心急如焚,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本来安县就岌岌可危,如今自己的援兵居然又出现了问题。
安县怎么办?
秦时又怎么办?
安县城内的百姓们该怎么办?
意外情况的出现一下子让张涛乱了分寸,官居千户想要调兵尚有难度,更糟糕的是,徐克俭此时竟被降职为副千户,就算找到了他,这兵还能调得动么?
各种各样的念头涌上心头,张涛甚至生出了暗杀顶替了徐克俭的新任千户的想法。
突然,阴沉着脸的张涛感觉被撞了一下,抬眼望去,撞他那人大着舌头走路摇摇晃晃,估计是喝醉了酒。
张涛皱了皱眉,本想避开他,可麻烦却偏偏找上门来。
那人迷迷瞪瞪地看了一眼张涛,指着他大怒道:“哪来的莽汉,敢撞你爷爷我,活的不耐烦啦?”
张涛不说话,想绕过他,可那醉汉却不依不饶了,伸手就要扯张涛的胳膊,嘴里仍旧骂道:“狗日的,你聋啦?撞了老子不晓得道歉,想走?试试?你要是走得脱,老子叫你爷爷!”
张涛躲过对方伸过来的手,面色一片冰寒,强忍着怒意:“这位兄弟,你喝多了。”
“少给老子套近乎,谁他娘的是你兄弟,赶紧道歉!”醉汉醉眼一瞪,歪着步子大手一挥。
张涛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兄弟喝多了我不计较,可别做的太过了!”
“哈哈哈……”那醉汉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老子是这城内的千户,怕了你不成?”
千户?打量了对方几眼,张涛的眼睛逐渐眯了起来,莫非他就是王朴?
想起方才在千户所门口听到的那番话,张涛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语气立刻变得热情起来:“哦,原来是千户大人,失敬失敬,方才是在下唐突了,鄙人张三水,乃是路过的客商。”
那千户闻言露出鄙夷之色:“什么狗屁商户,现在知道说好话了?晚了!”
“是是。”张涛满脸谦卑之色,点头哈腰,“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千户大人,小人给大人赔礼了。”
说罢,从袖子里掏出一包银子,趁着握手的机会塞进了那位千户的手中。
沉甸甸的银子入手,那千户好似酒醒了几分,把那袋子掂了掂,随即塞入怀里,末了还嘲讽一句:“算你识相,滚吧!”
“嗳——”张涛见他左摇右晃地要走,连忙拉住他,“千户大人,别急着走啊……”
千户勃然大怒,伸手一推,恶狠狠地道:“滚开,莫要不知好歹,方才看在你懂事的份上不与你计较,再碰本官一下试试,要你狗命!呸,下贱东西!”
张涛连忙道:“是是,呃……不是不是,千户大人,不是小人不知好歹,只是小人想要和大人做笔生意……”
听到生意二字,那千户脸色软下来,瞪着眼睛道:“生意?什么生意?说来听听。”
张涛脸上的笑容更盛,左右看了看来来往往的人群,凑近低声道:“大人,此地人多眼杂,说起来,恐有碍于大人的声名,不如找个雅间详谈?”
“谅你也不敢耍什么花样!”那千户哼哼道,“随我来,去醉仙楼。”
张忙不迭点头,笑容已经不能用卑微来形容,简直是谄媚。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一处名为醉仙楼的酒楼,里面的生意异常火爆。
一名小厮见了千户,刚“哟”了一声,便被他随手扔过去的一锭银子打断。
“少废话,最里面的
雅间,不要打扰!”
“得嘞,爷您请。”
那千户似乎是这里的常客,此时走在前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声音在走廊里震荡回响,就差没把‘老子最牛’刻在脸上了。
两人一路往里间走,环境愈发清幽,夜色的感觉突然袭来,外面的喧闹似乎被隔绝开,那千户不知何时也停下了嘴。
张涛走在后面,盯着前面的身影,垂在袖子下的手中忽然落下一把精巧的匕首!
二十几步的距离仿佛走了很久,雅间终于到了。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里面亮堂的光照出来的瞬间,张涛骤然发难,身形猛地抢进一步,手中的匕首唰地抽出,狠狠地扎向前面那道身影的后心处。
下一刻,金铁交击的脆响声传来,却是前面那位千户霍然转身,不知从哪里也掏出一把匕首格挡住了。
两人匕首相互抵住,发出令人倒牙酸的尖细的摩擦声,眼神交错的瞬间,那千户一声冷哼,手腕翻转,扎向张涛的心脏处。
这一下变招极为狠辣,一个不慎便要命丧黄泉。
张涛险之又险地侧身避过,一记力道极大的顶膝撞向对方,那千户灵活至极,闪身后撤,眨眼间便拉开了身位。
张涛暗道大意,微微调整了姿势,想不到对方竟然装得这么像,而且竟身手如此灵巧。
“嘿,早就发现你不对劲,王朴那小子就这么等不及了么?”那千户此时已经退到了雅间里,身形微躬,匕首反握横于胸前,冷笑着眯起了眼睛。
站在门外的张涛一愣,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他不是王朴?王朴要杀他?
咝——他是徐克俭!
他娘的,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愣神的瞬间,雅间里面的人已经冲了出来,匕首直刺张涛防守的空挡处。
张涛面色大变,就地往后一滚,口中急呼:“慢着,认错人了!”
徐克俭并不理会,身影一闪便到了躺倒在地的张涛面前,一下挑飞了他手中的刀,紧接着匕首在掌中一旋,狠狠扎向张涛的心脏处。
“徐克俭,将军幼子找到了。”张涛闭目躺平,声音很低但语速极快。
这句话彻底惊住了徐克俭,他眼神陡然转厉,匕首一下子抵住了张涛的脖子,眼睛通红:“你到底是谁?说!”
“徐兄弟!”被刀架在脖子的冰凉感觉让张涛冷汗直冒,急忙道,“我是将军的亲卫张涛,这次来找你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
“我怎么相信你!”
“是真的!我怀里有将军的令牌,不信你摸出来看看!”
“你自己来,慢点拿,耍花招的后果你知道的!”
……
片刻后,徐克俭一脸喜色的左右翻看着将军的令牌:“确实是将军密令!”
张涛一脸苦色地揉着肩膀,这下子脸算是丢尽了,被人挑飞了匕首不算,还被骑在了身上……
“张兄,抱歉抱歉,方才装醉实乃形势所迫,兄弟我不得不万分小心。”徐克俭很大方地拱手赔罪,然后把令牌递还给了张涛。
顿了顿,徐克俭脸色严肃了几分,低声道:“张兄方才说的将军幼子是怎么回事。”
张涛叹了口气,如今安县城内的危急形势以及有关于秦时的身份通通说了出来。
片刻后,张涛说完,神色突然有些晦暗:“徐兄,如今你这边却被降了职,若是调不到兵回去,公子和安县危矣啊!”
徐克俭沉着脸霍然起身,在雅间里踱来踱去,某一刻,他突然停下脚步,一拳砸在桌子上:“张兄,事到如今,我们也只能赌一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