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逐渐深重,巨大的天幕下,一切意象如同身处荒漠中的细小沙砾般渺小。
外面的谈话仍在继续,气氛似乎更热烈了,叶虎哈哈大笑的声音尤为瞩目,声音传到里间,叶思楠那张略带坚毅的脸被火锅里沸腾的汤汁翻滚出来的水汽所遮盖。
对座的张茯苓朱唇微启,一根沾着汤汁的蔬菜送入口中,微微咀嚼之后咽下了下去,随后开口说话:“叶伯父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接下来的事?”
叶思楠停下了筷子,似乎是想了些什么,笑道:“唔,因为有秦兄在啊……”
张茯苓微蹙着眉,似乎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公子……有把握吗?”
“他没和你说么?”叶思楠微微差诧异。
说?说什么?最近秦时来勾栏的时间不像之前那样勤了,对于很多事情张茯苓都不知道,譬如这次张涛要来拜访之事,张茯苓还是晚饭之前才知道的。
这让她心中有些发酸,明明之前两人的相处几乎可以称为密友了,许多事情秦时都不会瞒她,对于她所提出的问题,秦时也会详细解答,如此一来得到的结果,让张茯苓觉得两人之间很近,自己是懂他的。
可现在却从叶思楠口中听到‘他没和你说么’之类的话,又联想到自己父亲一开始对于秦时联合抗吴一事的迟疑与试探,心中有了几分明悟,但下一刻,那明悟便化为冰刀似的悲戚,啃食着内心。
原来……是这样的,我同他相识便是从猜疑开始,到了如今那猜疑依然存在,如同巨大冰原中间的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将两人隔开了。
也对,黑风寨与落凤山对立这十七年了,矛盾的对立演化成两人之间的那条鸿沟。
但她不甘心,为何先遇到秦时的不是自己?为何在两家关系对立如此之久的情况下,秦时那样突兀的出现,还是站在了黑风寨那边?为何要在秦时遇到叶思楠之后偏偏还要遇见她?
叶思楠,叶思楠……
她默默想着这个几乎让她嫉妒的女人,此时抬脸看去,她就坐在对面,五官不是那么精致,眉毛相比自己有些略粗,杏眼大大的,鼻头圆润,嘴唇微微咀嚼着,依旧还是一身劲装,灵动中裹着坚毅。
很真实,就像能触摸到一般。
她悚然一惊,真实…
…么?她或许缺少的就是这个,自己在安县砥砺许久,什么时候笑,什么时候怒,什么时候拿捏姿态,什么时候放下身段,这一切就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一般刻在了脑子里。
她曾以为这样的自己也是真实的,如今翻然悔悟,生出一股荒诞感,训练出来的真实,算得上真实吗?
秦时……他或许也同自己一样,一样的训练有素,所以才渴望着从叶思楠那里获取这些令他感到踏实的东西吧。
她怔忪半晌,忽然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原来他不是讨厌自己,他只是需要更加真实的东西来填补自己的缺憾么?
那么,不是讨厌便好,足够了,那沟壑就算再深,妾身迟早填了它!
张茯苓愈发觉得自己找对了方向,心中明朗起来,带着炫目的笑容不停地给小团儿那吃货夹菜。
小团儿似乎感受得到小姐心情不错,吃得更加爽快起来,大开大合,毫不顾忌。
“思楠,公子杯子里装着的不是酒吧?”张茯苓眨了眨眼睛,笑道。
叶思楠闻言一愣,思楠这个称呼似乎过于亲近了,按照她的想法,即便自己心里头已经有了些默许的意思,她相信张茯苓也接收讯号了,但……一时间还是有感觉到些不自在的地方。
略一迟疑,叶思楠便把那不自在丢在一旁不去理会,总要这样叫的,她想。
于是,她笑了笑:“你怎么猜出来的?”
“就是那个坛子呀!公子脚边的坛子,里面装着的似乎是类似葡萄酿的东西吧,不过看起来还是酒的颜色,对吧?”张茯苓笑得像个小狐狸,甚至有些雀跃,好像是窥到了秦时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一般。
叶思楠用手娟擦了擦嘴,也笑了起来:“秦兄啊……他沾不得酒的。”
于是起身走到张茯苓旁边坐下,回忆般的将秦时初至黑风寨时,被一杯高度酒放倒的糗事说了出来。
张茯苓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脑袋里想象着秦时一番豪言壮语以后一头扎在桌子上的场景,噗呲一声笑声来。
小团儿仍旧在吃,对于她来说,唯有美食和小姐……嗯,还有寨主,夫人,还有什么呢,大概还要算上秦公子吧,还有很多对她很好很好的人不可辜负!
眼前的食物是公子答应过她的,
从来没有尝过的火锅,定要全部消灭干净,方能不负公子的一番心意才是啊!
小团儿一面想,一面又埋头苦干起来。
张茯苓和叶思楠都不是在乎口腹之欲的人,两人谈论关于秦时的种种过往,便不再吃了,只是说着关于秦时的事情。
诸如秦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厉害,会偷偷哭,还有那日在寨子里的演讲啦,秦时自己制造出来的铅笔啦,借贷记账法和阿拉伯数字啦等等,从头到尾一件没落下,一时间两人之间的关系倒是亲近了许多。
在这场谈笑中,并未明确提及关于未来两人与秦时的关系,但大抵来说,还是有一些事情在秦时本人完全不知的情况下于相互默契的谈话中定了下来。
至于这中间涉及到的具体的情绪,或许只有她们自己心里清楚了。
外面的酒宴在进行了一个时辰之后,残羹冷炙被撤了下去,真正要解决的事情被摆到了桌面上。
大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豆大的雨滴同屋顶上的瓦片、紧闭的木窗,翘起的屋檐相互接触之后生出哔哔啵啵的声音。
如同剧目正式开演之前的热场序曲,激烈愤慨地奏响。
在这响彻于整个安县的乐章中,秦时等人来到了议事厅,几人在圆桌周围落座,张茯苓亲自泡好了茶与叶思楠一起端给他们,然后便坐到了一旁静静地听着。
这是秦时的意思,和吴忠承和他身后的白莲教作斗争不是一件小事,这事情若是处理不好很麻烦,一旦鱼死网破起来没有一个人能够置身事外。
当然,秦时也不太赞成男主外这种大男子主义的做法,他不太希望叶思楠以后只能守在深宅大院里每日数着柴米油盐过日子,他也不能想象那样的叶思楠会变成什么样子。
至于,为什么张茯苓也在其中……
当然是因为她是落凤山如今的当家人,不然还能有什么原因……
秦时暗暗笃定。
尽管张鹤再度出山,但和张茯苓相比,他还是更加欣赏后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雏凤或许在沉稳、细致上不及老凤,但雏凤初入尘世的那声高亢嘹亮、充满魄力的清脆啼鸣,终会令云雾退散,星辰具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