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时分,雨。
秦时离开县衙后,县令张涛便长坐屋内,未曾踏出半步。
天色比以往更暗了几分,老曹佝偻着身子挪到门前敲了敲,哑着嗓子道:“夜了,该掌灯了。”
随即,门被打开,张涛的身影出现在门里,看了眼天色,然后将老曹让进屋里关上门。
两人坐下,张涛用火折子点上蜡烛,便问道:“怎样,像不像?”
老曹略显浑浊的眼神此刻显得异常清明,似是在品味某种珍宝,酝酿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简直一模一样……”
一支烛火显然不够填满整间屋子,稍显昏暗的房间之内,本该是仆人的老曹竟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与身为县尊的张涛随意交谈,毫无怯色,甚至平时威风凛凛的县令大人,此时还微微漏出些许很不要脸的谄媚模样。
得了老曹的准信,张涛得意地笑道:“那日公堂之上一照面我便认出来了,只是碍于场面无法遣人去确认罢了。”
老曹冷哼一声:“若不是少爷自己现身,怕是等到你这个狗屁县令的帽子丢了,也没有半点线索!”
张涛闻言尴尬一笑,起身给老曹沏了杯茶:“头儿,这不是灯下黑吗,当时只知道是往南边送,这些年我沿路各处暗中查探,谁知道就是在咱们脚底下,况且我这人手也有限……”
老曹瞥了他一眼:“当了多年的官儿,都学会跟我犟嘴了,别看我年纪大了,抽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此时的老曹眼神锐利,背脊挺直,周身劲气磅礴,即便坐着,也给人一种威不可侵的凌然之感,哪里还有一丝垂暮之气。
昔日军营里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历历在目,一丝不详的感觉涌上心头,张涛警兆顿生,当即地低头认错:“头儿,我错了……”
听着屋外磅礴的雨声,老曹收敛气息叹了口气:“罢了,将军的亲兵除了你我,如今也只剩几个废物守在京城,还是早些告知少爷真相,带他回京吧。”
张涛面露犹豫之色,随后咬牙道:“头儿,我觉得此事要从长计议……”
老曹眉头一皱,疑惑地看向张涛,夜长梦多,节外生枝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张涛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压低声音道:“吴中承地背后极有可能是白莲教!”
老曹浑身一震,眼中
露出骇人的神采,死死地盯着张涛:“当真?”
“八成!”
老曹双眼泛红,周身气息起伏不定,鼻子里不断地喘着粗气,许久,才逐渐平息。
屋子里陷入沉默,豆大的烛火微微摇曳,两人的身影落在墙上,随着烛火不时晃动。
见老曹陷入了沉思,张涛小声道:“头儿?”
老曹无意识地嗯了一声,片刻后,他缓缓摇头:“天下白莲分支众多,当日凶手未必就是这些白莲,况且少爷已是秦家唯一的血脉,他若有一丝闪失你我百死莫赎,不可冒险。”
张涛有些急了,梗着脖子,声音大了些:“头儿,天下白莲本一家,这可是他们自己说的话,哪能这个时候不作数了?若是找不到当初那批人,将军的仇,难道就这么算啦?将军待我不薄,此仇不报,我跟那杂毛鸟有什么分别?”
“闭上你的鸟嘴!”老曹被惹毛了,站起身一把揪住张涛的衣领子,满脸怒气的盯着他,红着眼睛道:“老子何时说过不报仇了?你知恩图报,难道老子就是禽兽?再怎么样,也不能拿少爷的安危开玩笑!”
老曹一怒之下忘记收力,紧紧的薅着张涛的领子,张涛顿时呼吸困难,直翻白眼,只感觉马上就要跟将军九泉之下再相见,重续兄弟情义,模糊之中,张涛甚至看到了一黑一白两个高瘦的身影,手执长鞭朝他招手……
终于,老曹还是冷静下来,双目渐渐清晰,眼前浮现出只吊着一口气的张涛,这是……
咳嗽两声,慢慢地将张涛放下,用内力替他顺了口气,老曹吹胡子瞪眼看着蜡烛,还假装一脸嫌弃。
半晌,劫后余生的张涛才顺过来,喘着粗气靠在椅子上,从桌上捞过茶杯胡乱灌上几口。
又过了一会儿,张涛才艰难开口:“头儿,下次你要生气的时候,我邀请吴中承那厮过来赴宴。”
老曹继续看着蜡烛,硬邦邦地道:“为何?”
“你直接把他给掐死,咱们就可以带上少爷回京了!”
“……”
张涛看了一眼脾气又臭又硬的老曹,叹了口气,道:“头儿,不是我不顾少爷安危,你说说,如今安县这个形势,离得了少爷吗?再说了,就算此时告知少爷真相,难道少爷就会乖乖地抛下一切跟咱们回京?
少爷离京
才几个月大?可在这儿却已经生活十余年了,相对于京城,这里或许才是少爷的家,况且,如今黑风寨几百号人的安危皆系与他身上,这个紧要关头,他岂会不管不顾这几百号人的性命独自苟活?”
老曹眉头紧锁,越皱越深,显然是陷入了挣扎之中。
张涛又道:“头儿,虽然这伙白莲教可能不是当年进京刺杀将军的那批,但多半与将军昔日奉旨围剿那些脱不了干系,这样一来,咱们算得上早就得罪他们了,若是不管不顾,等他们拿下安县,稳固后方,焉知不会寻机报仇?
真到那时,贼患成势,少爷虽回京,但却势单力孤,羽翼未丰,比将军昔年更加不如,一旦他们学当初那批混账再潜入京城寻机刺杀,少爷岂不更加危险?
头儿,如今安县局势一触即发,老太君想孙儿可以再等等,但这边可是一会儿都等不了了!”
其实张涛还有另一个原因没敢说出口,都说县令是父母官,张涛怎么说也已经当了几年父母了,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安县这么多百姓陷入火海之中?
张涛也只是个普通人,做为将军的亲兵,他无疑是忠心耿耿的,为了找回将军独子,他一个武官被运作至安县,耗费近十年的时间找到了将军的血脉,这要是不忠,那这天下间大部分都不配为人了。
但另一方面,他也在安县任职这么些年了,人非顽石,孰能无情?安县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万千百姓的生死存亡,对于张涛来说,也绝不能轻弃,在保证秦时绝对安全的情况下,尽量临走之前推翻吴家,剿灭这股白莲势力,这才是他的全部目的。
老曹沉思良久,转头看着张涛,神情少有地郑重:“你确定能护住少爷?”
张涛精神一振,忙挺直腰背道:“这个绝对没问题,头儿放心!”
老曹站起身,走到门前背对着张涛,沉声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我要你保证,就算安县里里外外的百姓死的一个不剩,少爷也要毫发无损!”
稍显残忍的话令张涛一怔,老曹又信手丢过一块牌子,道:“临州卫千户徐克俭是将军门生,若有紧急情况发生,你提前拿着这块牌子去找他,我要回京一趟,将事情告诉老太君,做好后续事宜,你找个机会向少爷禀明一切。”
说完,门被打开,老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