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山县二十九中。

“不是我说啊，你家孩子这个功课……确实不太好。你看看，这是他的英语试卷，满分10分，他打了0分。还有这个，语文卷子，但使龙城飞将在，他写个啥？写了个蜡炬成灰泪始干？这是一首诗里的吗？这个成绩，说真的，马上初三了，就……一般的高中他也考不上啊。你们回去多督促督促，好好学一下，这些东西不是说学不会的，你只要想学，肯定能学会。”班主任老李对站在面前的叶子修父亲说道。

叶父只是点头，然后说回去会督促的。但是老李看着叶父这个样子，觉得，没戏。

叶子修站在父亲身后，静静看着自己的父亲。才四十出头的岁数，腰却已经直不起来了。父亲身上穿着破旧的迷彩服，如果叶子修没记错的话，那是自己初一军训的时候，花三百块钱买的衣服。衣服很不合身，但是父亲穿的却很安然。这衣服当然不能拿出去穿了，但是平时干活的时候，穿总是不嫌弃的。

叶子修又看了看父亲的手，很脏，估计是刚从地里回来，衣服也没换，手和脸也没洗，就这么来了学校。来学校就来学校吧，没想到不是来受表扬的，而是受训的。光宗耀祖总也有面儿，人前挨骂实在丢脸。

这句话不是这个年纪的叶子修能够说出来的。这是从教室出来之后，父亲对叶子修说的。

“让你念书，你给我念出个这东西来？英语有那么难学吗？语文还不好学？认识字的人都学的会！你跟我说说，但是龙城啥玩意的下一句是啥？”叶父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骂叶子修。

叶子修低声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你知道你还写错？那个蜡炬是啥玩意？这你都能写错？”叶父骂道。

“那不是考试之后才知道的嘛？当时就是猪油蒙了眼，写懵圈了。”叶子修小声辩解道。

“还写懵圈了？我看你整个就是一懵圈的人！有能耐下次你一章写出两个闪现来！”叶父道。

“也不是没有过，当初还把大龙拉出来打呢……”

“你还跟我顶嘴？回去再收拾你！”

“爸，我还没放学呢。”

“……那你跟我走个屁，回去上课！”

……

叶子修回到教室的时候，老师正在讲《水浒传》里面的武松打虎。叶子修是没读过《水浒传》了，但是他听过武松打虎这个故事。从后门进来，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旁边的小伙伴们都在给他使眼色。

“咋回事？”叶子修问。

“叶子修！”语文老师忽然叫到叶子修的名字。

叶子修猝不及防，吓得赶紧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椅子往后一退，“哗啦”一下，倒了。

发出极大的声音。

“哎呀？我还没问你呢，你在这里跟我来脾气了？给我把凳子扶起来！”语文老师是个六十来岁眼看着就要退休的老头，满脸红润，按照叶子修对他的了解，这位大爷一定是中午刚喝完酒，就来上课了。

完了，要被当成耍酒疯的对象了。叶子修想。

老师等到叶子修把椅子扶起来，便从桌子上掏出一张平整的试卷，上面全是叉子。老师当着所有人的面，冲叶子修喊道：“来来来，叶子修，你给我说说，但使龙城飞将在的下一局是什么？”

叶子修道：“蜡……不是，不教胡马度阴山。”

老师忽然几步走下讲台，来到叶子修身前，抡起试卷就给了叶子修一下：“还跟我蜡？你再蜡一个试试？”

“老师，我不蜡了……”叶子修低头。试卷打人真的很疼。

班里面立刻响起了巨大的哄笑声。

“笑笑笑，笑什么笑？蜡炬成灰泪始干很光荣吗？我啊，我作为一个老师，真是为你们操碎了心，《出塞》都能给我填错了？这么多年语文白学了是吗？你，就是你，现在立刻给我抄一百遍出塞！给你这破卷子！”老师说着，将卷子揉成一团，扔在了叶子修的脸上。

叶子修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他俯身将那纸团捡起来，重新摊开，在自己的桌子上。

“哎哟，这是觉得自尊受伤了？你也知道你有自尊！有自尊这么简单的题你给我写错了？滚出去，在走廊里写，不写完不准回来！听到没有！”老师骂道。

叶子修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拿着纸笔，灰溜溜走出了教室。

走廊里格外安静，教室里已经再次开始上课了。许多事情都是这样的，你觉得对你很有影响，但其实也只是对你有影响罢了，你看看别人，管你什么情绪吗？该上课的还在上课，该玩手机的还在玩手机，该喷人的还在喷人。其实受伤这件事，只有你会疼。

叶子修很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了。他也有自尊，他也想认真学习，但把你放在一群混混里面，你又怎么可能学得好呢？也许，你总是本心不变的，可是，你总是会被传染的。病毒最易传染，即便金刚不坏之身，被一群病毒包围，也会惨死当场。

叶子修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啥也不会的。小学四年级之前，叶子修的成绩很好，非常好。后来，因为乡镇学校合并，叶子修来到了二十九中附属小学。那时候，他以为他会和以前一样，但其实并不是。因为是新学生，老师将他安排在了倒数第一排。叶子修个子矮，前面还正好坐了一个人高马大的小学生。每天只能看看后背，看看天花板，听听老师在说啥。时间一长，也就慢慢无心学习了。

然后，下个学期，老师觉得叶子修这个孩子好像也不是块学习的材料，于是就将他永远固定到了倒数第一排。

无奈何二十九中附属小学他奶奶的就在二十九中旁边，小学老师和初中老师没事总喜欢互通有无。于是上了初中之后，叶子修还是在倒数第一排。

坏学生嘛，就应该在倒数几排坐着的。

但其实叶子修知道自己不是啊！虽然叶子修和那些混混关系很好，但是他们欺负人的时候，叶子修总会提醒他们，不要太过火。阻止当然是不能阻止的，是个正常的人都不会阻止。但是叶子修也同情那些被欺负的人，于是就在旁边提醒几句。叶子修从来没和他们同流合污过，然而也不知怎么，就也被当成同流之辈，狼狈为奸。

初二上学期，学校组织学生搬桌椅，叶子修搬了三趟，累的不行，就坐在桌子上休息一下。旁边一个看着的老师走过来，对他说，你怎么能偷懒呢？赶紧继续搬桌子去！

叶子修累的不行，但也只好爬起来继续。他刚要起身，谁想到那个老师过来推了他一把，直接将他推到了地上？

这谁能忍？叶子修反正觉得，他是不能忍的。

于是把那个老师打了。

从那时到现在，叶子修的坏学生名号，再也没脱离过他。

也是从那时到现在，叶子修再也没冲动过。因为他看到自己父亲一个劲儿给那个老师道歉的身影，觉得很对不起父亲。

那就忍着吧，冲动有什么用？

找了个窗台，叶子修老老实实的抄《出塞》。下课铃响了，老师走过他身边，正眼也没看叶子修。同学过来，多是嘲笑之语。叶子修只是笑笑，没说话。

上课铃响了。这节课是数学课。叶子修看到数学老师过来，冲着数学老师笑着打了个招呼。数学老师看了看他，白了一眼，走了进去。

叶子修的笑容消失了。

耳边是老师讲题的声音，也有别的班级的学生在朗诵《小石潭记》。叶子修忽然觉得很烦躁。他放下了自己手中的笔。《出塞》他抄了九十七遍，还差三遍。

潦草的字，皱皱巴巴的试卷，无数个但使龙城飞将在。

一颗无处安放的心。

还差三遍吗？

叶子修想。

那就差三遍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