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下, 骀荡的山风拂过高耸入云的山峦,拂过宁静的古刹,拂过碎金般的银杏, 拂过身着黑色军服的男人宽厚的肩膀, 最终,温柔地、轻手轻脚地抚过少年的侧脸。
馥碗放松了绷紧的脊背, 左手随意地插进兜里。
有一瞬间, 少年因为舒适而微微眯了眯眼睛, 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在阳光下好看得惊人。
可他依旧毫无所知, 只是放松地抬头看着罗域,说:“我在地牢说过,不信神明。”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似乎不愿意让第三个人听到。
罗域一听这话就笑了, 克制着没有伸手去狠揉馥碗的头发,只是同样放在兜里的手收紧了又松开, 喉结动了动,说:“我记得。”
那时候年幼的馥碗没有朋友, 一个人住在地牢里, 每天忍受着没有止境的训练和折磨。于是叮当猫在他生日那天, 通过古井, 送了他一个生日蛋糕, 还叮嘱小孩一定要许愿。
但馥碗只是吹灭了蜡烛,吃完了蛋糕, 给叮当猫回了一封信,没有许愿。
他那时候不太会写字,写出来的东西歪歪扭扭的,像幼儿园刚上学的小朋友, 却写得非常认真。
罗域拿到信的时候,心里不是不惊讶的。
信里的话很意外地……非常直白。
他说:“我不相信有神明存在,很多次实验,我流了很多血,很痛,快死了,神也没有来,我不许愿。能实现我愿望的超级英雄,已经来了。”
“超级英雄”这个词,是罗域在信里提过的。
那时候馥碗不知道“警察”和“军人”是什么,问了好几次。
他难得有感兴趣的东西,罗域就给他讲了个相对热血的超人故事,像是电影里的闪电侠,一生的使命就是救人于水火,而这和“军人”的使命也确实是一样的。
但罗域没有想到的是,“超级英雄”这个哄小孩子的词,正是馥碗一直想用来形容罗域,却始终想不出来的词汇。
罗域成了馥碗小朋友眼里的超级英雄,因为只有罗域才会冒着生命危险、蛰伏了那么多年,不惜一切来救他。
但馥碗长大了之后,就不爱说心里话了,也不会再提“超级英雄”,哪怕他的想法从来没变过。
他安静地同罗域对视了一会儿,见对方一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就有些不自在地错开了视线,低下头喝了口饮料,说:“你别老盯着我。”
罗域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压住喉咙里低沉的笑,意有所指地说:“刚刚突然想到小朋友写给我的信了。等回家了,开保险箱拿出来给你看看。”
馥碗闻言神色微愣,下一秒反应过来罗域在说什么,整个人就火烧似的涨红了,不仅是脸和耳朵,连露出来的脖子都透着淡淡的红。
他抿紧薄唇憋了半天,到底是忍住了没上来给罗域一拳头。
罗域也没预料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忙敛了笑意换了个位置,高大的身影很快就把馥碗挡了个严实,隔离了外人的视线。
确认没人能看到自己的动作,男人才伸手轻轻捏了捏馥碗攥起来的小拳头,低声哄道:“怎么就羞成这样了?我没笑话你,只是想起来了告诉你一声,毕竟是你小时候写的。”
“我才不看。”馥碗撩起眼皮看了罗域一眼,气闷地说:“都是黑历史,那玩意很多错别字,你还留着。”
“哪有?小朋友写的信我都想拿个框裱起来。”罗域夸张地说,眸中却泄露出些许带着溺爱的笑意。
馥碗不高兴了,抽回自己的手,不吭声,明显还是觉得那错别字一堆的信有损他的形象。
罗域便不忍心逗他了,转而耐心地解释:“那是你给我的第一封信,很有纪念意义,留着它是因为太珍贵了。信这种东西,表达的内容更重要,错别字不影响什么的。”
馥碗闻言,抬头默默地盯着罗域看了一会儿,确认对方眼里只有满满的诚恳和另外某种根本看不懂的东西,才点了下头,欲盖弥彰地说:“我没生气,更没害羞。”
他是超级人种,基因改造实验的产物,脸红的时候和普通人很不一样,别人涨红了脸就真的跟番茄一样,完全控制不住,可馥碗完全不是。
他脸上的红色淡得更接近正常人气色好自然泛红的样子,平时更是雪白一片,所以从来不担心别人会误会或者看出来什么。
可罗域是什么人,哪能那么好糊弄?馥碗有没有害羞、为什么害羞,他看一眼就能知道,只是从来不会拆穿,反而顺着哄。
“小朋友当然不会闹脾气,看,我一解释你就懂了,比外面那些熊孩子聪明多了。”
罗域从善如流地说完,斟酌了一下,才问:“馥碗小朋友会反感我收藏你的东西吗?”
刚刚平静下来的馥碗:“……”
这话无疑问到了死穴,可馥碗很酷,必不可能承认。
所以他只是看起来很冷漠地说:“随便你。”
话说完,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收了什么?”
“也没什么。”罗域很难得地露出一点得意的神色,意气风发的样子看着和平时沉稳冷静的模样不太一样,却更符合他如今的年龄。
馥碗就那么怔怔地看着罗域如数家珍般往下念:“你写的信,不多不少10封。开过的锁和钥匙,收集到的2046套,有一部分大概是因为设计非常奇特,那个组织不敢留下来,都毁了,没能拿到。你提水的小木桶,8岁到16岁用的,没被毁的是29只。你学写字的木板,看过的书,自己做的木钟,刻的自画像,大多是地牢里的东西。”
“哦。”馥碗慢慢地应了一声,回过神,又控制不住看了罗域好几眼,忽然问:“你认识我三年,我不介意,可是,你不怕我误会?”
这样的行为,在世俗眼里,大抵是不正常的。
罗域神色未变,只说:“你不会误会。何况,我们认识,也不一定就只有三年。”
“我不记得进地牢前,什么时候见过你。”馥碗没有怀疑,只轻声陈述。
“你进地牢的时候才七岁,小孩子哪能记得那么多事。”罗域安抚地说,脸上是令人安心的笑意,一如既往的帅气又稳重。
他在有关馥碗的事情上,一直是谨慎冷静的,始终控制着该有的分寸。
譬如收集馥碗用过的东西,什么东西可以收,什么东西收了可能会伤害到馥碗,罗域都一清二楚,他卡在了最安全的那条线里面,不会随意踏出一步,为了保护馥碗,给馥碗安全感。
而他们的共同往事,是一样的性质。刚刚开始真正接触到馥碗的时候,罗域说的是:他是军人,有义务保护照顾馥碗。
随后,馥碗开始信任他了,罗域才告诉馥碗:他就是在地牢里照顾了馥碗三年的那只“叮当猫”。馥碗在他眼里,和家人一样重要。
再后来,馥碗的父亲顾晏开始插手罗域对馥碗的照顾,在父亲面前,馥碗坦诚地选择了罗域。于是罗域跟馥碗告了白。
一直到今天,此时此刻,馥碗知道害羞了,习惯罗域的溺爱了,罗域确定过往的回忆不会再轻易伤害到馥碗,才选择透露他们不仅仅认识了三年的事实。
再下一步,或许就是他们其实认识了十年的真相。
他用这样曲折的方式,步步为营,苦心孤诣,一步一步走到馥碗的身边,从来都不是心血来潮。
或许馥碗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但这不意味着,所有人都不知道。
馥碗听完了罗域的话,也没有追根究底地问,只喝了几口饮料,用还带着少年变声期沙哑的声音说:“你和别的超级……别的叮当猫,不一样。”
他本来下意识要说超级英雄,又及时打住了。
“怎么不一样?”罗域也不在意,认真地问。
馥碗摇了摇头,说:“普通的,只救人,救很多人,你不一样,你主要救我。”
“还有,什么愿望都能实现。”
“什么东西都能拿出来。还可以……”
“可以什么?”罗域好笑地问,“我有这么多功能吗?”
馥碗迟疑了片刻,转过身,看着前方寺庙古旧的大门,轻声说:“可以把我不想面对的过去,都收起来。”
这话说得太轻了,常人不仔细听很难听清楚。
罗域收起了笑,同样看着那扇门,温和地说:“收不起来,就不配当小朋友的叮当猫了,你就是太聪明了,一件事能拐十个方向去理解,小朋友,开心才是最重要的,懂不懂?”
馥碗难得地木着脸,故意说:“不懂。”
罗域就放心地笑了。
虽然馥碗知道夸人和说心里话了,是件好事,但罗域并不希望自己做的事情给馥碗带来负面情绪。
他的小朋友,只要能感受到爱就可以了,不需要了解那些爱后面负担的辛苦。
何况,于罗域而言,也不是辛苦。
他们两人这么站在一起低声说话,远处的学生早就知道他们认识,也不觉得奇怪,不会跑过来打扰。
唯有寺庙门口的僧人面容祥和地看了许久,见他们的话题似乎告一段落了,才走过来,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含笑地问:“小施主可要进去供一盏长明灯?”
长明,长命。这话问得实在突兀。
馥碗抬眼看过去,直接拒绝:“不用了,谢谢。”
罗域却没有开口,只用那双浅淡色的眸子盯着僧人,目光锐利如鹰,透着无形的压迫感。
僧人看向他,说:“十年前,罗先生在绝期山脚下见过本寺的方丈,恒远大师。”
“这是大师的意思?”罗域皱起眉,“我记得,恒远大师早在三年前就离开这了。”
“正是。师父远游之前交代,倘若今年,罗先生带着这位……小施主前来,就引小施主进庙点起长明灯,无需每年前来供奉,求真寺自会始终保持此灯长明,此举虽不能报答罗先生当年为师父修缮寺庙的恩情,但也是一番心意。若有其他要求,求真寺必定竭诚相报。”
“我明白了。多谢大师。”罗域点了点头,又说:“不过,修寺庙的事本来就是我职责所在,为人民服务,就算大师是修佛的人,也是国家合法公民。”
这话说得馥碗都想笑了,他狐疑地看了罗域一眼,又见男人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像是故意搞怪。
那僧人却诚恳地念了佛号,又打了声招呼,就回寺庙里去了。
馥碗瞥了一眼木门,问:“真要点灯?”
“嗯。”罗域严肃地应了一声,说:“来这都是求个平安,不管书上怎么教你的,该敬重的事物还是要给应有的尊敬。”
馥碗见男人这样固执,也没再说要信奉科学不能迷信的话,只点了下头,乖乖跟在罗域后头,进庙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