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军主力是在三月初开始分批撤离的,在许多蒙军将领看来,李瑕还不知道他们正在悄然退兵了。
但其实仅在三月初五,李瑕已经住进了延州城中的箍窑。
箍窑是用土胚、麦草、黄泥浆砌成,远看像房,近看是窑。
延州城内箍窑多些,城外则是在山塬处挖出来的窑洞比较多。
这地方确实是荒凉贫瘠。
李瑕收复关中时,陕北这一带驻守的蒙军很少,因此刘黑马一倒戈,拿下延州不难。
反而是这一年多,杨大渊领兵进犯,筑城对垒,掳来了不少散落在黄土高原上的流民、羌民,延州城内城外才算有了一点点烟火气……也就一点点。
张珏作为一方阃帅,给李瑕安排的已是延州城里最像样的院子了,看起来也十分简陋。
城中也许有过更奢华的宅邸,全被拆了筑城了。
领着李瑕歇息的小将只有十七岁,名叫史炤,在钓鱼城上与李瑕见过一面。
史炤有些崇拜李瑕,刚开口有些结巴,慢慢才捋直舌头。
但太紧张,说话也不过脑子。
“驿馆前些日子被大帅拆了,谁让它有大木梁子呢,正好起砲。请郡王住这吧,大帅说,反正只住一两日,将就将就得了。”
一旁的两名士卒诧异地瞥了史炤一眼,暗道自家队正是不打算晋升了。
“也好。”李瑕倒无所谓,道:“把郝天益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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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那败军之将带过来!”
一群俘虏正在修筑城防,不停用脚踹着夯土,虽是春寒料峭的天气,汗水还是淌在了黄土上。
郝天益正在其中,听得有人叫喊,回过头来。
他三十多岁,身材魁梧壮硕,虽然手脚戴着镣铐,模样十分狼狈,却还是在一众俘虏中显得鹤立鸡群。浑身气势,衬得那两个看管俘虏的士卒像是他的随从。
被押在这里做劳力,他也很恼火。
一般而言,大将被俘,要么就杀、要么施恩招降。让堂堂太原路军民万户都总管在这夯土,能夯多少土?
根本就是折辱。
蒙古人都没这么无礼。
今日终于有人要见他了,看来张珏还记得他郝天益是一方诸侯……
被押着转进一片刚收拾出来的院落,郝天益看外面护卫严密,马上便猜到要见他的人不是张珏,但地位不低,且之前不在延州城。
果然,院子里一个年轻人正在洗漱,靴子上满是泥泞,显然是今日赶了远路过来。
这年轻人一转头,面容英俊,举止雍容,神情不怒自威……郝天益心里马上有了隐隐的猜测。
“知道蒙军已经退兵了吗?”
“退兵?不可能。”
“知道我是谁吗?”
“李瑕?”郝天益出言试探了一句,须臾又摇头,道:“我不信。”
李瑕笑笑,自脱了靴子坐在那泡脚以洗去满身疲乏,倚在那拿起延安的兵图看着。
郝天益拖着镣铐上前,又道:“我不信大军环伺,李瑕会突然跑到延州城来,除非是大蒙古国在陕北增兵了。”
“信不信无妨,我可以放你回去。”
“什么?”
李瑕没有再重复一遍,显然,郝天益已经听到了。
“你能放我回去?”
“明日我会见见杨大渊,你随我去,之后便放了你。”
“你……”
见面一共还没几句话,郝天益已完全懵住了。
他须停下来想一想,如今到底是怎样的形势、李瑕又有何目的。
“你,你是想招降我?不必痴心妄想。”
“开诚布公与你说吧。”李瑕道:“我放你回去,就是为了离间你,自然有人会疑惑我为何放你回去,随你如何解释。”
“你打错算盘了……”
郝天益正要反驳,话到一半,又想到反驳了李瑕、他不放自己如何是好,遂闭嘴不言。
气场完全被李瑕盖住。
李瑕虽年轻,却已经把王爵这个封号转化成了王气。
“也许吧。但你降或不降,其实不要紧,我放你回去,要离间的是所有世侯与忽必烈。明白吗?忽必烈败了一场,人心必须有所改变,你回去,就是把这个改变带回去。”
这话很拗口,郝天益没有马上明白。
但他能从李瑕的语气中感受到一丝霸道,属于胜者的那种霸道。
哪怕是小胜、惨胜、险胜、胜之不武,胜就是胜。
当年蒙古人能压服无数中原豪杰,不正是有那种不断胜利之后累积起来的霸道吗?
……
天色很快暗下来。
李瑕是连续奔波了三日才赶到延州城的,车马劳顿,坐在夕阳下与郝天益说了这几句话之后自去歇了。
郝天益今夜难得不用劳作,被带下去安顿,等着天一亮就要随李瑕出城去见杨大渊。
他睡不着。
因为心里还没接受蒙古退兵之事,让李瑕这么嚣张。
“你降或不降,其实不要紧。”
李瑕这句话始终回荡在耳边。
让人有种被轻视的感受。
也是,这一战先是迷了路,结果还没打出战果来就被俘了。
一次运气不好,怕是一辈子背上庸才之名了。
郝天益不由悲怆。
之后,想到了他父亲郝和尚拔都。
被俘虏有何丢脸的?父亲从小就是俘虏,最后还不是成了威名赫赫的大将?
这念头一起,郝天益不由一惊。
倒不是起意要投李瑕了,只是原本从来没想过的事开始想了,像是某块瓷器“卡”地裂了一道缝。
……
天色蒙蒙亮时,郝天益便被喊起来,被押着随李瑕出城。
黄土高原壮阔荒凉,一队人沿着延河向西北策马而走。
周围是驰骋到远方的探马。隐隐地还能感受到身后马蹄声,那是张珏在为李瑕压阵,倘若杨大渊想突袭李瑕,只怕要成全了张珏想要野战的心思。
与李瑕出行并不乏闷。
一般而言,越年轻的上位者越绷着,怕压不住场面。但这位年轻的郡王不摆架子,对待士卒颇为亲和。
说着当年的风土人情,很快便有来自当地的士卒应李瑕的询问,开腔唱了信天游。
那是史炤麾下的一个年轻士卒,完全是陕北人的特点,黝黑、爽朗、大大咧咧。
他一手拉着疆绳,一仰头便高声唱起来。
“天呀!地哟!”
高亢的歌声像是直刺云霄,像是宣泄着所有的情绪。
“家呀!人哟!”
“天上火烧云,地上麦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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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边下雨西边晴,受苦人多会才能过上个好光景?!”
“……”
延河北岸,杨大渊驻马而立,听到了那远远传来的歌声。
他祖籍陇西秦州,但很早就到了川蜀,早已适应了蜀地的山青水秀、冬暖湿润,陕北对他而言太干燥了。
唯独这边的民歌与蜀地相像,让人每听一次便想念家乡。
其实当年投降的时候,他本以为蒙古要一举灭宋。毕竟蒙哥汗亲征,来势汹汹,大宋危在旦夕。
遂想着,已经无可奈何了,守国守不住了,为了满城百姓与家小,只能投了。
王坚之所以坚守,那是抱定了殉国的决心,也没想到能胜。
当时,谁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天意弄人。
杨大渊满心就是这些牢骚与不情不愿。
他眯眼看去,终于见到李瑕的队伍向这边过来。
双方各自在河的一边站定,各自的士卒都还在戒备。
杨大渊眯眼看了一会,待确定了真是李瑕来了,他翻身下马,向前走去。
这举动吓了他身后的杨文仲一跳。
“叔父!你……”
“都不必管我!等着!放心,李瑕不会杀我。”
杨大渊手一抬,竟是头也不回,独自踏上了延河上的小木筏,自撑着篙向对岸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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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天益原还抱着侥幸,认为李瑕只是在诓他,实则并未击退蒙军。
但此时一看杨大渊竟这般迫不及待赶过来,不由大吃一惊,暗道一旦杨大渊叛蒙,对北地人心只怕震动不小。
郝天益很想开口骂上几句,如“杨大渊,你个胆小鬼,我邀你合击张珏,你却见死不救。”
但他明白,骂出来反而是丢的自己的脸,涨了李瑕的威风。
此情此景便让人无比难受。
李瑕要的就是让这些为蒙古效命的人难受,澹澹瞥了郝天益一眼,任由他旁观,举步向杨大渊迎去。
从杨大渊曾斩杀蒙古劝降使节一事来看,李瑕便知道其人投降蒙古并不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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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门寨。
“报将军!现已探到,张珏领千余兵力,距延河渡口十余里……”
杨文安眯了眯眼,估量着袭杀李瑕可以一试,遂抬手道:“出发。”
他已披了一身甲胃,跨坐于战马之上,身后是数百人的精骑。
寨门打开,先头的骑兵已如流水般涌出去。
“吁!”
后方又有信马赶到,凑到杨文安身边道了一句。
“将军,燕京的天使许公快到了。”
“我知道,让文粲先去迎接,便说战事危急,恭请许公稍侯。”
“这……副帅已告诉许公李瑕之事,许公请将军不必出击,他自有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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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北面的秦直道上,许衡正端坐在马车中。
他已听说了李瑕突然到了延安之事,但评点起来犹语态从容。
“当年,杨大渊先斩杀王仲,彷佛为宋国殉难之心甚坚,但到头来,不还是选择了归附?你看他想要什么,莫看他平时如何说,得看他最后如何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