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潼关是唐时关城,座落在黄河边。
关城南面是麒趾塬,是难以逾越的高塬,麒趾塬与西面的风翼塬之间有条禁沟。
为防止敌人由东面绕过麒趾塬,禁沟中有设十二连城,与潼关形成一整条防线。
故而说,潼关之险,一在禁沟、二在麒趾塬、三在金陡关、四在黄河……
刘元礼由西面攻打,能够卡断潼关与十二连城之间的联络。
商挺再要运粮到十二连城中,只能由东面绕过麒趾塬,但道路难行,根本无力长期支援。
刘元礼只需等十二连城中兵粮告罄,占据禁沟,便可绕到潼关东面,封锁关城东面道路,再等关城存粮告罄即可。
他不急。
暂时又不打河南,占据潼关是为了守关中,当然不急。
潼关本就是用来防备东面攻势的,商挺退守潼关前,秋粮未收,又把大量的钱粮支援到北面,粮草并不充裕。
刘元礼这种稳扎稳打的战略,基本没有败的可能。
这就是为何廉希宪伏兵于华山。
他并没有太多选择,厉害之处就在于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还制造出一个“看似”能杀李瑕的机会。
李瑕确实也亲自来了,率五百人为刘元礼守后方。
到了八月初九,林子却是汇报了一桩消息。
“大帅,我派人在附近打探过,发现廉希宪为了占据道观与存粮,将华山上的道士全赶了下来,如今道士们都居在山下玉泉院……”
“有莲屏观的女冠?”
“有!大帅要见见吗?”
林子见李瑕点头,挥了挥手,吩咐人去请。
之后,他又道:“我还问了几名道人,说是敌兵有近四百人,带了不少存粮,加上道观的存粮,或能吃一年……另外,我好不容易找樵夫打听到华山不仅有一条道路上山,东面有棵苍天巨树,可攀上青龙背,直抵苍龙岭。”
李瑕表情愈发平静,问道:“可靠吗?”
“可靠,是否派哨探去望一望敌势?”
“也好,但要小心。”
“是。”
到了下午,便有十余名莲屏观的女道人被带到大营,畏畏缩缩的模样。
李瑕出帐看了看,随手指了其中一人。
“一个一个问话吧,你先进来。”
这一句话,她们却已哭了出来。
“将军……求将军不要……贫道是出家人……”
“并非你们想的那样,我以大宋蜀帅之名起誓,确实只问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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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下午,李瑕已将莲屏观的消息打听清楚,十七名女道士,说的竟是大同小异,未有破绽。
“确有一位女居士带着婢女,由商夫人送到莲屏观,说是贵人,想在华山暂居……”
“听商夫人称她作侄女,观主称她为‘张女郎’……”
“大概是七月初吧,中元节?肯定是在中元节之前许多天……”
“嗯,贫道确定是在中元节之前,该是七月初九……”
“初九就上了山,那女居士虽是男装打扮,样子很漂亮,平素就住在小院里,由观主亲自看着,像是不让她下山……”
“官兵上了山,将我们赶下来,说是要打仗了,怕伤了无辜,那女居士依旧由观主看管在莲屏观里……”
“官兵为首者三络长须,气度不凡的样子,听人呼他叫‘廉相’,贫道只知这些了……”
一个个问过,李瑕又遣人将这些女道士送回去,眼神中偶有些怀疑,等待林子探来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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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下午。
林子再次匆匆赶来。
“大帅,派好手上山用望筒看了,蒙军就埋伏在华山裕口处,四百余人。”
“知道了,莲屏观呢?”
“远远用望筒看了,观外有人守着,看到一个女道士给几个女子送了饭。”
“嗯。”
林子等了一会,不见李瑕有新的命令,不由道:“大帅,我有个想法。”
“说。”
“遣一支奇兵,由青龙背上山,救出张家女郎,再偷袭北峰,扼断敌兵粮草如何?”
李瑕反问道:“你不觉得是廉希宪在竭力引我们上山?”
“应该不会。”林子道:“我们仔细审过那些道士、女冠,所说都不像作伪,张家女郎上山的时间也是在渭河一战前,该不是廉希宪做伪。”
李瑕不答,只是踱了几步。
林子又道:“何况,苍龙岭那个位置,没有望筒是看不到裕口的。廉希宪并不知我们有望筒,不至于连这都算到。再说了,他也没办法料定大帅必能来,还会找到那些被赶下山的道士……”
李瑕再问道:“你确定这不是计?”
“若是计谋,未免太精巧了,从大帅得到残信,再到今日审问女冠,一步一步……”
“不,廉希宪不需要一步一步都算到。他只要安排人来刺杀我,成则矣,不成则可等我擒到他的人,胡祗遹也好、耶律有尚也好,都能告诉我这些消息……而我之所以来,也不仅是因为那些消息,还在于长安不稳、刺杀不断,我须要尽快清除细作。廉希宪是用尽一切手段想设计我。”
“这……”
李瑕却又问道:“你今日探到的消息是真的还是假的?”
林子想了想,应道:“望筒所见,是真的。我们审的那些女冠,也是真的。”
李瑕想了想,道:“那好,派些好手到莲屏观把那女子救出。再安排三百勇士,趁夜悄悄绕到青龙背,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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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下来。
如今刘元礼已领兵至潼关关城下,又遣兵扼守禁沟,分取十二连城。
华山脚下这一座大营,已仅有李瑕的五百亲卫驻守。
但在这一夜,营中虽还有五百人的样子,其实已有三百人在入夜时悄悄出营。
蒙军没有望筒,显然是望不到这一情形的。
大帐中,李瑕披着甲坐在那,将长槊架在膝上,闭目养神。
如林子所言,廉希宪不该能料算到他会奇兵偷袭华山。
找到道士审问、偷上青龙背、拿望筒望到裕口、决定出兵……太多偶然性了。
“呜!”
镝声起,有人袭营。
李瑕握住长槊,起身。
心里继续想到,廉希宪这是把自己琢磨透了,哪怕有太多偶然性,最关键的一点在于这就是他李瑕的行事风格。
他李瑕以往喜欢用的那些招术,已经被北面这些敌人吃透了。
“那就打吧。”
李瑕都囔了一句,执槊出帐,翻身上马。
“将士们!”
“在!”
一列列宋兵士卒已从营帐中窜出来,竟是个个披甲执锐,并未入睡。
“敌人果然袭营,随我杀敌!”
“杀敌!”
营中宋军仅有两百人,此时尚未集结完毕,李瑕周围仅有八十余人。
其中,有马者不过三十余,是杨奔麾下精锐。
李瑕却已驱动战马,向营寨处奔去。
他很久没有打这种小规模的仗了,长槊也没练得熟练。
马蹄缓缓加速,绕过一个个篝火。
前方,已能看到杀过来的蒙古汉军,盔甲各异,有汪直臣麾下陇西精锐,有长安驻军,有廉希宪身边的死士……
这些人没有列阵,他们的目标是夺帅,杀李瑕。
“别分子将打衙头!”
蒙古汉军已分散开,从各个方向杀入营中。
他们连李瑕都不认得。
李瑕已到他们面前。
长槊直刺,李瑕用的依旧是刺,他练了太久,最擅长的就是刺,只是策马兼换了长兵器,需要配合马术,还要有更强的臂力,需要用身体夹住长槊。
“噗!”
闪电般刺出,长槊贯穿一名士卒。
李瑕收槊,另一手勒住缰绳,马匹一拐,向两边冲去,同时横起长槊。
“噗。”
侧刺,杀一人。
血泼在马腹上,马匹犹在前向,长槊又刺。
“噗……”
长兵器,移动速度也快,李瑕与敌兵甫一照面便连杀三人。
这并非蒙古骑兵那种迂回、袭扰的骑射打法,是突骑兵的打法。
汉唐骑兵“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注重的便是一个“快”字。
这是持刀杀来的蒙古汉军没想到的,他们本应冲进营帐杀李瑕,却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骑兵。
而李瑕身后,步卒已列阵杀来。
“杀啊!”
终于,蒙古汉军中有人大吼道:“那就是李瑕!杀了他!”
蒙古汉军开始向这边聚集……
李瑕不惧,踢了马腹,继续保持着移动,避免被箭失射中面门。
马匹成了他的步伐,带他保持着节奏。
然后一槊又一槊地刺出去。
“李瑕!受死!”
有蒙古汉军校将大叫着冲上来。
李瑕不理会,策马辗转,像是在调动着敌兵,在他身侧,宋军的长矛枪冲上来,将那追赶他的敌军校将捅成烂泥。
“杀李瑕!”
终于,大营中近四百蒙古汉军与近两百宋军已越聚越密……
号角声又起。
“杀啊!”
脚步声响起,夜色中,林子已带着三百宋军列阵,由南面徐徐包围过来……
李瑕就没真让他们去偷袭华山。
没有必要。
在他攻下潼关之前,廉希宪必定会下山偷袭,这是注定的了,李瑕根本就不需要偷袭。
从汪良臣擅入祁山道被伏,很多事就已经是注定的了……
~~
夜色更深,宋军已完成了包围。
李瑕大汗淋漓,却像是将这小小的战斗当作练习。
他身边已聚集了五十余骑。
“杀穿他们!”
骑兵毫不犹豫冲向敌阵。
这是在夜色中,蒙古汉军的阵线并不密集,且是从华山上奔袭而来,未能携带太多重武器,又被包围,混乱中士卒都想往不同的方向逃。
五十余骑撞入敌阵,长槊与长枪刺出,血迹翻涌。
如长椎突破布袋,他们径直将蒙古汉军的队列分开……
这一战虽小,却是宋军少有的以骑兵破蒙古步军。
世事有时总显得荒诞。
终于,随着宋军的包围,蒙古汉军被击散开来。
~~
一支五十余人的蒙古汉军溃部突围而出,却不敢迎战南面包围而来的三百宋军,走投无路,只好向大营的东北隅逃去。
李瑕亲自领着骑兵绕过一座座帐篷,正挡在这些溃军面前,包围了过去。
“廉希宪!你可愿降我?!”
随着李瑕的喝问,宋军的杀戮却犹未停下。
那数十蒙古汉军走投无路,已有人用篝火点燃帐篷,试图制造混乱突围。
许久,才听敌军中有人大喊。
“李瑕!我虽未能杀你,已竭力挽回关陇之败,无愧于陛下!”
“活捉他!”
李瑕目光看去,找到了喊话那人的身影,正在冲向大火熊熊的帐篷。
“李瑕!张柔之女死于你手!我已杜绝你与张氏勾结之可能,足赎我之罪!”
李瑕愣了愣,目光落处,只见廉希宪已冲进了烈火之中。
他没再让人去拦,只默默看着大火一点点吞噬廉希宪……
~~
“不信。”
良久,李瑕摇了摇头,低声自语了一句。
他根本不相信张文静就在莲屏观。
张弘道的信被烧掉了一半……但根本没必要烧信,有太多别的办法把信完完整整送出来,除非,张弘道的信上提及了张文静真正的路线。
而且,若张文静在廉希宪手上,那廉希宪就不该是这般利用了。
李瑕一直说这是假的,说廉希宪只有那一封信。
他还说,他很清醒,追查这个线索不仅是为了追查张文静,也是为了反制廉希宪。
刘元振、林子都不肯相信李瑕这些话,但李瑕确实坚信着自己的判断。
清醒,所以他能赢。
……
“大帅,找到张家女郎了。”
天晚时,林子上前禀报了一句,又道:“莲屏观起了大火,我们的人上山正好救出张家女郎。”
“大火?”
李瑕心中虽不信,却还是大步出了营。
远远的,有一名女子在婢子的拥簇下往这边走来。
有那么一瞬间,李瑕是有期待的,但到最后,他却只是摇了摇头。
果然。
“那是谁?”
“不是张家女郎吗?”
李瑕叹息一声,道:“都和你说过了,廉希宪就只有那一封信……”